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的指腹摩挲着酒盅的壁沿,想着孟元那样并不安分的机灵油滑的性子,蔺沧又是比她还随性肆意的样子,如若一齐上了天宫,这师徒二人还谈什么课业?

    他于是挑眉道:“你带她上了天宫,她还会静下心来读书?”

    “我倒是想知道,你近日给她布置什么功课了?”

    蔺沧摸了摸鼻子,咧嘴一笑道:“你不是给她备了几本书吗?我且让她看着,顺道练练字。毕竟你那事儿也不着急,不必在乎这么百十年的。”

    玄冥晓得蔺沧如今心中有事,对于孟元分不出心来教。

    不过蔺沧说的也有几分理,凭着他给孟元挑的那些书,也够她先读着了。

    说到这尴尬处,蔺沧转了个话头,道:“你今日又是为何下山?”

    下山之事,正与孟元有关。

    先前他和蔺沧在十一义殿阅罢卷宗知晓了他的那段前尘往事,彼时蔺沧凭着他的直觉,直言孟元可能就是那花神的转世。

    当时他觉得,这是一桩无稽之谈。

    并非是他心里有怯不敢面对这桩事,而是实打实来讲,孟元同那花神并不像。

    他回溯了历劫时的记忆,记忆中的花神同孟元不仅容貌不一,性子也大相径庭。

    如若要用四个字来形容花神曼珠,便是温柔体贴。至于孟元么,玄冥觉得她同温柔二字沾不上边。

    现世难道能和前世有这么多差别?他是不相信的。这桩身世之谜,饶是做观者的蔺沧都上了心,更何况他自己。

    冥冥之中孟元和花神定当有什么关系,但他目前解不出来。

    二十万多年前花神的结局到底如何,玄冥并不清楚。所以此次他下山,就是为了找出其中一人了解当年之事。

    冥界里亲历这桩事的人不少,而对彼岸花海最为熟悉的人,应当是孟婆。

    在他历劫之时,当年初任职的孟婆就与花神和叶神有过交集。

    此事他不想旁人知道,故而没下传文书给轮回司。

    他现身于奈何桥畔之时极其突然,惊得孟婆哐当一声把手上的迷魂汤倒翻在地,奈何桥上的鬼魂更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一般,纷纷拥挤着退往忘川的另一侧。

    孟弋听到外面的动静,连忙放下手上熬汤的活计跑了出来,见到玄冥时支支吾吾了半晌后才鼓起勇气道:

    “来者何人?胆敢擅闯奈何桥!”

    玄冥并未看她,只是一挥广袖,拥挤在另一侧的鬼魂们便化作缕缕青烟消失。

    孟弋惊得目瞪口呆,孟婆这时方才回过神来,拉着孟弋一起跪倒在地上,惶恐道:

    “老臣参见帝座。”

    玄冥道:“起来吧。”

    孟婆和孟弋忙站起了身,未等玄冥开口,孟婆就焦急道:

    “不知帝座为何驾临鄙处,可是孟元出了什么错漏?”

    玄冥未说话,先看了孟弋一眼,冰冷如一的眼神不怒自威。

    她打了个寒颤,结巴着告着退便要转身离开,正踏出步子时听到玄冥冷声道:

    “管好自己的嘴。”

    她的腿差点儿一软,连忙称是后匆匆离了开去。心里慨叹着,孟元真真是进了一个虎狼窝了。

    孟婆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却也震惊于玄冥的突然驾临。她稍作调整片刻后镇定了下来,恭敬道:“帝座请去屋内坐会儿吧。”

    迷魂汤的袅袅青烟从屋子顶端徐徐飘逸出来,他朝那处瞥了一眼,脑海中忽地勾勒起孟元从前是如何在这里任职的样子。

    他远目了半晌后才收回视线,道:“不必。本座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老臣知无不言。”孟婆佝偻着身子道。

    “二十余万年前,你已在此处任职了吧。可记得彼岸花海处的花神曼珠和叶神沙华?”

    孟婆原以为是要问孟元的事情,未曾想是二十万年前的往事。她年纪大了,骤然间要回忆时想得十分吃力。她眯起眼费劲思忖了半晌后,才道:

    “是,奈何桥与花海邻近,老臣时常同花神叙话。不过那位叶神的性子孤僻,不常与人说话,老臣也没同他说上几句话过。”

    叶神是他的转世,自然讲得通。如他一样,面对外人时一贯冷漠。

    “很好。那么花神与叶神陨落之事,你可清楚?”

