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赤灵给刘牧野种了厌离,如此一来,父亲想要的,”隳柔吹散茶盏飘出的雾气,“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老人目光明明灭灭,隳柔比他要狠,这一点他深知,冷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这只是第一步,往后用厌离控制了狗皇帝,那才是大功告成。”隳柔从来不齿老不死的所谓宏图,他认为离魂宫已是江湖上无可比拟的存在,又何必再去掺和其他。

    掌他人生死固然美妙,但人的精力始终有限,隳柔暗自嗤笑,面上不显,“三七传书来说,‘此事蹊跷,暂留刘牧野一命’,父亲不会这就放过他了吧?”

    “离魂宫何时受过这样的威胁?拿出二十粒鹤丸交换已是仁慈,靖宣王又追加条件,说拿三七一命换刘牧野一命,是想掐了离魂宫的后手,事事受制于人,父亲不觉得憋屈?”他巴不得离魂宫和朝廷撕破脸。

    黑袍老人坐在高高铁座上,坐下藤蔓蜿蜒隆起,延伸至古树下,诡异至极,“我倒要问问你,前日牵机飞鸽传书,言明云中塔一战有诈,你为何不将人召回?”

    “父亲最看重三七,我对三七自然也是如此,昆山派顾折声,不过尔尔,料想三七会取他性命无疑,再者,当日云中塔天下豪杰云集,我以为,再怎么样,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也不会当众下黑手,可谁知……”隳柔懊恼停下话头。

    老人接道:“谁知,那些江湖豪侠竟推一个年纪尚轻的武林盟主承受非议,难不成,他们打算让朝廷招安?”

    “应该不是,当今天下武林对顾折声的所作所为颇为不齿,流言谩骂甚嚣尘上,南方武林各门各派联名陈书,要求顾折声卸武林盟主之任,昆山派逐其出师门并废其武功,眼看是认定顾折声与朝廷勾结,行背信弃义之事。”

    老人虽闭关已久,但轻易便掌握江湖诸事,“可笑至极,南北武林嫌隙日深,北武林自以为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助朝廷抓住离魂宫把柄,拿到厌离之解,以破边疆战火,可江湖历来与朝廷势同水火,只好让顾折声一人力担责问谩骂,说磊落却不磊落,而南武林目光短浅,火上浇油犹不自知,可惜天底下多的是心眼不明、是非不分的人。”

    “儿子惭愧,不似父亲这般洞若观火,竟没能提前察觉,是儿子轻敌。”隳柔垂着头,目光微闪。

    隳柔坐在轮椅里,清瘦的身形随着呼吸浅浅起伏,腰际以下覆盖着厚毯,整个人病气浓重,老人打量他的眼神犹如在看路边野狗,笑他,“只是意外你竟然会让三七以身犯险,不怕她没命吗?”

    “父亲这是何意,儿子不明白。”隳柔说,“三七是父亲教导出来的猛兽,得之不易,当然不能轻易舍弃。”

    他素来知道隳柔心思深沉,也不信他已经忘了三七。

    老人不再多言,闭了眼。

    ——

    “你确定人关在这儿?”刀子印出血痕,鼠三面对李近雪阴冷的脸色,两股战战。

    他僵着脖子,识相的没有出声引来官兵,生怕刀子一抖,“对对对,我我我亲眼看见的,人被押进了浏水府衙……”

    夜间的府衙内,布满了带刀侍卫,烛火通明,甲胄森森,不时有人带队巡逻,眼看是戒备森严的模样。

    哪个府衙的官兵有如此阵仗,看来三七十有八九被关在这儿,“府衙的地牢怎么走?”

