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清清冷冷地道出,身子站的笔直。

    今日他穿了一件萧红色的锦袍,腰间少见的别了一枚碧色玉佩。换上常服,眉眼间生出一股贵气。

    倒真有些雍容公子的儒雅气质,任容楹斜头瞧着,怎么也想不出他战场杀敌的模样。

    “怎么了?”

    “按照大寰的风俗,不应先去见过你的爹娘?”任容楹抬起眼皮,她并非不愿回府,只是颇感意外。

    “我出外那一月多,外边风言风语,你是新嫁来的娘子,岳丈大人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每日觐见,难免会落下不少口舌,这般前去是诚意,先要好好解释一番,等不及了。”

    程眙条理清晰,目光也真挚的很。

    任容楹一时质问的话噎在了唇间———她还想听程眙被冤枉的细节呢。

    “有心了。”

    任容楹浅浅应着,提着衣摆就去了正门处,踏上马车,她遥遥回头看了眼程眙。

    身长八尺,容貌端正,正细细指示着小厮搬弄着厚礼。

    她感到一丝虚幻,方才程眙那句“岳丈大人”好不真切,谁能想到第一次初见剑拔弩张的两人,如今竟要一同回娘家。

    世事难料,内心一种闷闷的感觉不能道出。

    她把帷幔拉上,车舆的空间暗了下来,只斜斜透着几缕光。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感到重力袭来,肩膀碰肩膀,随马车的前进有一点没一点的接触,像青涩含蓄的人在一丝丝地试探。

    将军府的油水极高,因此出行用的马车也是最高的规格。车舆的空间并不狭小,但两人却总会碰到。

    任容楹斜睨了一眼,才看到程眙的左侧有一大片空的地方。

    “往那边去点,别挤我。”

    她冷冰冰说着。

    “快到了。”

    程眙撩开关着的帷幔,向外边投了一眼。

    熟悉的景色,人来人往。

    任府离程府很近,坐马车用的时长也短。

    他没有直接理会任容楹的抱怨,而是换了另一种方式表达。

    一只手抚了上来,与她十指相扣。

    “结亲了,总归要在岳丈岳母面前表现的亲密些。”

    他说着,举起两人相扣的手,扬起好看的眉眼弧度。

    些许自满。

    任容楹抿着唇,点点头,嘴角抽着:“好—好—好—”

    事实证明,程眙考量的确实到位。

    流言四起,对任父的政途也受了冲突,不时有人旁敲侧击,耳语几句,或多或少腹诽,只是面上不显。

    谁不知道任家先前受翟坤那事的冲突,被谭丕针对,一时间如水上浮萍,无依无靠。

    要不是傍上圣上眼红的将军,早不知被搁浅何处了。

    现如今堪堪高嫁,程眙在外寻欢作乐,新娘独守空房。到底也没什么真感情,落得个满京城人的耻笑,看不惯的人暗戳脊梁。

    索性任父一身清骨,见过生死大事,昔日好友就亡在前。宫闱里,被人说几句又怎的?

    只是苦了那女儿,她先前吵着哭着不愿嫁人,宁要嫁也要寻个守男德的男人。

    这程眙婚前看的板板正正,没曾想竟也有花花肠子。

    他歉疚女儿,所以也不再提让她好好服侍夫君这类的话,程眙不在那几月里,他也偶尔饮到半夜,伶仃大醉,悔过不知久矣。

    昨儿个听旁人小道消息传来,说将军回了城,先去面得圣。

    他没心思前去将军府看看女婿,只横眉冷眼:“那小子还知道回来!”

