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州陆知府上今日当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晨光微露,天刚蒙亮,一大帮女使婆子便端着各类器皿赶去大姑娘的闺房预备洗漱。虽说脚步匆忙,但每个人的脸上尽是喜气,不为别的,眼下陆府有泼天的大喜事,她们也能趁机讨要些赏钱,用些比平日好点的吃食。

    花圃内,身着粗布衣衫的花匠在一从开得正盛的牡丹前忙活着,细致地托着一只钧窑月白釉渣斗式花盆的边缘,忙着将点眼的大红色花朵移栽入盆内。

    明眼人一看便可知是动作利落的熟练工。

    “丫头,这牡丹开得极好,稍后挪动的时候你要当心别磕着碰着。”

    “......”

    说完话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江广白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一旁身着粉红衣衫的少女,她没顾任何礼节闲坐在地上,抱膝打着盹,俨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江禾月——”

    突然拉高的声量强行让少女在睡梦中惊醒,慌乱中睁开眼,差点没倒在一旁的泥土堆上。

    江广白上前一步扶起自己懒散的女儿,话语间透出些无奈“今个是大夫人的女儿出嫁,你莫要像往日一般偷懒耍滑,做事必得小心仔细着”

    江禾月讪笑一声,下意识抬手想挠头,手背碰到今早头上绑好的红色发饰才施施然收手——要是弄乱了头发,待会被内院掌事的王姑姑看见了又得说叨两句。

    “爹爹,我保证今天打起十二分精神气,绝对认认真真完成任务,您老就放心吧!”江禾月接过花盆放在一旁,颇为俏皮的绕到江广白身后,狗腿地帮他揉肩。

    “这几日天气不定,饮食上你要多加注意,这衣服里面也是要多加些,可别像前些日子一般,发烧掉进湖里,没得人再去捞你。”江广白偏了偏肩膀,带着些被女儿亲昵的腼腆与不适。

    他侧微微侧目瞧着自己养大的姑娘——这几个月忙着偷懒,不似从前那样清瘦,脸颊上略长了些肉,明眸皓齿,肤如凝脂,反而比之从前更加明艳,不像寻常百姓杂役的丫头,倒像是生在官家娇养出的小姐。

    想到这里,江广白再度开口“你早该到了许婚配的年纪,再不嫁人都成老姑娘了,你王姑姑上回讲起他远方的表弟,听说人还尚可,等府上忙过这阵,还能为你筹划一番,免叫你白白在这府上耗着年岁,也是不值当。”

    催婚,催婚,头脑发昏。

    江禾月默默在心里吐槽,怎么在哪里都逃不掉催婚,这女子生来就是被催着长大的吗?

    但按照套路,江禾月只是对着江广白甜甜一笑“缘分天定。我年纪还不大,就想在一直在爹爹身边待着,现在的日子不好吗?跟着爹爹在府上做事学手艺,有吃有喝,也不用发愁。”

    “唉—”江广白沉默了一会,瞅着自己满手的泥灰,尤其是指缝中的,轻易是擦不干净。“我年纪大了这才有了你,你母亲又因生你难产早逝,这府上看似平和,大夫人对府上的下人也是算好的,但是若我不有天不在了,你眼下这性子...”

    “爹,你想那么多作甚,咱们啊,就是开心一天算一天,活到哪算哪呗!”江禾月停下手上捏肩的动作,强行打断施法,怕后面的谈话情绪又奔着悲凉的节奏走向去了。

    要知道她才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爹瞧见她醒来,流了好些天的眼泪,拉着她讲话追忆她小时候的事情,翻来覆去的叮嘱,真的是叫她手足无措。

    “...我只是怕日后没人再护着你”

    “那我就自己护着自己!那句话作何说的?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江禾月朝他裂开嘴眼睛向上翻做了个鬼脸,江广白一下子被逗笑,刚才凝重的氛围被冲淡了不少。

    “好了你也别贫了,速速将这花挪去前厅装点,后面事情还多着呢。”

    “好勒!”江禾月弯腰将地上的花盆用双手托起,直直地朝着不远处的篱笆门走去。

    嘿,这花盆看着小巧,却也还是有点重量,这陆府这么大,这一通走下去,只怕是肩膀都会发酸——

    “是前厅!往那边!”

    身后响起江广白指路的声音。

    刚刚才表示完自己很靠谱的江禾月忙尴尬止步,往反方向退去,冲着江广白打着哈哈“意外,意外。”

    拐过垂花门,来到一条小径前,江禾月放慢步子,专心打量着脚下的路,生怕这脚一滑,摔破这瓷盆,到时候有的挨骂受罚。

    不过这地面铺装到底是谁设计的,这么窄小的路,约莫也就1.5米宽,居然选用大块的鹅卵石,看着五颜六色,容易被吸引眼球,但实际上一下雨就容易打滑,这不是给努力干活的打工人制造困难吗?

    幸得今天倒是没有下雨。

    还有这前面的花镜,肯定不是江广白负责捯饬的区域,哪有将5米高的佛肚竹栽植到道路最靠前的位置,把前方道路都遮得差不多了,要是前面有人正巧走过来,不是撞个满怀?要是实在喜欢,可以种一些矮竹,箬竹也不错,名字也好听....

    等等,职业病又犯了!

    江禾月强行将自己脑海中一切关于重新设计的想法剔除掉,现在的她只想美美躺平,毕竟那种反复修改设计,和听不懂人话的甲方爸爸沟通的痛苦仿佛还遗留在心中,时不时午夜,还能咂摸出个噩梦出来。

    自打她熬夜改工图猝死一不小心穿越,在这空气清新,生态环境美好的古代待了几个月之后,她才真正的顿悟——之前吃外卖,改方案,汇报ppt,那真的不是人干的事情!

