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近雪闻言一笑,经年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不虞之色。

    “隳柔还是如此,嘴里没有一句好话。”

    知县府里一侍卫不懂红衣人的话,但听王爷说“不是什么好话”,当即出声斥责,“哪来的猖狂宵小,休要放……呃!”

    话语未完,侍卫已倒地身亡。卫青眯眼看向尸体颈间的血洞——

    “三更雨,红衣牵机!”

    红衣牵机,离魂宫宫主随侍,擅暗器刺杀,暗器形似剔透雨滴,见血封喉。凡于红雨中过,便可道其已是个死人——只是不知牵机要你几时死。

    牵机礼貌颔首,“正是在下。”

    虽然不该这样形容男人,但卫青在牵机看过来时脑子里着实蹦出了媚眼如丝四个字。

    尽管知道王爷与离魂宫的渊源,卫青还是心中打鼓,宫主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紧了紧手里的刀柄,无数道目光紧锁红衣人。

    雨水自檐上滚落成线,牵机施施然站起身,面对众人他独自立在廊下,声音缓慢而清楚地透过雨幕传来,“主子还说,‘照灵祠堂,七年见故,犹见血光’……”

    牵机越说越慢,足以让所有人在雨声中听清每一个字。

    众人云里雾里。

    一道惊雷响过天边,白光骤然一闪,照亮李近雪冷白的脸。

    卫青分明感觉王爷那一瞬气息不同寻常,好像滔天海浪涌起又倏而湮灭。

    牵机不再逗留,飞身越过屋脊消失不见。

    ——

    苏孑衣醒来后惊魂未定,女医瞧过身体并无不妥,示意她安心就好,这两日的遭遇又岂是她一个高门贵女能轻易消化,自醒来就拥着锦被瑟瑟发抖,见李近雪进来,眼眶发红,“近雪,我害怕。”

    李近雪凑近仔细看了看她脸色,出声安慰,“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卫青进屋附耳说了什么,李近雪明显顿了顿。

    “孑衣,这几日好生将息,稍后我会让卫青派人护送你回天京。”

    李近雪要送她回天京,苏孑衣难得没有反驳,只咬紧了柔唇。

    见李近雪要走,苏孑衣泪盈眼眶,“近雪你去哪儿?”

    李近雪按了按她的手背,感受到他温暖干燥的手心传来的温度,苏孑衣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倏地平复下来,他说:“宽心,有要事处理。”

    “近雪!我……那帮贼人除了打我骂我……就没有其他了,我还是清白的……”她声音激动,说到后面气息有些不稳,胸口喘息不止,只希望这个转身离开的男人能回头看她一眼。

    李近雪显然听见了,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孑衣泄了气地拍打柔软锦被,盯着李近雪离开的背影眼里全是不甘,一旁的玉婵欲言又止,“小姐……”

    ——

    窗棂外夜风忽来,阿沛迷蒙睁开眼。

    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待看清屋里的人,阿沛下意识想要坐起来。

    李近雪并指轻点阿沛裸露在外的肩膀将人按了回去。

    这时阿沛才发觉肩头剧痛。

    只见雪白削肩上有一道血红的手掌印,这道掌印上的皮肉尽裂,其下隐隐还有筋脉鼓动,狰狞不堪。

    “你可真能睡,已经一天一夜了。”见榻上女子娇柔带惑的模样,卫青忍不住出言讽刺。

    女子肩头带伤,几乎不能动,她可能是害怕了,泪盈盈的眼看过来,“王爷,我是怎么了?好痛……”

    李近雪平静看着她,那双眼好似没有经历过世间灾难的打磨,里面有无尽烟波,有古井寂寥,让阿沛平白想起佛堂庙宇里菩萨低眉的模样。

    阿沛不为所动。

    “为何人所伤?”

    阿沛一愣,想不到李近雪有此一问,老实答道:“……前几日客栈里那个人。”

    说的是罗馗。

    伤痕如此特别,想瞒是瞒不住的。

    “为何伤你?”

    “……不知道。”阿沛迷蒙抬眼,一派天真模样。

    “化骨手要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用不着‘化骨消魂掌’,可你不仅受了这一掌,还活了下来。”

    当日罗馗与卫青动手全程没用尽全力,更遑论施展他的化骨销魂……卫青不由在脑海中极速搜索阿沛的存在,他离宫多年,对离魂宫的人已了解不多,就连三更雨牵机这样在江湖上大有名气的存在都只是听过没见过。

    她……是离魂宫的谁?