    话是这么说,他的忧心却浮上了脸。任容楹那姑娘脾气烈性,程眙轻怠了她,让她化为笑柄,她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虽出嫁前谨言劝说良久,但怕她一时拎不起,冲撞了男人。

    夫家权势滔滔,任家已不过时日。若真两人针锋相对,夫君打骂凌辱官不究民不查,多少女子衣襟下是青紫一片。

    碍于颜面也不敢大肆声张,前些年隔壁府的初嫁娘子就不忍丈夫殴打,竟一条白绫付了命,任父虽觉任容楹不会这般,但难免不想让她所受委屈。

    大寰没有相应的法律条文,女子就同物品一般,出嫁前是父家管,出嫁后是夫家管。终其一生都在以爱为名的男人手里周转,毫无权利说不。

    任父霍然想到了当日任容楹质询的那双眼睛,不甘中透着苦楚。

    总算是明白她为何说不公平了。

    *

    “今日好生热闹啊,这些礼品是谁送来的?”

    一大清早,梁夫人款款从厢房里出来,看着四下的小厮来回搬着厚礼,累的直不起腰背。

    贴身丫鬟听闻一小丫头的应话,斟酌道:“回夫人,这些都是程将军送来的。”

    梁夫人一挑眉,心情复杂。

    她与任容楹的关系难以言说,两人先前一直不对付,唯一有了起色还是那次———当日她在正厅说错了话,被任父罚跪在外。

    那些个姐姐妹妹,无人愿意承担怒气替她求情。

    偌大任府,全都在看她的笑话。

    唯有任容楹伸出了援手,也是在那时起她便不再出言讥讽。有善缘就有善报,任容楹被任父掌掴罚去偏房住,她则也挺身而出,还了那份人情。

    后面任容楹出嫁,她就很少再见到那明媚的少女了。

    再听到她的消息——就是程眙莺莺燕燕,京城满是风雨的时候了。

    她嫁的很好,但是过的并不幸福。

    最初听到她出嫁的消息,梁夫人还心揪了一下,她那般的脾性,与这大部分的女子不同,愿意挣扎一下命运,怎的就这样妥协了?

    一丝惋惜涌上心头,而后就被家长里短的平淡冲散了念头。

    梁夫人垂下眼脸:“她那夫君不是冷落轻薄她?怎的送来了这么多…”

    丫鬟低着头:“奴婢也不知道。”

    “还得是她母亲狐媚手段多,生的也是个狐媚妖子,男人都宿在别个妓上躺了,还硬是能拉回来!估计没少…”

    “诶,好了,一会让老爷听见了你就完了——”

    有共同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

    任府大后院里任父找了四房,平时没少找些幺蛾子,任母清冷且体弱,不善管理后院,再加上早年卧床养病,威严没立起来,平日没少被她们暗地奚落。

    梁夫人以前也爱同她们与任母争风吃醋,但自从出了那桩事后,她就与这些巧言令色,表里不一的人逐渐划清了界限。

    她觉得她们没看懂,才会争来争去。

    男人的宠爱,其实一文不值。

    她敬仰起了任容楹的一身医术,有自己的价值。

    “夫人,我们回去吧。今儿个的主角是任容楹,没咱们什么事…”

    丫鬟苦苦笑了一声,外边冷,站着也累,还不如去屋里烤烤火。她觉得梁夫人肯定也不满任容楹,正室的女儿风生水起,她们的苦日子就越多。

    “走。”梁夫人道。

    丫鬟转身欲回屋,却看见主子走出了一米多。

    梁夫人歪头诧异,声音悠扬明亮:“我们去正厅,给容楹贺喜。”

    *

    任府正厅

    任容楹扣着手,那身素色袍子衬的她的脸很生白净。

    春寒料峭,大开着正厅的门也不觉冷。

    门前那梧桐树落叶凋零。地上结着霜,一切和上次来任府时没什么区别,她懵懂抬着头,不经意也能瞥到任父脸上的纹路。

    比上次见,好像更深了。

    任母和蔼的坐在太师椅上,腿上放了一层羊毛垫子,手里的汤婆子紧紧攥着。脸上的气色并不好,唇线紧紧抿着。

    听到姑爷回来,夫妇二人都正襟危坐。

    程眙和出嫁那日一样板正,眉眼深邃,气质威严。但他今日有些小心,看着夫妇二人的双眸也不敢待久。

    他这般模样,任父更是愠怒,心虚什么?

    要想人前不发指,除非自个不做!