    在这陆府摸鱼插科打诨才是正解!

    这府上人员众多,杂役更是不下百个,就连花匠也有好几个,分管不同的院落,落到每个人手里的活计其实并不太多。虽说每日起得早,但同样也歇得早,这美容觉一天天地睡,感觉自己都年轻了不少——当然这原身年纪本来就不大,今年也才刚满17。

    肯定是老天看她前半辈子在大城市生活太辛苦,所以让她来这个好地方过活。江禾月在心里祈祷—信女愿用三年不吃素换未来十年躺平摆烂!

    “哎哟,我说月丫头,你这脚莫不是乌龟脚,叫你搬个东西,你磨磨蹭蹭要耗几时啊!”

    江禾月前面出现一个看起来十分精干的老婆子,用襻膊挽着袖子,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这大嗓门和之前她公司楼下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有得一拼。

    她要是去参加幸福踏步舞团铁定可以当领舞,看起来气血就很足,这一胳膊感觉可以抡飞我。

    江禾月默默地想着,但是脸上立马挂上笑容“啊这不是王姑姑吗,我这也是为了不摔破这名贵的瓷盆,不然就为着大姑娘这喜事,我恨不得长四条腿,踩着风火轮做事呢!”这些漂亮话在王姑姑这里还是很受用的。

    “瞧你这小家子气的,这哪里算的上是好东西,你去瞧瞧这前厅,那可才是放的一些上好物件,再说了,好差事都紧着那些个上等丫头去做,哪里轮得上你!”

    江禾月赔着笑脸,连声附和着,内心里却想着这王姑姑说话滔滔不绝,语速之快,像炮筒子似的,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或许去说脱口秀也是一个人才。

    “不过你也真是不争气,平日里病殃殃帮不上你爹的忙就算了,多少人指着要陆府的差事都没着落,我也不怕实诚给你说,那些个不如你爹的李匠和吴匠都眼红着,等着你爹出错,好将这活计揽在自己身上,要不是你爹还有几分能力,这位置早落到别人手头了!”

    这个倒是新鲜的论点,此前没有听她说过。

    看来以后行事要多加小心一点了“多谢王姑姑的提点!禾月一定时时刻刻记在心里。”江禾月点头如捣蒜,只感觉手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了,方才听她说了半响的话,这盆还一直端着没有放下。

    “那就不要耽误功夫了,快端去,免得误了时辰。”“哎”

    江禾月加快脚步,越往前院,人手来往也越多,能看见好些个丫鬟杂役在忙碌,或是端着精致可口的糕点,或是拿着装饰门厅用的红绸,来往匆忙。

    宾客虽说还没到,但是吹拉弹唱的班子倒是先到了,现下正被请去吃茶拿礼,为的是待会好卖力些,为这喜事造势。

    前厅已经装点得大差不差,江禾月把花挪到前厅主位边上,眼睛装作不经意地悄悄打量着桌上的菜色:桂花鱼翅,蜜汁烤鸭,蟹粉狮子头...

    这吃得也太好了吧!不知道厨房有没有剩的,到时候和秀儿一起去顺点。

    秀儿是厨房送菜的小姑娘,比起江禾月还小几岁,生病那几日,受江广白的托付送过几日饭菜因而结识。虽说年龄差几岁,但是两人平日都贪嘴,吃食不忌,玩闹起来还说得上一些话,总归是让江禾月在陆府的日子没那么枯燥。

    “夫人往日总愁大姑娘婚嫁之事,眼下终于尘埃落定,听说新姑爷是京城里的响当当的人物,好多人都说咱们陆府是高攀了呢,不过我看咱府上家底殷实,虽说只是地方知府,可这吃的用的,哪一点不比京城的人物用得好,还是咱老爷和大娘子有本事!这其他几房的可是比不上的!”

    江禾月本来准备走了,但是一听到宴会席上摆盘的两个丫鬟谈话,脚步又顿住了,手上作出整理花苞的动作,实际上一门心思都在她们的对话上。

    古人云,八卦不听非礼也。

    哪个古人?江禾月自觉现在自己也算是半个古人了。

    不过这丫鬟看着眼生,这么为大夫人说话,许是她房里的上等女使。

    “你这话可别乱说,要是被二房的人听见了可不得了!上次有人嘴贱,说了几句二房里三哥恐怕是考不上功名的话,便叫人活活拖了出去,听说是被赶了出去,也有人说还被打了一顿!咱老爷是知府,管着这块,这二房周小娘多年以来又是受宠,要是真被人听了墙根,偷摸告了你一状,你说理都没地儿说去!”

    “这么严重?我就不信了,真的手眼通天了不成?要是遇上不平的事,我去告诉大大娘子,去京城敲登闻鼓,找那顶有名的季大人,肯定还是会有法子的!咱们当丫鬟为奴为婢已经是不易,总不能平白无故叫人害了去!”

    此时听墙根的某人心里默默地为这个气势强劲的丫鬟点个赞,看这架势,真的是不落俗。

    “好了好了,今天大喜事不说这些晦气的,今个大姑娘出嫁,咱们啊别想这些,做好差事,晚上等着领赏钱吧!”

    江禾月听一耳朵闲话听得正乐呵,却看见一个眼熟的人从远处急匆匆跑过来。

    “秀儿,你怎么在这呀,我刚还想着你呢!”想着和你去待会去厨房偷个嘴。

    秀儿脸蛋红扑扑的,额上还带着汗,神情很是急切,看见江禾月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忙抓着她的手

    “哎呀好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快些赶去后院花圃!广白叔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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