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第一场雪还在落,李近雪侧头看了眼沉默的三七,还好,还赶得上和她一同看这场初雪。

    两人并肩坐着沉默着,三七掩饰地抬手碰了碰飘飞的雪花,一连三个月不见,他变得锋利了不少。

    那天,她说“回去吧,你爹来接你了”,眼睁睁看着李近雪凝了目色,眉梢仿佛染上霜色,她只会一意以为他是想回去的,他会感谢自己,可如今来看,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牵机说在乎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可李近雪是否能感觉到她也很在乎他?

    “手怎么了?”瞥见三七伸出的手指红肿又隐隐发青。

    “小事,每年冬天都这样……”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他嗤笑一声,辨不清是嘲笑还是讥讽。

    “什么都是小事,在你心里是这样吗?不管是受伤还是被人折辱,你都不在乎,是这样吗?”许是从没听过他冷硬的声音,三七愣住了。

    一时间眼前银装素裹的雪景好像也不怎么好看了,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摄住,三七抿唇,李近雪当然等不到他想要的回答,因为他知道三七只会用更冷硬的态度回敬,“当然。你还不了解我,只要能活下来,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还能怎么样呢?她说得没错啊,他又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反驳?

    他难耐地咽了咽,复又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自己拿她没办法,倏地站起身,又蹲在她面前,像一头困顿的兽,两人面对面,他比坐着的她稍矮一头,他面对坚若寒冰的三七心头总是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怯意,却只能掩饰,“你敢说你确实是这样想的?你只是为了报仇,为了杀离魂宫宫主,你的命有你的深仇重要吗?我敢赌若这一刻你手刃了宫主,下一刻你就敢去死!你真的爱惜自己吗?为了报仇什么都能不顾是吗?”

    靖宣王给他透露有关汝阴宋氏,说他在浏水府衙里见到了故人之女,说那孩子一副肝胆淬了血,不管不顾体内陈伤,只管嘶哑着旧仇。更多便没有说了,他私心里不希望李近雪在蹚浑水。

    耳边嗡嗡作响,想来也是,靖宣王如何聪明,地牢里试探一番就知道她的目的,她也不怕他试探。天地间雪落无声,又是一阵沉默,她在李近雪琥珀眼瞳里看见了自己黯然的身影,体内酸软未褪,又兼隐痛发作,她后知后觉眨眼。

    李近雪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肩头,果不其然感受到掌下的颤抖,可这人面上还是冷静得令人诧异。他只管用力握着。

    是气也是悔,更是痛,他追着她的眸子,固执地要看,脱口道:“那我呢?我也不重要?我也是可以轻易舍弃的?”

    他又开始怕,怕三七说他不重要,说她无所谓。

    她漫漫的目光才终于移到他面上,却依旧一潭死水,“李近雪,人为什么要活着?不就是为了做事?我爹娘从前说我早慧,父亲很高兴把化冰给了我还教我背《神机谱》,母亲只会抱着我郁郁寡欢,再后来什么都没了,你见过红色的月亮吗?我六岁时就见过,就在我家屋顶上。多亏他们,我现在还能活得好好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早该麻木了是吗?可我不会,我还记得我爹娘,他们让我好好活着。我不会忘记。”

    不,你还愿意活着是因为你的仇人还没死罢了。李近雪却道:“三七,不要想那些让你痛苦的东西,深仇血恨也好,痛苦煎熬也罢,这些都没有你重要,你明白吗?你不是离魂宫里没有人气的魔鬼,你只是个年纪轻的女孩子,未来有一天你会脱离这鬼地方,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嗯?”

    可以吗?会有这一天吗?原本想着等杀了宫主就去找爹娘,如今他说要和自己在一起,这是何意?他会一直和自己站在一起的意思吗?

    细雪落下她低垂的眼睫上,李近雪不知她在想什么,抬手拂落雪粒,惹得她眼睫微颤,她却摇着头,说到最后语调尖了起来,“我杀过他一次,他还能活着……他是怪物,太危险,太危险了……”

    感觉到肩头烘热的力道越发紧,他只坚定地安抚她,“不怕,不怕,不会很危险,你不是一个人,你都不怕我更不会怕。”

    他知道他不在的时候三七受了刺激,他心痛如绞,这时根本不敢提她被毁掉的左手,“三七,信我一回。第二次了,我还是回来了,你还不明白吗……”

    三七却一把推开他,怎料腿脚无力,甫一站起还没走几步便跌在雪地里,她别着头,抬手阻他靠近,“别过来!”

    她厌离毒发了。

    厌离毒发时,面上会爬上可怖的红痕,她不愿被他看到,只恨双腿无力,根本没有办法移动,只能扭过头避开他,为什么这么痛苦?

    全身筋脉好似寸寸辗断,无数把尖刀在骨缝里磋磨,五脏俱焚不足以形容。脑海中的怪声连成一片,眼耳口鼻溢出丝丝鲜红,漫天大雪覆在了她迷蒙的眼前。

    你在逃避什么呢?为何会越发控制不住心神了?

