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晕晕乎乎之间看到一群人奔她而来,耳边净是小黄门聒噪的喊声。

    方才说起姑姑,她突然想起幼时姑姑牵着她的手站在山河图跟前看着许久不翻新的北域五城。

    匆匆不过几年,祝娆被送去和亲,出嫁那天,十里红妆,她哭红了眼睛。

    祝余哭着闹着不要祝娆走,却被伺候的嬷嬷紧紧抱着。

    不曾想那是姑侄二人最后一面。

    祝余此生只想收回北域五城,带姑姑回家,往后皇室的每一个女儿都不用再受和亲之苦。

    盘龙殿内寂静无声,只偶有炭盆中噼啪的火星声,两个小黄门垂手立在一旁,呼吸都放轻了。

    沈怀清垂眸跪在地上,砖石的寒气直往膝盖里钻,顺着脊背冻得他在暖和的内殿都浑身冰凉。

    许久皇帝写完一幅字才抬眼看他,没看两眼皇帝就笑了,“说你是死心眼,你还真不知变通?”

    沈怀清沉默,皇帝又问他,作甚同祝余如此过不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沈怀清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公主金枝玉叶,不该轻易涉险。”

    沈怀清目光坦荡,对上皇帝探索的目光。

    “即便如此,公主该担的责任她还是要担。”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是钉死了祝余的未来。

    这位名字中带着国号,从出生起便被捧在掌心金尊玉贵养大的公主,也不过是帝王手中一枚好用的棋子。

    沈怀清心中一阵寒凉,却忍不住为了祝余辩上一辩,“陛下,公主有能力有心气,为何不让她……”

    皇帝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殿内只有皇帝翻阅奏折的声音,偶有炭盆中的噼啪声。

    许久,皇帝轻哼一声带着笑意,“朕记得,沈卿是寒门出身。”

    “是,陛下好记性。”

    “不是朕好记性,而是你瞧瞧这满朝文武,有几个不是世家子弟?”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沈怀清脑海中升起,刚想开口,又听皇帝说了句,“攘外必先安内。”

    见沈怀清许久没有搭话,皇帝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提起另一桩事。

    “太子已有四岁,也是时候为他寻一位老师。朕想着文渊阁那帮老学究定不讨他欢心,便由你替他开蒙吧。”

    “臣才疏学浅,恐耽误太子殿下。”

    “耽误不了,你且教去吧。”

    沈怀清沉默良久,俯下身叩谢圣恩。

    “日后见着小余儿别同她过不去,否则她要罚要打,朕可来不及护你。”言语间带着笑意,也是警告。

    “臣省得。”

    沈怀清是外臣,入不得后宫,心中纵使再担忧,也无从探究。

    他幼时家贫,入仕三年也无甚值钱的东西,腰间的玉佩还是高中那年皇帝赏的。

    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碎银悄悄塞到送他出来的李忠的手里。

    “今日是下官未曾处置好,累得公主旧伤复发,还请您帮着打听打听,公主身子如何。”

    李忠是天子近侍,还不至于为了几粒碎银心动,推回他手里,还是那副笑样。

    “大人且放心,公主殿下应是无虞,太医院那么多位太医妙手回春,多多修养自是能好的。”

    沈怀清本也没抱希望,拱拱手说不必送便走了。

    替皇帝换了盏茶,还没退下去,皇帝觑了他一眼,“给你什么了?”

    李忠嘿嘿一笑,“沈大人两袖清风,奴婢哪里能要沈大人的东西。”

    皇帝把奏折随手扔在一旁,说他是老刁奴。

    “沈大人问奴婢公主身子如何,这种事哪里是能同他一个外臣说的,奴婢又不傻。”

    皇帝起身松散了两下筋骨,“走吧,去瞧瞧小余儿。”

