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时三十九分,天还未开始亮,尚江市城乡结合部的路灯总是那么沉默,温柔,举着暖黄色的纱幔,撩逗着将尽的夜色,与周边那不时传来的狗吠鸡鸣声温存起舞,不知不觉便又坚守了一整晚。

    湿漉的车道上此时没有车辆行驶,路边的积水也就成了面光滑无瑕的镜子,依着那纱幔的剪影,一路追捧着那个正匆匆奔去尚江市中心区地铁终点站的高大男子的脚步。

    那些打早的小食店卷帘门陆续慢慢升到半起,门里面殷勤洒出白光来。

    于是,男子手里新鲜早餐的香味与白烟便尾随着他的身影,学着当一条风景线,将快门速度拉到了足足五秒,飘留了一路。

    “冬子,又这么早啊。”

    “早上好呀李叔。”

    有一句很冷门的话,余冬从来没有去质疑过它的对错——

    “世上偶遇,也是重遇。”

    “冬子,要不要今天等等,咱有新做的鹌鹑蛋鲜猪肉干蒸,很快就好。”

    “不了王老板,说好的一三五来您这儿,二四去刘大姐,周末帮衬李叔。这都已经买好了,明天一定来尝,走啦。”

    【可是什么才算是偶遇,如何又堪称是重遇?】

    【是一件旧事,一位故交,一座老城,还是,一种感觉?】

    【又或者,是一颗颗过期的糖果,一封封失去下文的信件,一点点夜幕中亮起的黯淡星光,还是一个个被滴滴金色洒过的,连总说荒诞故事的人都没有记住的陨星誓愿。】

    凌晨五时四十七分,冷清清的地下铁罗罗列列,安静停歇在轨道上,仿佛一个个严阵以待,将要对黎明发起冲锋的士兵,庄严的姿态不容有误,待到余冬窜进了车站又绕去了车尾驾驶室面前——才敢在遥远的前端悄悄喘息一声。

    “又谢谢咱们的余专员啦!”那地铁司机大着嗓门,从窗里探出头来,接过余冬手里热乎乎的早餐,“上工就上工,累你每天早上还给咱们带早点。”

    “没事,既然是自家公司有求于公共资源在先,做这点小事还是理所应当的,大家都辛苦了。”

    【每天都见到的人,明明全是重遇,有时却又客套得像是偶遇。】

    “怎么能有你辛苦,你那总部派你来做个那什么信号模型,我们上层也知根知底的。虽说把你当普通乘客没啥特殊对待就是了,但你也不至于天天这起早贪黑地天还没亮就得来车站窝着吧,还这么年轻,多睡俩小时不美?”

    灯不昏黄,人不脸黄,旁边车门里钻出一个壮实的乘务员,手里的杂锦包子一口下去就没了大半个:“要我说,咱余同学就是个能人,新时代青年,规律生活完全没有个脆皮的样。这都坚持了一个多月了,除了脸上多了些‘少女排斥器’以外,每天都还能这么精神抖擞的。对了,要是你以后找不着工作了,去考个证!咱这儿随时欢迎你!”

    “对,我可以来写推荐信!”又一咂巴着包子的老维护工附和打趣道。

    余冬忍不住笑了笑,“呃...我不是实习生…算了,不管怎样,谢谢大伙儿,”只见他轻轻将被晨风吹开的大衣衣摆搂回来,“你们慢慢吃,我先进去了。”

    “诶,好!”

    【这列车厢不是昨天那列,座位也不是昨天那个,自己即使每天都是第一个乘客也无补于事。】

    【所以说,重遇哪有那么容易,

    自己得测试的是不同的路段,不同的列车位置,不同的座位朝向,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车速下手机多维网信号收发的效率,排列组合那么的多,工程测试尚且如此,自己又如何能保证每时每刻面对的生活始终如一。】

    将设置好程序的手提电脑放在膝上,余冬趁空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轻轻取出来一部满是划痕与磨蚀的旧手机,点开屏幕,解锁,看着主页面上一个过期下架的软件图标怔怔出神。

    【重遇。

    还是说,没有了美其名曰,那不过是一段大学时期尴尬苦涩的不堪经历,一些在深夜没来得及留录的醉语胡话,一次被社会现实和人情世故脱胎换骨的成长…又或者,到底只是一个恣意放肆但其实从未存在过的秘密电台频段?】

    黑玛瑙质感的新款手机从外侧口袋中被抓出。亮起的屏幕上,缺乏更新的银行移动软件主页面定格了数秒,随后一个巨额数目在功能空栏上被轻轻敲写,紧随而来的账号活动安全警告弹窗被确认关闭。一笔司空见惯的款项顺利转出,软件退出,屏幕熄灭。

