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大了。

    村里只有一条路。

    姬玉笙继续往前走,旁边的人家灯是亮的,但是院中没有人。只依稀听得屋内男女老少吵嚷之声。

    突然,一袭白衣从路中间直直飘过,落在这户人家的屋檐上,不动了。

    姬玉笙为了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揉了揉眼睛。

    那确实是一件白色的衣服。像个人一样行走,然后自挂屋檐上。

    姬玉笙想起来,赵胜楠好像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赵胜楠?”

    那件衣服动了动,朝她的方向立了起来,然后又瘪下去,被风从屋檐上吹下来,在地上扑棱了几下,不动了。

    姬玉笙走过去,皱眉捧起那件衣服。

    “赵胜楠,是你吗?”

    那件衣服上突然落下很多细细的灰线,虫子一样要爬到姬玉笙手上,在她手中不断挣扎。

    姬玉笙放开它,于是它又落回地上。

    一阵强风过来,强行将它吹着往前吹。

    姬玉笙跟着它后面。

    一人一衣走了很久。头顶一直是黑夜,只有月光一直在隐约变化,云来云散,时暗时亮。

    终于。

    前面这户人家院中有人了。

    是一对年迈的父母,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并排站在门扉,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庭中摆了丰盛的宴席,还有专门敬月亮的小桌子。

    那件衣服突然像活了过来,躲开那些人的视线,跑到屋后,紧贴着墙壁,不断充气又瘪下,似乎在大口喘气。

    只见远方行驶来一辆马车,五花马,锦绣窗,楠木车身,黄金牟钉。

    左邻右舍也出来了很多人,虽皆是一些看不清脸的虚幻白影,但能听到他们说话。

    “是赵家长女回来了!”有人道。

    “人家现在叫赵大老板。这派头拿的,呵,真足。”

    “瞧瞧这些金丝穗子,新娘盖头上都难得一见,多金贵的料子,就这么挂于车檐之下,也不怕叫人薅了去。”

    马车停下。

    车夫下马,给车内之人放下轿凳,侧身侯在一旁。

    “掌柜,到了。”

    只见从车上下来一个衣衫华丽之人。看着约莫二十岁,金玉耳坠,绣罗衣裳,金孔雀银麒麟,两鬓却掺了一两缕白,但被巧妙地隐藏在发饰之下,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两个细长的发簪。

    她走到那对老人面前。

    “母亲。父亲。”

    那对父母面目慈祥,满眼泪花,完全不像上次所见或暴怒或悲伤。

    “楠儿,我们赵家的女儿回来啦。”父亲道。

    “姐姐回来了。”妹妹道。“菲儿有好多话要同你说。”

    “六年了。整整六年。楠儿,你终于舍得回来了。楠儿,自给你寄信去后,母亲早在十日前就就备好了你爱吃的清远鸡,还要虾饺也是早早地就包好了,你妹妹想吃我都不让她吃,就等你回来呢。”

    “还在门前站着做什么,不知她连续赶了多少天路了,车马劳顿的,也该累了,一个个都在这缠着她说话,快进门,来。”

    躲在屋后的那件衣服从墙边微微探出衣领,看着那被众人簇拥着的女子,一动不动。

    接下来,便是一家人在庭中赏月饮酒,那母亲给这位回来的女儿盛鸡汤,那父亲则是给她夹菜,对她嘘寒问暖,在外可有吃饱穿暖。

    “有何需要的,就同你父亲母亲说。”

    “可不是吗,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到时候叫你母亲做好了打包好了,给你带到成都去。”

    “你妹妹今日同我们挤一起,你幼时待的那间屋子还腾了给你住。”

    “母亲,我只待三日,便要走了。这是些给你们的银两,还有你和父亲还有妹妹的生辰礼,之前忙碌,所以没空寄给你们。”

    “谢谢姐姐!爹娘!姐姐给我带了一整套长安才有的卖的玉颜口脂!”

    “三日又如何,三日也要让你吃饱睡好,舒舒服服地回去才行。”那母亲笑嘻嘻接过东西道。

    “女儿有出息了,还如此孝顺。今日真是高兴!”