    “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老臣还有些印象。这二位彼岸花神原是不得相见的,奈何碍不住心中的情谊......唉,最后就遭了天谴打入轮回。”

    “这到底轮回了多久,老臣不清楚,只是从那以后彼岸花海里再无花神和叶神了。也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说那叶神在轮回之中开悟,跳出了轮回。但那花神却没有开悟,最后经了地藏菩萨的点化方才悟了的。”

    孟婆犹豫了一下,再道:“但这些都是市井流言而已,是真是假,许只有菩萨知道。”

    玄冥听罢,心中难得的有了一种怅然的感觉。

    这段往事旁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是常理,因为有关天道和地藏菩萨的事情,自然不会被凡俗之人看得真切。

    孟婆见玄冥没有说话,便依着记忆里模糊的留存添了一句:“只记得有几年彼岸花开得极红艳,许是那花神回来了,但从未见过她现身。”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日,那花海就与往常无异。许是花神就在那会子得了菩萨的点化吧,但年数久远,老臣也记不得太多了。”

    玄冥默然许久,才道:“也罢,本座知道了。”

    “今日之事,不可与他人提起。”

    “老臣明白。”孟婆说罢,心中浮现了一个不大可能的想法。

    她踟躇了一会儿后终是道:“老臣问一句不该问的,帝座探寻此事,莫不是当年之事同孟元有关?”

    玄冥一时没有说话,面色平静。

    按着他往日的脾性,旁人不会敢问出此言。即便有些没心眼的问了,他断然也只会冷冷地说一句“不该问的就别问”的话。

    但眼前这位老妇人到底是养大了孟元的人,想要知道这件事无可厚非。

    只不过此事到如今多也是他的揣测,实情如何还未可知。

    半晌后,他淡淡道:“本座不知。”

    孟婆一愣,但随即颔首道:“孟元能受帝座如此照料,是她的福分。”

    他抿紧了唇,面上看不出喜怒之色。

    远处的罗酆山仍笼罩在一片猩红与玄黑交织的层云之中,神秘,如同孟元的身世来历一般神秘。

    孟婆见他不再有问话的兴致,就识趣地告了退回了屋中。

    奈何桥上刮起一阵夹杂着寒意的狂风,忘川中的水霎时间波涛汹涌。

    血红近黑的深不见底的河水倒映出忘川河畔彼岸花的团团艳影,好似鲜血在水中蔓延开来,诡异至极。

    这是天上地下最为妖冶艳丽的红色,在这阵不知是天意还是人意的怪风之中被刮得几近倾倒在地上,花朵却不损分毫。

    风声中似乎传来上古的声音,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得任何东西。

    花神到底流落至何方,转世为何人,他该如何还她的这一命?

    他不得而知。

    这便是他下山的缘由和经过,如今复又想起,心中仍是余了一点儿惆怅之意。

    他说罢后不再做声,拿起酒盅抿了一口酒。

    蔺沧听罢这些事,不由扬起笑起来,见着玄冥的目光寒了一寒,方才止住了自己略显放肆的笑容。

    他煞有介事地唏嘘道:“你知不知道你有个特点?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脸上都冷冰冰的,但是心里却想得比任何人还要多。”

    “这不,我说孟元会是那花神转世,你一开始还说我在胡诌,如今倒自己去查了。”

    玄冥冷哼一声,拿起酒壶将酒盅斟满,再次一饮而尽。

    蔺沧颇有兴致地瞧着玄冥这幅样子,晓得他心里其实很在意这桩事情,便藏着颇有煽风点火的意味道:“你的这个问题,六界里怕是无人能答。不过嘛,六界之外不还有人吗?”

    “传说里既是地藏菩萨指点了花神,你不若去西天灵山走一遭,问问旁的菩萨们,说不定有一二位晓得。”

    这法子,他不是没想过,只是......

    如今世上的佛陀大多居于西天灵山,像玄冥这等已达上品上生之境者来说,若连他自己都解不了的惑,便唯有佛陀可解。

    但是因果机缘之事,向来不可宣之于口,天机不可泄露之话便是此意。

    他将指腹按上眉心,摇头道:“即便西天那几位知晓,也难告诉我。”

    蔺沧思忖道:“这桩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说小了,只是你一人亏欠了另一人的事。说大了,倒是能扯到你们冥界。”

    “你既因为此事而灵力波动,眼下你解不出来的话灵力一直不稳,若是因此而招致祸患,岂非因小失大?如此说来,西天定当不会坐视不理。”

    “毕竟嘛,你的安定,终究同冥界的安定有关。”

    玄冥抬了眸,眼中那点儿忧愁消失不见。

    也只有如天宫二殿下这般的人才能想出这种解释来。

    他再次斟满酒盅,正欲饮尽时却被蔺沧拦下。蔺沧意味深长地噙着笑道:“你的酒力不胜三盏啊。”

    闻言,他微愣。

    他已记不得自己方才喝了多少,但身上确实因着酒意热了起来。他体性阴寒,不适宜饮酒这种热物。故此一贯来都不胜酒力,常常三盏就倒。

    他轻笑了一声将酒盅放下。

    他已多年参透世事再无所惑,因她,自己如今竟生出了这般的执念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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