    好不容易才把任容楹交到他的手里,怎就按耐不住!得要寻欢作乐!成婚才多久?就捅下这么大的篓子!

    四人称得上是面面相觑,被任父饮茶呛咳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您慢点喝…”

    任容楹抬眸。

    下人贴心的上前拍背,又斟上一杯新茶。

    任父沉吟,晦暗地瞧了眼程眙,思索着说话的语气。

    “程眙…”

    他拖了下长音。

    “在!”

    那男人仿佛一个学生,险些就要从座上站起,面色紧张,目光郑重。

    嗯,态度还不错。

    “我把容楹交给你,你就这般对待?”

    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件惊堂木,任容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任父拍着那惊堂木,声音铿锵有力。敲着桌面,传的也远。

    程眙皱了下眉,侧看任容楹,任容楹也一副不解的表情。

    “你如实同他说就好,他应是早有准备了。”

    任容楹压低嗓音,低着头,又望了眼惊堂木。

    惊堂木乃是县官所用,审案时用来敲击桌面,起到警戒作用,程眙又不是犯人,他这是闹哪样?

    古代也习惯玩抽象吗?

    “回岳丈大人。”程眙扑通一声跪下,表情异常认真。让任父都有些不好意思,悄咪咪的将那惊堂木收了回去。

    “我并非轻怠容楹,今日一来就是想解释所传流言。西北那一月多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容楹,从未做过一起辜负容楹一事。对此,天地可鉴,吾可誓言,如若有假,必将万劫不复,历经酷刑,尸首分离。”

    程眙说着,缓缓举起手指,将军曾上过数不尽的战场,见过数具死状凄惨的尸首,跨过万水千山,也伏身面过圣上。

    短短弱冠之年的世面非常人可及,程眙是经过大风大浪的男人,身上磨砺出的气概和风骨也令人望尘莫及。

    他之跪地,立誓发言,气场强大。令任父也不敢多道为难,忙派人将他拉起,瞥见这副郑重声明,再想指责也被噎在了喉间。

    任容楹想过千万程眙的理由,却没想到他会口出毒誓,落地而跪。

    这可是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古代啊。

    任容楹咽了下口水,她想起没出嫁前与绘光抱怨,那时还没见过程眙,只是模糊再猜他是个怎样的人。

    绘光替她梳发,道:“小姐,我忽然想起来了,您的那位以后的夫君,他是个有原则的人。”

    彼时的任容楹还想驳斥,什么以后的夫君,就听绘光款款道来:“是听街坊上的人说的,说那将军第一次回来打了胜仗,那时才十四岁,带兵突袭,剿灭了北疆边境上的后军部队。”

    “虽说吧,咱也不懂军事,听着厉害,但据说后军部队是负责粮食供应、后勤这些,战备要同别的相比差上不少,十四岁毕竟也是个孩子,没指望能拿下后军,可那将军却出人意料,胆魄逼人,率领了几千骑搞定,让当时的将军都为之一颤。

    消息不胫而走,传入殿内。陛下知道此事以后便想一睹少年将军的英姿,程眙将军却怎说也不愿下跪。”

    任容楹一惊,跪圣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皇权至上,无与伦比。他的胆子这样大?

    “那时将军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只跪生养自己有德育有亲缘之人,陛下再过尊贵,也食五谷,凡胎□□,也会老去,所以怎说也不愿屈尊。”

    任容楹听的心惊肉跳,打破了程眙在她心里留的印象。

    原来他也这般桀骜不驯,独具风格。

    “然后呢?”

    绘光道:“陛下也没难为他,当然应是也有统兵都督劝告的缘由,没有怪罪于他,只当他是个小孩,童言无忌。再加上大将军确实天资过人,军事谋略相当强大,除了这一件事,其他也甚是谦逊,这才免于追咎。”

    “那他现在呢?”任容楹想知道他是当年不懂事,还是天然觉出道理。

    “依旧是和从前一样啊。”

    嚯,有个性。

    他坚持不跪圣上近五年,现在却在任父面前低下了头颅。

    都是因为她…不对…是那该死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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