    那女子捧着热气腾腾的汤,没多说什么,眼中晶莹剔透的,似是真正第一次体验到世俗意义上父母之慈爱,诚惶诚恐之态,有如在野外过惯了冬天的兔子突然在今年住进了温暖的炭火房。

    那件衣服从墙后彻底站了出来,缓缓朝那饭桌上走去。饭桌上没有空余的位置了,它往那一站,显得怪异无比,和那里其乐融融的氛围不同,像个走错了路的野鬼。

    桌上的人看不见它,也看不见姬玉笙。每个人都笑得很真切。父慈母爱子孝姊亲,就如话本中常说之天伦之乐。

    “姐姐。你可还记得菲儿呀。”

    “记得,六年了,菲儿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姐姐,菲儿记得,六年前和爹娘一起在门口送你走的。姐姐,快和我说说,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可有什么有趣见闻?长安可真有会从嘴里喷火的奇人,还有金发碧眼的波斯人是真的吗,还有将金子做成衣裳穿、长得和比画得还好看的公子哥,这些都是真的假的?”

    这菲儿。不是当年和赵胜楠父母一起在门前骂她的吗?怎的就成了送她走了呢。不过,当时她也不过七岁,想来也是不大记事的。可若是不记事,怎又会记得送她姐姐走?怎么可以把事实扭曲变换得如此自然?

    那对父母也接了话茬。

    “楠儿啊,你不在家的这些年,菲儿时常惦记着你呐,总是问我说姐姐什么时候回来,要同你一起玩呢。”

    “我记得菲儿小时候时常诓骗你们,说我时不时欺负她。”赵胜楠苦笑道。

    “哎,这菲儿,现在我和你娘也反应过来了。是她的不对,可她那时小啊,我们就算说她打她,也无济于事。你大嘛,又是个懂事的孩子,让让她,这不也过来了。”

    赵胜楠低着头,光吃菜不说话。

    那母亲在桌上推了那父亲一把。

    “看这姐妹俩现在姊妹情深得很,旧事我们不提也罢。再说了,哪有谁家姊妹家不吵架的,一直吵到七老八十的都大有人在。以后菲儿要是再同你闹,你直接告诉娘亲就好。”

    “菲儿现在才不会同姐姐闹呢,以前那都是闹着玩的。是吧姐姐。”

    “这倒叫我想起来。”那父亲道,“以前楠儿在家的时候,我们总是说楠儿这不好那不好,菲儿正是爱学人说话的年纪,我们说一句,她也在旁边稚声稚气地学,现在想来真是有趣得很!”

    那母亲也笑着回忆道,“可不是吗,那时候多可爱。这些孩子啊,还是小时候可爱。”

    身旁三个人都在笑。

    像是一个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赵胜楠也开始笑。

    那件衣服站那着看,竟然也开始跟着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笑着笑着,竟把心口笑出一个大洞来,被风越吹撕裂得越大。

    雨似乎小了些。

    那些笑声不停,听久了却越来越像在大叫,姬玉笙听得头皮发麻,赶紧继续走。

    雾气弥漫到了身后,那笑声还没有消失。

    姬玉笙回头。

    那件衣服没有跟上来。

    再往前。

    这户人家的灯光暗了许多。

    门前只剩那母亲一人。

    那母亲看着又老了些许,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张望。

    路口又来了一辆马车。

    只不过这次,马车远远没有上次华丽,普通得像是辆送货马车,让人不会多看一眼。

    而从车上下来之人,也普通得和普通货物诸如米面柴油没什么区别。头发还白了一半。

    没了珠玉钗饰,赵胜楠下车后,先是将一个包裹递给其母。

    “母亲,今年生意没有往年好,所以这钱没有去年的多。”

    那母亲接过包裹,“说什么呢,你能回来母亲就很高兴了。“她将包裹放到桌上,又去给赵胜楠拿行礼。

    “坐这么久车,累不累啊。”母亲朝那灰扑扑的马车里面张望。

    “不累。回来见到母亲,自是不觉得累了。父亲呢?”