    余冬手里的手机再一次换成了玉白色的实验原型机。

    早晨五时五十九分,断断续续的鸣笛声与释放液压的噪音仿佛在轻轻呢喃,小心试探着今天这个还酣睡在薄雾的摇篮里,醒来将要摆弄人间玩具的新生儿。

    播报提示过后,又是一阵紧促的提示音,而地铁车门统一整齐阖上,终于缓缓开动。

    当列车加速到驶出终点车站的那一刻,天微微亮。无论从哪个角度,只要望出车窗外,就一定能认出尚江市的晨雾原来是淡蓝色的——比婴儿蓝要更深一些,却深不过永恒海天气最好的时候。

    此时此刻的车厢里只有余冬一个人静静地观测着手机信号监测数据跳动的变化,不时扶着额头傍在车窗边沿上看向那些从未被定格过的景色。

    地下铁在潜入地下前的这段时间对于他来说永远都是那么美妙,深刻,仿佛是自己正独身一人快速飞驰在清冷的原野间,穿行在白雾笼罩的矮楼群里。

    想象与思索即将远飘,地铁却立时呼啸着驶入了一条幽暗的隧道,轰隆轰隆,面前的冷光全然消失不见,只剩下车窗玻璃上正与自己对照的倒映。

    《时分多址》

    余冬垂眸涣散片刻,又回过头将注意力放回手提电脑的测算程序上。

    不过分钟。

    前方尽头的光芒涌来,地铁缓速穿出隧道——

    “欢迎光临都阙邮电大学东站,右侧的车门即将打开,请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余冬一把抓起地板上的背包利落地挎上右肩站了起来,无视了刹车带来的颠簸摇摆一心往车门凑近,车门应提示音半开就闪身大步跨出了车厢。

    “你怎么才到!”迎面在候车座上蹦起来一个与余冬年纪相般身高相差无几的活泼小伙子,边说边迎面走来。

    “几点了?”

    “一点零二了。”

    两人在楼梯阶级上疾步跨行,边走边密切地一问一答。

    “欸,你别跟我说你这么守时平日里还拉着大家一起严肃对待时间的一个人,今天却出门不看表。”

    “倒了个霉的,’二队‘的考纲范围改了,昨晚临时通宵帮她准备助教材料,本来定了闹钟睡够到十一点起,结果手机昨晚插错线没充进去电早就自动关机了...醒了才发现都十二点了,还好今天没课。”

    “别跟我说地铁还恰好延误吧!”

    “呵,你还真别说...从万花池那站就开始龟速,估计是前面不知道哪段的轨道出问题了得缓开,我坐着那个车厢又有点故障,显示屏和灯都坏了不说,前几站还突然紧急广播地铁要在都邮西停运,临时转出维修。所以,大学这几站又突然成了尾站,我那节车厢的人都在中途下完去转搭穿梭公交了。到后面整个车厢就剩我一个,也怪阴森的,别提了。”

    “难道情人节跟你犯冲?”刚上地面,那小伙子索性拉着余冬手臂跑了起来。

    “一系列概率事件而已,这不还是赶到了...还有,原本不是约好一点半的吗,怎么现在就要开跑了?”

    “我还以为你收…算了当我没说…这不还得是老冯嘛!你女神情人节生日,他不知道突然打了什么血,今天早上临时群发消息将关键时间改成了一点十四分,说要掐点吹蜡烛才有好意头!”

    “什么意头?”

    两人驻足在车流涌动的斑马线前,有些气喘吁吁。

    “呼,那么肉麻,你确定要我复述?“

    “我手机没电。”

    ”呼,好吧,他说,‘二零一七,爱你,一起’,二月十四,‘二一四,爱一世’,最好还要再加个‘一三一四’,凑够三世!呕~!”

    “噗...”

    炽烈的中午阳光,如同对人在临近青春尾声时的眷佑。大好的晴空,活跃的气息,街上来往的同龄人,仿佛在安全的领域里,一切都还在继续。

    余冬承认,大学校园区就像庇护所里四季如春的花园一般,让学生们大胆对未来充满信心与狂妄。如此,才敢有些许余力,去体验一段属于自己的,不真实的生活。

    这里没有冬天,因为天气真的太柔和了,映衬着那一部分不真实生活里曾偶遇过的某个人,显得更是鲜活明亮,惹人心动。

    言及此处,论文是风,考试是雨,仔细一想其实都是春天该有的天气。

    “十,九,八...”