    天低压压的黑,瞧着又是一场大雪,风推着他往前走,甬道上宫人们行色匆匆,各司其职,沈怀清脊背挺直,步履不紧不慢。

    不必再回大理寺点卯,一路走回城北的宅子,在街角的馄饨摊上要了一碗馄饨加多多辣子,刚一入口辛辣味便直冲脑门,没忍住呛咳出声。

    他是南方人,一向吃不惯,受伤的人也是吃不得的。

    沈怀清一个人住在巷子最里头的小宅子,只有一间屋子同一个厨房,院中紧巴巴的一点地儿还种着一株海棠花树。

    三年前春闱结束,他高居榜首,就在这间小宅子里,迎来送往不少人,热闹非凡。

    四月殿试,他被钦点探花,琼林宴上,他头一次见着祝余。

    祝余当时刚从岭南回来,跟着安国公打了几场海战,新鲜劲儿还没过,整个人身上是沈怀清未曾见过的生机与凛冽。

    她那会儿同京城那帮世家子弟一般无二,正红圆领袍,扎起高高的马尾,脸上不施粉黛,端着杯酒冷眼看着他们这帮举子相互结交。

    到了献花的环节,祝余才堪堪提起些兴趣,也才正眼瞧这位新晋探花郎。

    修长的手撑着下巴,兴致不高,从她记事起,每回琼林宴,收花的都是她父皇,今日怕是也无新奇。

    皇帝让沈怀清去御花园中随意,他一板一眼的行礼,没多会儿便抱了一束花枝回来,祝余看到他怀里的花时微微挑眉,皇帝也哑然失笑。

    沈怀清跪在地上举着那束粉乎乎的海棠花,皇帝还未开口,就听见祝余问他这花要献给谁,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声音有些嘶哑。

    “学生想献于小太子。”

    一时殿内一片寂静,皇帝和祝余互相对视,父女俩眼里都是兴味盎然。

    祝余一掀衣摆翻过桌子几步踏到他跟前,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沈怀清双眸垂下并不敢看她,耳后悄悄染上绯色。

    钳制他下巴的手放开,耳朵上突然一凉,慌张看向祝余,只见祝余掸掸衣袖,“探花郎天人之姿,和这海棠,很是相宜。”

    沈怀清这才回过神,她给自己簪了朵花。

    祝余也没继续多说什么,赏了他一株长宁殿里开得正盛的海棠花树,殿内的众人一时不知道这是赏还是罚。

    按着惯例,御点的探花应经由吏部授官,一般都会先安排在翰林院做个编修磨砺上几年,哪知皇帝快了吏部一步,琼林宴上便金口玉言授大理寺正,大理寺独立于六部之外直属皇帝,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是个手握实权的地界儿,圣眷如此本就罕见,三年内他又一路平步青云,官至大理寺少卿,成为皇帝手中一把坚不可摧的刀。

    众人这才回过味儿来,当初琼林宴上,沈怀清的马屁算是拍对了。

    这株海棠树如今已在这小宅子中度过了三个春秋,他和祝余也终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刚到长宁殿便听得里头祝余不耐烦的声音,“让你们缝便缝,哪里那么多事。”皇后在一旁劝慰,又细细问起注意事项。

    长宁殿内地龙烧得旺,太医们跪了一地,满头的汗,皇帝进来时院判正在说还是用金疮药试试,太医院中没有疡医,若是从民间找,对公主声誉有损。

    眼见祝余又要发作,皇帝连忙绕过屏风进去,满面笑意,“小余儿这是怎么了?”

    祝余嘟嘟囔囔也没说什么,皇后把他拉到一旁说了几句话,皇帝坐到祝余床榻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没得吃那苦做甚,上些金疮药,细细养着就是了。”

    “那不又得躺着不能动弹了。”

    “就不该让你动弹,瞧瞧,本都快好了的,昨日非要去大理寺闹一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听到这话祝余便是知道这事儿已经揭过,她靠到皇帝肩上,满满都是小女儿作态同人撒娇。好容易劝慰住她,也到了晚膳时间,一家子便在长宁殿用膳。

    上了皇帝最爱喝的建溪茶,一家子坐着说话,说起要沈怀清要给小太子祝容开蒙的事,祝余不赞同地蹙眉,但皇帝金口玉言,她也不会不懂事到硬要换人。

    倒是正在地毯上趴着玩蹴鞠球的祝容抬头,“是不是送我海棠花的那个沈大人?”