    李近雪衣摆猛地顿住,指尖陷进掌心,三七不愿让他靠近,他站在原地只能看见她匍匐的背影,颤抖的肩膀,甚至是伶仃凸起的肩胛,痛到极致才会溢出几声低吟。

    心痛到连呼吸都无法,李近雪不容置喙蹲在她旁边,去抱她,三七不停挣扎,她不想在这时候面对他,这无疑也是一种酷刑。

    一巴掌狠狠打在他面上,“滚开!”

    李近雪却还是不松手,仿佛没看见她面上鼓动的筋脉,他根本不在乎,手掌捧着她的脸颊,长指拂开眼下的乱发,即便被她驱逐被她打骂他都不退,心中那点怯意算什么,痛早就压过了怯,他强硬地把人抱进怀里,低声喃喃,“别怕别怕,旁边没有危险。”

    他脱下外袍垫在她腿下。

    怀中瘦弱的身躯仿佛破败的布偶了无生气,好几次他几乎按不住她的抽搐痉挛,双臂环住她都还有余,心脏也跟着空落落,“三七,听我的声音,我是李近雪,我在你身边,不会有事的。”

    他不知如何缓解她的痛苦,口中喃喃一曲调子,是幼时母亲哼来哄自己的。

    三七目光涣散,“什么歌……这么好听……”

    落雪覆盖两人周身,李近雪蹭了蹭她的发心,耳边的吸气声和低低的痛吟终于停了,她无力地扯住他的衣角,仰头看着漫天飞雪,声音憔悴破碎,“我叫……宋水市,你可以叫我阿沛……”

    她晕了过去,没有发现一个轻轻的吻落在额间。

    她给他看了化冰,说这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他痴迷武学,她也亦然,或许他们都有同一个宏伟梦想,一柄长刀横贯武林,挑尽天下英雄。

    扼腕叹息除了徒添愁绪毫无用处,这样一想却又只剩了心痛。

    他终于可以毫不顾忌地将目光落在她的左手上,明明看起来与从前并无不同,他故作轻松,细细给她冻伤的手指上药,由衷赞道:“这刀真漂亮。一看就知道它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她看他一眼,见他面上没有玩笑之意。化冰的确凛冽剔透,通身中正雪亮,澄明清静之气迫人心扉,与去烽是极与极的对比,这样两把气质违和的刀却有着同一个主人。

    屋子里只点了一根蜡烛,两人都习惯了黑暗,李近雪又想早晚他会把这带着血色的黑暗撕个稀巴烂,“不爱笑,冷冰冰的,一说话就掉冰渣子……”

    细指摩挲着刀锋,她眼中划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这是?”她抱着刀往院里去。

    李近雪将她一拦,抢先一步刨土,与紫神龛里冷戾的样子相去甚远,眉眼是低垂的温柔。

    三七只好抱着刀等他,解释道:“暂时用不了它,就把它埋在这儿吧。”就像从前她藏着化冰,也是埋在宋宅里。

    暂时用不了它?李近雪眸色又冷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收起来,我不爱看。”她不咸不淡吩咐到,李近雪摇头笑她。

    “除非我死了,不然早晚会把它挖出来的,就先委屈它了。”她相信李近雪的话,等有一天她能离开离魂宫她便取出化冰一同去看这世界。

    他很不喜那个字,李近雪等她把土掩上,再把雪堆在最上面,这才开口,“我也挺委屈的……”

    他眼眸垂垂的模样还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下手重,这时候他面上还有一个鲜红的掌印,在他俊俏的面上无比煞风景,又再想到从前一意孤行地退避或许并不是成全,一句“对不起”都已经溜出齿缝了,又见李近雪吊儿郎当笑起来,三七这下直接闭嘴了。

    他兴致盎然,转眼就移了注意力,“你看,这是什么?”

    “春兰。”

    “这个时节怎会有春兰?”

    “没瞧见只是个花苞吗?”三七呆呆道:“它可能着急吧,就先冒头了。”

    “不错不错。”

    “?”哪里不错?

    “咱们还能一起看春兰花开,当然不错了,甚是惬意呢。”他眼眸深邃,带着无限的温柔,就连小心翼翼都可爱起来。

    过了很久,三七才跟着弯了下眉眼。绞尽脑汁也不知说什么。

    “你回来得不晚,”三七立在雪里,见李近雪望过来,“赶上了第一场雪,咱们还能一起赏雪景呢。”

    李近雪长指逗了逗那颤巍巍的小花苞,转身朝三七奔去。

    漫天飞雪,雪化成水晕得她的眉眼更加深黑,面容愈发清丽剔透,眼角眉梢生动起来,那是世间最美的景象。雪景又如何,春兰又如何,独独缺不了这个人罢了。

    回想起那几年,三七是被他抚平尖刺的小兽,终于能见笑容,没有人再觉得她是怪物,他总是小心地藏着爱恋,不让她受刺激,他以为杀了离魂宫主人便能与她远走高飞,到那时他们会是世间最潇洒的侠侣,却从来没有逃过“世事无常”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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