“啊。”

    柳舒鹤举着盘子,给眼前人夹了一块黑不溜秋的不明物体。

    “能吃。尝了。没死。”

    “你用什么做的?”

    “药渣。”

    “……拿开。”

    “你去哪小笙?”

    去哪呢。姬玉笙自己也不知道。但无妨。大部分世人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日子过得太快。一转眼就又要过年了。

    离开姑苏后,她已经整整三年未归。

    小时候,每逢过节,师父都会让她回家待上一两天,同亲人团圆。

    在还是姬月的时候,她每次回家,家中总是笑脸相迎,称其是家中脸面,小辈们的榜样。下山之后,亲戚们的态度开始骤转直下,从一开始偷偷议论其是家中之耻,一事无成之类的,到明目张胆,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实则要将她抽骨扒皮。从此之后,过节就成了一场又一场口蜜腹剑的酷刑。

    她很不喜欢这段回忆。于是连带着开始厌恶自己,厌恶江南。厌恶一切和那些记忆有关的事和人。

    可江南又有什么错呢。节日本身又有什么错呢。

    有时候,她会对那片无辜的土地感到抱歉。

    人人称水秀江南,是块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外乡人总是向往之,为其赋诗作曲,可在她眼里,江南是一片回不去的故土。甩不掉的梦魇。是一场没有任何留念、任其长出无数霉菌与野草的无尽夜雨。

    明月当头。

    柳舒鹤突然将盘子放回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他靠在桌沿,缓缓揉了揉自己的小腹,泪眼朦胧,眼底却尽是勾子,“小笙,下次不要那么用力了。”

    姬玉笙不再看月亮,低下头静静地看他。

    过了一会儿。

    不知怎的,柳舒鹤这种没脸没皮惯了的人,竟被看得有些发怵,耳边多了一丝红晕。

    他眯起眼睛,爬到了屋顶上,背对着她。

    “反正你要是再走,我就跳下去。”

    姬玉笙挪开了一些位置,“来,跳。”

    “那你要接着我。”柳舒鹤转过来,挪到屋檐边。

    姬玉笙叹了口气,朝他伸出一只手臂。

    “快跳。我还要赶路。”

    “我不跳了,就留在这。你也留在这。”柳舒鹤道,“就这样一直看着彼此。只要你一走,我就跳。让你白救一场。”

    “柳舒鹤。”姬玉笙摇摇头,正声道,“你可以不用这样同我讲话。”

    柳舒鹤眼神滞了滞。

    “前夜,在包厢之外,你同你父亲之间,我都听到了。”

    “我救你,只是当下心之所向,换做是任何人,我都会救,并非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包括昨晚。我只是帮你解毒,对我来说,同帮别人包扎伤口无异,仅此而已。”

    “不要总是顶着张假面。每次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假面戴久了,会忘了自己原本是谁。”

    柳舒鹤将脸埋进自己的膝盖。

    过了一会儿,声音细若蚊吟。

    “那你不要走,好吗。”

    “我们并非一路人,你应是知道的。”姬玉笙道,“一路下来。疑点重重,多少次,我都没有选择当面揭穿你。”

    “小笙,你都知道什么了。”柳舒鹤依旧埋着脸。

    姬玉笙看了看门外。

    “阿春和阿秋,根本不是那人贩子班主随便找来的人,而是两个武功高手。”她又看向柳舒鹤,“也是你的手下。”

    坐在屋檐上的人身子晃了晃。

    “至于你到底是谁,那哑巴村还有极乐源,同你有什么关系。和我无关的事,我不想知晓。”

    “可是小笙,”柳舒鹤抬脸,双眼红透,“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将你留下了。”

    “如果这些办法都没用,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为何要留我?”

    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

    柳舒鹤却迟迟说不出口。

    就像望月谷的花,盛开经年,却从未被风带出一朵。

    “因为我想玩川蜀麻将,”柳舒鹤不敢看她,“四个人,好凑一桌。”

    “麻将?”

    “川蜀这边的玩法,”柳舒鹤盯着自己的膝盖,“挺好玩的,喜欢的人可以玩一天。你要是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

    这句话说到最后,声音微弱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了。

    过了很久。

    柳舒鹤再抬头的时候,姬玉笙已经从厨房端来一碗药,放到了他手边,安静地坐在不远处。

    “把药喝了。”

    柳舒鹤乖乖捧着碗喝药。

    药汁滚烫,他就小口小口地喝,一点也不敢耽误,喝完就躲到了碗后面。

    “还寻死吗?”

    柳舒鹤捧着碗摇头。

    姬玉笙把他手里的碗收走。

    “早点睡。明天去买年货。”

    柳舒鹤眼神忽然亮了,就像座漆黑的宫殿突然点满明灯。

    姬玉笙起身要下去。

    柳舒鹤拉住她的衣角,依旧坐在原地,朝她抬起双臂。

    “抱。”

    “……怎么上来的,自己怎么下去。”

    “脚扭了。刚上来的时候就扭了。小笙,不信你看。”

    柳舒鹤按了按自己的脚踝,疼得磕了下牙。

    “那我给你拿床被子上来。”

    “小笙~”

    柳舒鹤抱着她的腿,“拿两床。”又抬起头看她,“一床也行。”

    “同知心人依偎在屋顶赏星辰明月,即便是深冬,也甚是风雅。”

    一阵寒风吹过。

    柳舒鹤止不住咳了两下。姬玉笙的裤边多了几处血点。

    他连忙用袖子给她擦,边擦边抱歉地看她。

    下一瞬,只听得极轻的脚步声,二人已然落地。

    “可以下来了。”