    云中塔之后他一直尾随跟到了浏水,可到底是大内高手,最后还是跟丢了,转头遇到了鼠三。

    “好好好汉,您太抬举我了,我一个小王八蛋,哪里知道这……”鼠三抖着声音,小眼睛里全是恐惧,心想倒了大霉遇到离魂宫的人。

    房顶上,李近雪架刀在他脖间,只需要微微动手就能结果了他,李近雪不由分说将莲魄刀压进皮肉一寸。

    “得得得,我知道成吧。”

    李近雪眸光沉沉戒备着四方动静,早在通陵客栈时他就打听过鼠三,此人是盼都一带臭名昭著的飞贼,偷过达官贵人,偷过乡绅富商,一个贼怎么可能对偷过的地方一无所知。

    “我我我有个条件……”他把心一横,狠狠闭眼。

    “我带你去,你绕我一命……”还不等他说完,李近雪就拎着他带路。

    李近雪无声放倒路过的官兵,鼠三看直了眼睛,完了,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那个,好汉,我我我带你去,你帮我也杀个人怎么样……”

    李近雪只是将人打晕,完全不知鼠三在怕什么。

    可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飞贼,哪里做过杀人的勾当,前几日还被红衣人削掉了两根手指,简直霉运缠身,哪里再敢碰血腥,他衣领被人提着,嘴里还在絮叨,“不用留我一命,您帮我杀个人就成……盼都巡抚,草菅人命,残害乡民,我全家都被他冤死了,我要报仇……”

    李近雪拔出一把匕首,放在他手里,“有刀在手,你还怕什么,自己的仇自己报。”

    说完,便往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去烽刀端正摆在面前的矮桌上,三七静静坐在一旁,夜风中隐隐传来乱声,不出一会儿便到了近前,监室外火光乱闪,一名官兵自出口处飞了进来狠狠砸上监室铁门。

    “有刺客劫囚,快去禀告大人!”

    黑暗的地牢内,墙上燃着火把,李近雪一身黑衣出现在甬道尽头。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三七虚虚拢了拢拳,惊讶不已。

    “三七,快跟我走!”府衙内人太多,他已经在四周放倒了看到的所有巡逻官兵,增援或许马上就到。

    两人隔着监廊对视,在看到三七时内心的一丝丝酸堵轰然爆发,而后是铺天盖地的后怕,庆幸的是三七没事。

    滚滚刀锋拦不住李近雪的突进,他踹了一脚铁门,在有限的空间里声响巨大,劈手便是狠狠一刀砍开铁锁。

    他不停喘气,见三七坐着没动,只好蹲下身,快速查看她,“你受伤了?”云中塔上她直直摔了下来。

    急喘的气息洒在三七面上,李近雪眼神里的急切和关心才是真正瓦解了她长久的冷静。

    他要是知道靖宣王就在府衙,会不会跟着他回天京?

    三七眼睫急急几颤,伸手握住了刀柄,掩盖住内心的慌乱,这才看他,“我没事。”

    刀锋在手心划出一道劲风,远远掷出捅穿了赶来的官兵,她不会像李近雪不伤官兵性命。

    三七利落起身,与李近雪擦肩而过。

    路过尸体时顺手拔下去烽,狭窄阴暗的走廊内血光漫天。

    地牢外,裕德带人把守。

    领头官兵欲言又止,“公主殿下,王爷说放他们走……”

    裕德深目看着黑洞洞的地牢出口,手中长剑凛凛,她不甘心,束起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放他们走了,刘将军怎么办?给我守住!”

    奇怪的是地牢外间没有重重官兵围杀,星子寥落,赶来的官兵只按刀不语,气氛凝滞,李近雪迟疑慢下步子,他终于想起来为何觉得司空玥眼熟了,她正是天朝的裕德公主赵祯娴。

    长剑缓缓指向三七,多年行走江湖让这位泼天富贵堆出来的金枝玉叶有了几分难掩的豪气,她长眸带煞盯着三七,“要走,先过我这一关。”

    李近雪正欲上前,三七就动了。

    她又如何能敌三七,然而三七也并没有因此留手,眨眼去烽捅进赵祯娴肩头,她再毫不犹豫拔出来,目色带着天生的冰冷,“还你一刀。”