    “你爹他啊。许是在歇息,昨夜割了一晚上的稻谷,现在还没睡醒,我去厨房看着汤,你去叫他来院中吃饭。”

    赵胜楠迟疑了一下,还是去敲门了。

    “父亲。”

    门内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一遍。

    “进吧。”

    赵胜楠打开门。

    其父卧在榻上,闭着眼睛。

    “父亲。母亲叫您去吃饭。”

    “不吃了。你去吃吧。帮我把门带上。”

    赵胜楠关上门,回到院中。

    母亲说:“你父亲自你妹妹远嫁后,便是这副样子了,菲儿无论如何也算是高嫁了,也不至于如此成天拉着个脸。”

    “父亲可是嫌弃我给菲儿寻的这门亲事不好?”赵胜楠道,“当时菲儿同我说,她一心只要嫁个有钱的,不愁吃喝,想买什么就能买的那种,我便给她介绍了王掌柜,我同他生意上常往来,人品我是能保证的。只是,确实离家有些远了。是我没考虑周到。”

    “楠儿,你是不知,”母亲面色为难,但还是说了,“那王掌柜刚娶菲儿进门没多久,便纳了一房小妾。隔了一年,又纳了一个。如今,那院里已妻妾成群了。菲儿是有苦说不出啊。”

    “我,我不知晓。菲儿这些年也未和我通过书信,原来怕是记恨着我这个姐姐。”

    “楠儿啊,莫要怪你父亲。我们家本就只有女儿。如今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家中只有我们两个老的,每日清冷寂寞的很。菲儿不谈,还好,你是个有出息的。你不知晓,母亲有多想你。本来说想跟着镖队一同去看你,就收到你的书信要回来,便就没去了。”

    到了这,姬玉笙突然想了起来。

    一年前。她还在镖局的时候,曾跑过两广,路过一小镇,一个上了年纪的绣娘来客栈找他们,给了钱,请求他们顺路带她去川蜀。第二日,她却又说不去了,要他们改为稍带肉圆丸子之类的。当时的镖头拒绝了,说这些东西带到了也坏掉了。那时候,香云纱被江南商人集体打压,江南布匹在长安又开始流行。他们车上运的这一批香云纱还是大半年前定的货。从去年开始,香云纱就没有再在长安出现过。直到现在都是如此。

    如果说赵胜楠的布坊主要经营的就是香云纱,那一定亏损得厉害。光是其运输成本就是很大一笔钱,再加上损耗人工。亏损总额难以想象,按理说,撑过半年都难。

    赵胜楠张了张嘴,似乎本来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楠儿,你马车上还放了什么东西?怎的看着沉甸甸的。”

    “没什么。母亲。我待两日便走了。布坊事务繁多,我待两日便走了。您要多保重自己身体。”

    “孩子他爹,出来吃饭了!”母亲对屋内喊道,又转头对赵胜楠道,“你先吃,别管我们。”

    没动静。那母亲就进了屋,带上了桌上的包裹。

    屋内隐约传来争吵之声。

    “定是她在外面生意做得不行了!还把菲儿带坏了!”

    赵胜楠父亲在屋内道。

    赵胜楠放下碗筷,捡起自己的行礼,往马车上放。

    等她母亲再出来的时候,赵胜楠又乘着马车离开了。

    雨像密密麻麻的针头掉下来。

    【渡口船上,雨消时见我。】

    自从她进了这赵家荡,雨就一直没停过。何时才能雨消?

    再往前,什么都没有了。但出现一道分界线似的东西,波光粼粼。

    前面的都是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难道这分界线之后是最后的梦境吗?

    那件衣服从大雾中被拖了出来,又自己折回雾中,来回好几次,心口的大洞早就破烂不堪,发出尖锐的声音。

    “赵胜楠?”

    那件衣服听到她的话,不做挣扎了,被风推着往前。

    它绕到姬玉笙身边,又给她作揖,然后又哭又笑,开始自己往前走,到了结界门口又停了下来。

    姬玉笙跟过去。

    它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来。

    “赵胜楠,你在怕,对吗?”

    衣服点头。

    “别怕,我和你一起进去。”

    衣服又摇头。

    风越吹越大。

    姬玉笙都感觉到这风厉得像刀片在刮似的。

    而那件衣服就要被吹得粉身碎骨,发出细碎的呜咽。

    身后的浓雾在向她们逼近,越来越黑,就要将她们吞没。

    “来不及了。”

    姬玉笙牵起它的袖子,踏入那道结界。

    世界突然清晰起来。一切不再是水墨化的模糊意向。像是回到了现实。

    只不过依旧是黑白色。

    那件白衣变成了一束头顶花白的芦苇,就像姬玉笙一开始在芦苇荡看到的那样。

    姬玉笙放开它,手中那片枯叶却就这么落了下来。

    她又看了看自己。

    什么都看不到。

    她们正面对面坐在一辆颠簸的马车里。

    车内有一镜子。

    她看见镜子里的芦苇,正是在月都见到的赵胜楠,泪痕满面,双目无光,躺在椅背上。

    而她,却是一把没有剑鞘的剑。

    所以在赵胜楠的视角里,她是一把叽叽咕咕的剑?