    “是啊。”

    祝容下巴顶在球上,屁股撅着,想了半晌,“我喜欢长得好看的,沈大人好看。”

    “那是姐姐好看还是沈大人好看?”

    这可难不倒祝容,这孩子从小就鬼灵精的,嘴又甜,爬起来坐好,一本正经道,“姐姐是天上的仙女,沈大人一介凡人可比不上。”逗得祝余笑得伤口都抽抽的疼。

    长宁殿中一片欢声笑语。

    到了年下封笔时沈怀清也没再见着祝余,只听王栩说她安好。

    沈怀清家中已无亲眷,他一个人在京中过年,同往年一样,左邻右舍提了些吃的过来跟他换对联,还有人趁机浑水摸鱼给他说媒,年年如此。

    小孩儿们在院子里不大点儿的地方堆雪人,屋内的大人们或坐或站,说些家长里短,沈怀清一边听着一边写。

    时不时还要问问给写这幅好不好,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沈怀清便耐心解释一番,茫然无措的眼睛逐渐欢喜,连连说好。

    终于送走最后一家人,沈怀清关上门,揉揉泛酸的手腕,抬眼望到海棠树下围了一圈的小雪人,不禁哑然失笑。

    天色已晚,明日便是除夕。

    天还未亮,顶着风换去门神,挂上桃符,趁着被窝还暖和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时已巳时一刻,推开房门,阳光洒进来,今天是个顶好的天。

    白日里没什么事情,晚间在炉子上架了口锅,一个人吃完了年夜饭,今夜没有宵禁,临近子时开始外头就热闹起来了,沈怀清侧耳听了听,似乎是有孩子们闹着看烟花,他披着一件夹棉袄子推开窗户,刚好一束烟花升上天空绽放。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冬日冷寂无聊,这焰火倒是热闹。

    祝余有伤动弹不得,阖宫夜宴便没有去。

    长宁宫里,祝余无聊的坐在床上和柳云下棋,柳云是她身边一起长大的大宫女,她和柳霜一道自小陪着祝余习武,如今都是长宁军的千户。

    知道祝余受伤无聊,赶着休假进宫陪着解闷,外头焰火声响起时,柳霜端着一碟子点心进来,闻声又跑到廊下抬头看,宫墙甚高,只看得零星几点。

    再进去时祝余便问她好不好看,柳霜歪着头想了想,发髻上的步摇晃了晃,眼睛亮晶晶的,“还好,没有在江南那次好看。”

    江南啊......

    那是祝余头次出征,头次获胜,为了庆祝,她自掏腰包买了烟花来放,点引子时手都还是抖的,三个女孩子抱在一起看了一场只属于她们的烟花,自此,柳云柳霜不再是她的宫女,是军中正经八百的百夫长,祝余也成了大余历史上第一位公主将军。

    祝余朝她扔了个棋子,柳霜笑眯眯地说谢公主赏。

    “赏什么赏,今日没你的份。”祝余翻了个白眼,柳云笑她,让她赶紧把棋子还回来,这可是从皇上私库里寻来的,祝余宝贝着呢。

    柳霜笑眯眯的把点心放在祝余手旁的小几上,矮身坐在脚踏上看她俩下棋,柳云伸手要棋子,柳霜不给她,把她手推回去,言说自己一会儿给祝余致命一击。

    “你个臭棋篓子还给我致命一击......”祝余都不惜得理她。

    也是难得的闲暇时光,柳霜在一旁,这棋甚是难下,没一会儿就给祝余下困了,随手落了一子,柳霜刚要跳起来说祝余输了就被柳云捂住嘴。

    柳霜小心翼翼把棋盘挪开,把祝余安置好,吹灭烛火悄悄关上门。

    两人抱着手炉披着披风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烟花早就没了。

    “真好,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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