    转眼间两人便没了踪影,夜风萧瑟,只余一地秋枫。

    赵祯娴脱力地稳住身子,脚下忍不住奔了几步,再徐徐停住。

    就像冬夜里窗棱上的一朵霜花,还不等日头升起,便化得悄无声息,只留下昙花一现般脆弱空灵的旖旎。

    她拂开官兵的搀扶,看着广袤青黑的夜空,口中喃喃,“江湖路远,后会无期。”

    ——

    “三七,从地牢出来你就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李近雪死死跟在三七身后,眼睁睁看着她绷紧的背脊。

    三七毫无预兆停在一处屋檐,转身差点撞上李近雪的胸膛,她伸手道:“鹤丸呢?”

    他不假思索掏出怀里一个布囊,“这是我这段时日存下的,至于离魂宫承诺拿出的鹤丸,不在我这儿。”

    见三七眉尖有蹙起的迹象,他解释道:“你下云中塔后我便一直跟着押送你的队伍,一直到了浏水,没见过持炼他们,我怀疑牵机早就知道应战云中塔有诈,他们是想借刀杀人……”

    她直接打断他,“那你劫什么狱?你明知道可以拿我换刘牧野一条命,你不是一直牵挂边疆战事吗?”

    三七一动不动盯着他,眼下的青黑沁在苍白的面上,她明明比李近雪矮一头但清凌凌的眼黑总是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势。看上去憔悴伤感,和在监牢里见到的冷峻果决的三七判若两人。

    她字字像一把尖刀,插在他最柔软的地方,每说一个字就是一道凌迟,李近雪承认自己的软弱气短,末了只耐心看着她,“我没想那么多。我们可以先不回去,只要府衙的人不声张离魂宫就不会知道你逃了,等他们送去鹤丸我们再出现。”

    冷静来想,此时不该救三七,留她在朝廷手里或许能挣出一线生机。可李近雪没办法不救。

    痛苦弥漫到四肢百骸,压得李近雪无法喘息。

    三七垂着眼,眼尾似有浮光,与在云中塔时相比又添狼狈困顿,身上多了数道鞭痕,李近雪下颚微绷,语气饱含隐而不发却坚定的情感,“你别生气,我只是不想让你受苦……”

    三七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到了浏水城外,三七闷头跳进了河水里,李近雪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多言。

    深秋的河水冰冷,她是借此狠狠清醒脑子罢了,三七在水中一直到窒息才肯探出头。

    李近雪远远坐在树下,不时小心翼翼望过去一眼,更多是低垂着头,他心中的挣扎与煎熬不比三七少。

    三七狠狠搓着身上的鞭痕,直到肿起的血口变得苍白才肯罢手,饶是冰冷的河水都止不住浑身的痛。

    月上中天时,她浑身湿透倒在河岸边,树丛四掩,她静静闭着眼,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水洗过的眉眼越发清透深刻,就像住在林间的女妖般懵懂。

    李近雪脸色很难看,她终于换回原来平静的语气,“你怎么了?”

    李近雪这才仰起头,明亮的双眸发红,眼前阵阵发黑,脑海中闪过方才河岸边三七背脊肋间大片的青紫深黑的淤伤,她浑身布满红肿鞭痕,他一字一句,“答应我,不要再受伤,好吗?”

    两人一坐一立,三七没有回避他的眼神,也没有说话。

    “至少不要伤害自己,可以吗?”他叹气,知道三七的固执。

    她眼尾苍白,眼下却洗出一片绯红,染成血黑的深衣散发着冰冷气息,她从来给人一种局外人的冷静,此时亦是如此,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李近雪沮丧不已。

    他下巴冒出青茬,几缕额发拂动,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失落憔悴,可她第一次觉得,李近雪不懂她。

    不远处传来声响,两人极有默契地交换眼神。

    不多时,就看到了等待已久的人,持炼看着李近雪惊讶道:“你——不是趁乱逃了,怎么出现在这儿?”又看到一旁三七,“三七?!你们……”