    阿沛明显听不懂卫青的话,尾音轻柔,“什么化骨消魂……我……那男人让我从了他我不肯……他就打了我……我一心追随王爷……”见李近雪脸色不好,她续道:“当时还有其他人在……”

    卫青死死盯着她,“什么人?”

    “我不知道,我不敢看,是一群戴着鬼面具的人……对了,还有那个穿红袍子的人。”阿沛说着低了头,仿佛也在后怕这一次劫数。

    卫青:“公子,化骨手这一掌绝对没有留情,只不过中途像是被化了些力道,不然她早就没命了。”

    “不过,化骨手一向心慈,行走江湖极少用到‘化骨消魂掌’,偏偏对她出手……”卫青斟酌着开口,“公子,这绝非寻常。”

    李近雪拢着暖手小炉,清隽的眉眼带着几许霜雪,沉吟片刻,“你先下去。”

    卫青不解,还是领命退出。

    窗外云开雾散,室内一时静了下来。

    李近雪点了暖香,又命丫鬟加了碳火,一直到阿沛额际冒出热汗,这才伸手撩开了她身上的被子,阿沛上半身仅着玉白肚兜,肩头的伤痕被医女上过药之后颜色更浓。

    即便很热,在他掀开被子时还是打了个冷颤,见李近雪沉默地盯着她的伤处,阿沛苍白的脸颊不自觉透出红雾。

    腰腹间还有些擦伤,感觉到李近雪温热的手指流连其上,阿沛轻轻战栗。

    “你命很大。”

    男人声音低哑,带着阿沛听不懂的意味,阿沛只当他在讽她。

    她还很虚弱,“王爷,都是托了您的福……”

    她身形纤瘦,陷在棉被里更显柔弱,李近雪直直看进她的眸子,阿沛看见他的手指动了动。

    温暖的气息靠近,那只手在离脸颊不到一寸距离时停了下来,阿沛眨眨眼,李近雪的手指就在眼前停住。

    你会想要我触碰你吗?或者,在只有我们两人时,我可以带着我真正的欲望面对你?

    李近雪最终将手收了回去。

    阿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看起来冷峻高不可攀,好像无论什么事都不会压弯他,刚刚却看他莫名红了眼眶,那一瞬间散发出来的气质仿佛是另一个人,阿沛可以察觉到他的悲伤。

    但仅此而已。

    李近雪轻声道:“不要说话。”

    受伤淋雨后用了暖身驱寒的药,阿沛身子越发无力惫懒,昏沉间竟睡了过去。

    李近雪在阿沛房中坐了一夜,天将明时才缓缓步出。

    卫青连忙上前,瞧了瞧李近雪脸色,故意道:“公子,此女不可留。”

    “原以为是琼王的手笔,如今看来,或许不是他,”李近雪长指轻点额头,好似伤脑筋地疑惑道:“还能是谁呢?”

    不管是琼王还是宫主送来的,此人自然与公子脱不了干系,然而阿沛能引得罗馗出手,不论情形如何,此女必不简单。

    若是琼王,按理说放过来的眼线貌美温柔已是极限,若还武艺高强似乎有些大材小用。况且将杀手放过来却迟迟没有动作,岂不奇怪?

    不过也不是没可能,朝堂之争最后都是鱼死网破,琼王或许在为往后做打算。

    毕竟李近雪回京两年,除了得罪朝廷中人,却也没别的了。

    当然他也可能会猜另一种可能——

    李近雪好像深思熟虑后,淡淡开口,“若是离魂宫呢?”