    “不要,脚踝肿得厉害,一点也走不了。”

    只要姬玉笙要去扳他的手,柳舒鹤就开始蜷缩起身子咳嗽,唇角又蹦出几点血点子。

    “你要让她们看着,我也无所谓。”

    姬玉笙走到门外,对着依旧在装栅栏的两个女子道,“外面天冷,二位不妨进屋,装点别的。”

    柳舒鹤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朝栅栏方向递过去一个眼神。

    阿春和阿秋立刻站了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腿麻似的,起身就往屋内走去,越走越快,熟门熟路地去了第二间厢房,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小笙,”柳舒鹤拉拉姬玉笙的袖子,靠在她肩上,蹭了蹭脑袋,“我们也回去睡。”

    第二日。

    柳舒鹤早早就醒了。洗漱打扮了一番,天还没亮,就去闹姬玉笙。

    “小笙,起来吃早点。”柳舒鹤捧着一碗不明物体,小声道,“我把你马上放的干粮统统拿来煮粥啦。”

    “不准说话。”姬玉笙迷迷糊糊,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转了过去,“再吵,杀。”

    “不杀。不可以杀。”柳舒鹤捧起姬玉笙的一只手,附在脸侧。

    又给她盖好被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

    接着起身,要去把前日换下来的床单被褥拿到天井洗。

    似乎从未干过这样的活计,洗着洗着差点把自己一起洗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点门路,结果发现家中皂角又用完了,又叫来阿春阿秋。

    “镇上西门口有个钱庄,先去换一千两。再去市场买好这张清单上所有物品,若没有的,就去隔壁镇上买。”

    阿春和阿秋点头,很快就走了。

    等姬玉笙醒的时候,已快到午时了。

    “醒了?想吃什么,我来做。”柳舒鹤刚晾完床单,跑来门口,大半衣裳都湿透了。

    姬玉笙洗完脸,对他道,“去换身衣服,出去吃。”

    柳舒鹤面色有些为难。

    “没有衣服换。”

    姬玉笙从备好的行囊中拿出一件来。

    柳舒鹤接过穿上,结果正正好。

    二人出门先去吃了点东西,准备一会再去买食材干果之类的。

    对面坐了一家三口。

    那对父母给小孩买了新衣,那孩童抱着新衣很是欢喜,爱不释手。

    柳舒鹤转头对姬玉笙道,“小笙,我觉得那件款式你穿也好看。”

    “……”

    “我在黄妈妈那虽挣得不多,但也小有积蓄,等会我们就先去给你买新衣。”

    结果,柳舒鹤就得了一件同款的成人版外袍。

    真是好一块姹紫嫣红的布。

    柳舒鹤很喜欢。也将其抱在手中。

    路过那孩童时还瞥了他一下。

    到了除夕那日。

    柳舒鹤坚持要下厨,扒在厨房门口就是不肯出去,姬玉笙拖他也不走。

    阿春和阿秋在天井玩跳方块,看了一眼在厨房门口僵持的二人,继续玩。

    “小笙,再信我一次。”柳舒鹤道,“我都买了这么多本食谱了,还能做不好?钱也花了,总不能白花吧。”

    说完又朝她身后看过去。

    阿春和阿秋跑过来,一人一个肩膀,“女公子,公子会做饭。”

    “公子做饭,好吃。”

    柳舒鹤继续使眼色。

    “好吃得,不得了。”阿秋机械地拍手。

    “对,我和阿秋是吃公子做的饭长大的。”阿春点头,竖起大拇指。

    柳舒鹤唇角抖了抖,转身,将厨房门关上,还拴上了门栓。

    “小笙,你就等着吃就行了。”

    到了晚上。

    柳舒鹤真的摆出一大桌菜来,又去披上那件花花绿绿的衣裳,回到桌边。

    姬玉笙试着尝了一下。

    味道居然真的不错。

    只不过,口味是酸甜苦辣的,菜系是五湖四海的。

    像是集了百家之长。而且,有些食材,他们根本就没买。

    柳舒鹤撑着脑袋,微微阖着眼,似是做饭做累了,满意地看着她吃。

    姬玉笙没有戳穿他,只管填饱自己的肚子。

    四人围着小桌吃年夜饭。吃完没多久,院里飘起了小雪。

    远处传来烟花之声,空中有星星点点的花火,昭示着新年即将到来。

    今夜万家齐乐。

    姬玉笙看着空中的烟花,有些失神,眼中被映得五光十色。

    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

    “小笙。”柳舒鹤起身,拉过她的手腕。

    阿春和阿秋已经到了门外,搬来一个巨大的烟花筒,脚边还有很多小一些的、各式各样的玩具烟花。

    “我们也去放烟花。”

    他朝她笑。唇红齿白。

    眼中比烟火还要灿烂。

    比他身上那块布还要明媚。

    那座烟花筒一被点燃,无数火星一飞而上,直要点亮整个夜空,让黑夜甚过白夜,绚烂无比。

    街头巷尾传来欢呼声,很多人都出来看,似是没见过这么夸张的烟花,拍手叫好。

    待烟花将要燃尽之时。

    有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一身玄色,从人群中背剑而来。

    爆竹声震耳欲聋,姬玉笙正抬头看烟花,而柳舒鹤正在看她。

    待二人注意到时,那人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嘿。”

    那人打了个响指。

    姬玉笙怔了一下。随即立刻低头去看来人。

    柳舒鹤紧紧盯着来人,眼中幽深,沉默地躲到了姬玉笙的肩膀后面。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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