    李近雪起身,“今夜是交易的时辰,你是来送鹤丸的。”他身后的鬼面捧着一锦盒。

    “三七,真是好本事啊,这都让你逃出来了,既然你没事,那便随我回去复命吧。”

    两人几乎同时动了起来,锦盒顷刻间便到了李近雪手上,去烽抵着持炼脖子,“他们放了我,我们当然也要信守承诺了。”

    “三七,他们威胁离魂宫胆大包天,如今再眼巴巴奉上鹤丸,这还是离魂宫吗?你莫堕了离魂宫威名!”

    三七只冷冷看了他一眼,持炼感到莫名寒意,咬牙罢了,她既然毫发无伤,那就随她去吧,反正鹤丸本就是用来换她的。

    一直到入了浏水城,李近雪还不放心地回头,担心有人跟上来,三七让他安心,“持炼不会派人作乱的。”

    许是她的语气太自然笃定,见李近雪不解,三七续道:“只要我要,他就会给。”

    李近雪一愣,持炼何时这么好说话?再看三七不放在心上的神色,她似乎对此很习惯?

    三七自顾自打开锦盒查看,整整齐齐二十粒。

    李近雪一动不动看她,语气有些微妙,“那他应该,帮过你不少吧……”

    三七古怪看他一眼,“不害我就不错了。”

    李近雪抿唇,“这药会不会有假?”毕竟事关刘牧野,经不起失误。

    离魂宫既然能完全控制刘牧野的生死,自然不会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作假。

    三七毫不犹豫往嘴里塞了一粒,李近雪来不及阻止,睁大了眼睛,“三七不要!”

    等了一会儿,“这药没毒。”又把李近雪存下来的鹤丸倒了进去,足足有三十粒。

    三七:“据说当朝奸佞小人当道,这药给出去不会有失吧?”

    李近雪凝眸思索,若是交给裕德公主,应该不会有误。

    三七眼睫微闪,静静看着他,嗓音似水,“你长于天京,对朝中官员比我熟,随我去看看,我就知道这药能不能给了。”

    李近雪目露疑惑,他已经见过裕德公主,难不成还有官员到了浏水?

    李近雪对三七的心思一无所知。

    她承认,在地牢里见到李近雪时,她暗自认为李近雪多此一举,实则是不想让他见到靖宣王见到家人,他一心往火坑里跳是因为一时昏了头,若是见到了至亲,说不定就会清醒过来。

    她一直不相信李近雪,其实是不相信自己。

    他凭什么会为了黑暗残忍的三七远离家人?等他清醒过来,他会后悔。

    三七自问不是好人,胸中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令她不解的是,她为何不像在胜唐关时放了他那么果断。

    持炼或许说的对,她最好不要因为任何人改变。

    她在黑暗里窥伺,已成了让她安心的习惯,隔绝一切不必要的温热,才能避免失望和伤害。

    李近雪到底不像其他鬼面,他没有厌离,血莲香又只在十二天檀下发挥作用,他可以回去。

    三七想了很多,真正到面对他的时候脑中却一片空白。

    李近雪似有所感,一把拉住三七,声音低哑,只消三七抬头就能看见他莫名黯淡的眸光,可惜三七不愿意看他。

    “三七,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等了一会儿,她没开口,只轻轻挣脱了李近雪的手,从喉中溢出一声笑,平静看他一眼,“快走,天快亮了。”

    府衙的屋檐上。

    今夜的刀光剑影就像从没有发生过,这座府邸彻底沉默下来。

    静夜无声,靖宣王独坐案前。

    三七将锦盒端正放到李近雪手中,揭开瓦片后透出一角暖黄的光,映在两人侧脸。

    李近雪烧红了眼眶,复又看向三七,似是在等她开口。

    他想,他知道三七的意思,但只要她说一个字……

    三七对李近雪眼中蕴起的风暴一无所觉。

    她轻声道:“回去吧,你爹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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