    卫青:“皆有可能。”

    “公子,属下以为,不能不防。”

    李近雪莞尔,眼里盛着晶芒,“那就看看她有什么本事,又有什么目的。”

    复看卫青一眼,“稍安勿躁。”

    不知怎的,今天的王爷异常沉默。卫青多看了几眼他的脸色。

    冰雨过后,几乎一夜的时间地面便被厚雪覆盖,此时又飞起了大雪。

    李近雪不顾漫天飞雪,在厚雪中留下一个个足印,雪花轻坠,落在他鬓发上,很快又被风吹落。

    “造化弄人,天意难违。”

    低喃话音被风吹散,轻白漫天。

    卫青不解其意,紧跟几步为他撑伞。

    ——

    一行人未在古溪多做停留,临去前古溪知县送了又送,唯恐怠慢了李近雪,然而送往天京的折子已在路上,不久就会有新的派遣官员替代他。

    “王……”

    李近雪一眼横过来。

    阿沛改口道:“公子。”

    “公子,我该下去换药了。”

    李近雪将书本翻过一页,看得津津有味,阿沛知道这是准了的意思。

    从马车上下来,正巧迎面碰见卫青,阿沛退到一旁让路,卫青却直接在阿沛面前站定。

    灰黑的影子拢过来,阿沛将头垂得更低。

    感觉到卫青不善的目光萦绕在头顶,他半晌才道:“不管你是谁的人,最好安分点。”

    阿沛若有所思地看着卫青离去的方向,暗自思量,这人一直很警觉,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自己,或许自己的身份早晚会被拆穿。

    伤口虽然用了一段时间的药但还是形迹可怖,玉儿轻轻揭开肩头裹着的纱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姐姐……还疼吗?”

    阿沛本来不想搭理,闻言还是迟疑着摇了摇头。

    “那天是卫大人救了我们,等我反应过来姐姐你们的马车已经不见了,后来听卫大人说,你和苏小姐被山匪掳了去……”

    阿沛眼眸一动,这才知道原来山道遇匪那天,她和苏孑衣之所以被抓是因为卫青领着人去管另一辆马车了。

    卫青一直视苏孑衣的纠缠为麻烦,数次在李近雪面前表现出对苏孑衣的不满,更别提对她自己一直以来怀疑的态度。

    要是在一场意外里,她和苏孑衣都不幸遇难,不就能省去很多麻烦。

    这些念头一闪即逝,阿沛没有继续深想。

    玉儿想到如果阿沛没有被救回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隐隐后怕,犹自抚着胸口,“还好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平安回来了。”

    低头穿衣的片刻无意瞥见玉儿腰间一个玄色的香囊,与她粉色夹袄倒是不怎么相配。

    随口道:“哪儿来的香囊?还挺丑。”

    玉儿明显噎了噎,她的女红一向是东院丫鬟里最好的,阿沛竟然说她做的东西丑。

    不禁把香囊拿起来反复细看,哪里丑了?

    见玉儿如此反应,阿沛心下了然,“王府的人……大多薄情冷性。”

    或许是很少见阿沛愿意跟自己说话,更别提是这样一句,玉儿愣住了,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后小脸上多了点悲戚。

    玉儿紧紧捏着香囊,被戳破心思后不知如何应对,半晌,“你说得对,我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得上……”

    阿沛的意思是王府的人冷情冷性眼高于顶,不值得你喜欢,他们也不配得到你的爱慕。

    然而自小在泥潭里长大的玉儿在听到阿沛的劝告后想到的却是自己配不上他。

    刘三大哥说要代替小小活下去,要替小小尝试世间所有美妙的东西,玉儿鼓起千般勇气,才确认自己对卫青的心意,她也很斩钉截铁,那就把喜欢他当做第一件美妙的事。

    玉儿思考了一阵,抬头时眼睛里亮亮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异常坚定,“可是我心悦他是我的事,跟他没有太大关系,我也不在乎他是什么样的人……”玉儿声音细细的,“不管他是什么样,我好像……都很喜欢。”

    阿沛反复咀嚼玉儿这几句话,实在理解不来。

    这样想着阿沛不禁问出了口。

    玉儿一改方才心有戚戚的模样,噗嗤一笑,平时见阿沛大多时候都面无表情,呆头呆脑,没想到竟会问这样的问题。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得到的,只要能看他笑,看他快乐,看他好好活着,这就够了。”

    见阿沛还是一脸茫然,玉儿续道:“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在她们眼里阿沛是王爷的人,这不可否认,可玉儿却不认为阿沛喜欢的人就一定是王爷,乱世中有太多佳偶难成的故事。

    这个问题着实把阿沛问住了。

    突然发现药早就换完了,自己却在玉儿这耽误了很长时间。

    随口道:“或许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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