    日后的寒冬终将逼近,可眼前的翠意盎然却也从来不是幻象。

    “七,六,五...”

    但余冬还是开始害怕了,害怕自己以后会有遗憾,害怕春天过去,当面对真正的风雪的时候自己身边没有一簇可以取暖的柴火。

    “四,三,二...”

    他清楚自己其实很傻,只想要一次初遇,世上便再没有重遇,直至过完四季,直到宇宙毁灭。

    “一...”

    直到自己终于忍不住想要将那一抹永恒的春色握在手里。

    绿色的信号灯亮起。

    “轰隆......”

    隧道前方的起落闸缓缓收拢。

    “首发轨段的全线检查完毕,驱动正常,尚江地铁二号线正常作业,重复一遍,二号线正常作业,完毕。”

    余冬随着车厢重新开始驶动的摇晃回过神来。

    手提电脑上监测的数字还在如常跳动着。

    早晨六时十三分,那些生活的景色看完了,于是剩下的就只有生活了。

    又经过数站,车门开合,多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坐在对面,或坐在身侧几座之外。

    早晨七时二十五分,来往后开始的第二趟,余冬被挤在排座中间,全神贯注地敲着键盘,记录着捕捉到的异常数据。

    “下一站,浔怀路。”

    “...请勿靠近车门...下一站,金山公园。”

    “下一站,云江东路,本站可换线转乘三号线前往新湾,五号线专线列车前往晴安机场,有需要的乘客请下车前往相应月台站口...

    “...”

    人真正开始多了起来,临近市中心的几站过后,车厢里可以站立的空间被迅速压缩,以至于余冬需要暂时将手提电脑折成了面积更大的平板电脑抱在怀里,键盘附在掌上,贴着自己的下巴来使。

    手提电脑屏幕里正监测与输入的数据在急促滚动着,信号强度开始逐渐下降,闪存线连接着的实验手机还在顽强播放着一段线上启用最高画质的噤声长视频。

    余冬一直用余光盯着的手机画面突然间模糊了一霎,又瞬即还原到本来的清晰度,而那段又长又臭的视频恰好播到的一行字幕却清清楚楚,赫然在目 ----

    “莎莱呀,如果我自己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不曾写过那些信,一切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冯嘉荻在饭堂派对室门外直接搂过二人的肩膊,三人踉跄团到一旁的茶水间角落去。

    “我们不是不提倡太多形式主义吗,我礼物送到,祝词说好,然后再表明心意不就行了吗?总共就三步。”余冬反问道。

    “那怎么能一样!”冯嘉荻抬头往身后瞄了一眼周围,又把头埋回来,压低声线继续说道,“且不说一三一四表白成功概率高这种玄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择个好时辰,隆重其事,以后你们好了,就都能记住今天这一幕不时拿出来一起回味,还能省一遍纪念礼物,老江你说对吧!”

    “嗯!这我知道!冬子常言的‘完美时间’!”江楷边附和边意味深长笑着边拍了拍余冬胸口。

    “可...可那是另一回事!”

    “诶~好的道理在任何领域都是道理,今天天助你也,饭堂正好人多,我和老江又提前沟通好让她的姐妹们带她坐那里面吃了,十分自然,生日蛋糕就在你身后的小冰箱里,你准备的礼物呢?”

    “有。”余冬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小心取出来一个装绑着礼物蝴蝶结的长身玻璃匣子,里面是一个精美的伏尔加罗斯套娃。

    “这就是你做的套娃?”江楷不由自主两眼放光,用手在匣子底下好生托着赞叹道。

    “画得确实漂亮...没看错的话,这画的就是她吧...”平时总是大大咧咧出言不逊的冯嘉荻不禁认真了起来,仔细打量着那份小礼物。

    江楷抱着生日礼物,余冬从冰箱里捧出来一个抹茶千层蛋糕。

    “对表!”冯嘉荻模仿着电影里的刑警做派,俯身将腕上的手表举在众人眼前。

    江楷也不示弱,跟着起哄将自己的手表也碰出去:“十三点十二分三十七秒!还有,报告队长!他的手表前两天坏了,对不了!”

    “队长知道!是队长上次撞飞的他,新手表昨天已经发货!...呸!时间紧迫,禁止跑题!大家准备好了吗!准备正面攻入!”

    余冬的喉结悬降了一下,隔着木门,他能隐隐约约听见派对室里面她与闺蜜们聊天的声音。

    再犹豫不过两秒,他毅然决然,信心满怀将门把手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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