    马车窗外下起了雨,不间断打在车篷上。

    姬玉笙将手伸出窗外,手上一冰,像是进了冰窖似的。

    外面是一条泥泞的路。

    车拐了个弯,看见了《赵家荡》的牌坊。

    进了村内,拐了两条小路,终于到了赵胜楠家。

    赵胜楠家门前有一条小河。门口有一条老狗。看着老眼昏花的,马车一停下来,就站了起来开始摇尾巴,像是认得这车似的。

    院子里没有人。

    想来这次归家并未提前书信通知。

    赵胜楠从车上下来,大口喘气,然后轻扣柴门。

    “谁啊?”

    赵胜楠蹲了下来。

    门打开了。

    赵母见到蹲在地上的赵胜楠,哆哆嗦嗦将她扶起来,扑到她肩上。

    “楠儿啊!”

    光是这一句。

    赵胜楠眼眶就红了。眼泪是破堤般涌出来的。

    月亮被云层遮住了,看不清圆缺。

    “你过年不回来,中秋也不回来,没有任何书信,对我真是好狠的心!”

    “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赵母领着女儿进门,让她在庭中坐下。

    “还没吃吧,我给你热菜。”

    赵胜楠坐在桌边,低头握着自己的手。

    “娘,别给我做了。”

    “怎的?路上吃过了?”

    “娘。”赵胜楠的头更低了。“房东给我的房租又涨了,租金实在是太贵,我想回来缓和一阵子。”

    赵母忙碌的身影顿了顿。

    “好啊。”

    “娘。我不会住太久的。”

    赵胜楠看着母亲道,像要确认什么似的。

    “傻孩子,家本就是你的家。你父亲同我老掉以后,房子也是你和菲儿的。自是欢迎随时回来的。”

    “娘。”赵胜楠起身,抱住赵母。“以后不要这么说。”

    “快回桌上坐着。”

    赵母端来饭菜。

    赵盛楠面色轻松许多,不比方才,感觉她随时都能笑出来。

    雨势小了很多。

    感觉下一秒就要雨停了。

    姬玉笙也松了一口气,准备沿着赵胜楠家门前这条河去找码头。

    赵父回来了,见了她先是微微惊讶,又看了看她的马车,又转身把肩上的柴丢到厨房。

    “回来了?”

    “爹。”

    “嗯。”

    “楠儿,你生意可还好?”赵母坐到她身边。

    赵胜楠没回答。

    “娘怎么我每次都问这些?不问些别的?”

    “问别的,娘知晓你不喜欢听,便不说。你想听,那娘便说了,你那边可是寻到了合适的郎君?”

    赵胜楠摇摇头,无奈笑道。“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舀着碗里的粥,继续说,“娘,我既要回来待些时日,便想着在镇上寻个活计先干着。”

    “好啊,可是现下这活挺难找的。就是不知有没有。改天,娘帮你到镇上打听打听。”

    “好,谢谢娘。”

    “同娘说什么谢谢。”

    赵胜楠捡起自己的行礼,到屋内收拾东西。

    赵母走到她房门口道,笑眯眯道,“楠儿。”

    “嗯?”

    赵胜楠听到声音抬头。

    “那你每月给娘一两银子。娘给你做好吃的。”

    赵胜楠的笑有些僵住了,但很快就说了好。

    赵母走了。

    赵胜楠关上房门。

    很安静。

    雨又大了。

    姬玉笙本来都走了好远了,发现雨大了,甚至比之前还要大,又赶紧折回赵家。

    只见赵胜楠一人站在院中。在雨中摆出一盘瓜果糕点。拜了拜头顶看不到的月亮。

    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拜了之后,又朝屋内拜了拜。

    最后,她朝着姬玉笙走过来。

    姬玉笙想起来,在赵胜楠眼里她现在是一把剑。

    姬玉笙往后退。

    赵家大门贴着的“家和万事兴”,被雨水打湿得模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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