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没有传来动静,她稍稍安下心。

    吹着那晚风将自己吹得清醒了,孟元方才同那医官颔首道:“帝座将睡下了,还请医官备一碗醒酒汤来。”

    曲言道:“醒酒汤和药都备在侧殿了,是臣等送进去,还是姑娘...”

    夜里的风吹久了有些冷,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并未多想便道:“劳烦你们送进去吧。”

    曲言称了是,正转身往偏殿走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什么,将他叫住:“你且等等,等会儿我来亲自热好再送进去。”

    她又向医官道:“不知宫中的药材在什么地方,我身子这会儿有些不适,须取些药来。”

    医官答了她的话,欲陪她同去,她看了一眼殿中道:“医官还是留在此处吧,若帝座有个什么不适的还能照料,我去去就回,不必劳烦。”

    三人应了声。她这话提得突然,但是论如今的情势,旁人不会再多问她什么。黑夜里的玄阴宫森然肃穆,沿路的宫灯亮着昏黄的光,她走得很急,不是因为怕黑,而是怕自己慢下来时方才那些汹涌的记忆便会即刻如浪潮一般地涌上来。

    她不敢想。

    药材存在三印殿的东偏殿里,每一处药格上都封了名,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忘情草那一格。忘情草这一味药是专入迷魂汤中的,但忘情草遍长于罗酆山,玄阴宫中虽无须此药,却也会存着些。

    她的原身是草本,天生便对这些花草药材熟识些,忘情草定然是不能用的,用了会出大错,但甚少有人知道忘情草上开出的花有另一用,将此花入药,可忘却近期发生过的事情。这花称作忆散花,她只需要一点点就够了。

    偏殿里弥漫着药材独特的苦味,她仔仔细细翻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一株有着花的忘情草,她仔细地将花朵掐下来藏入袖中,然后另拿了几味常见的药当幌子。

    她很快地就回到了九华殿里,施法将那花朵研成粉末加入醒酒汤中,末了看着碗中清澈的棕色液体叹了一口气。

    她不能让他记得今夜里发生的事情。

    道明为她开了殿门,她捧着木盘再次走入殿中。殿里的酒味渐渐地散了,她轻着步子踏入内殿的时候心中又一阵悸动,方才的温存又浮现在了她的心头,她颤着的手险些将木盘中的碗滑落。

    她平了平气息,见着他并未坐在哪处后才安下心走进去。帷幔的样子和她出去的时候别无两样,她依稀看见他已然在榻上静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

    她越往那床榻走近一步心跳便快一分,最终似是跋涉千山万水一般之后才将木盘搁在榻边的矮几上。

    木盘搁下的一声轻响,好像惹得帐中人动了一动。她的身子一僵。

    帐中不再有动静的时候,孟元松了一口气。她轻手轻脚地掀开帷幔,将柔软的轻纱用一旁的珠串系起。正如她所期盼的那样,他已经睡下,平躺着合着眼,气息很匀称。

    她并没有急着喂他醒酒汤,而是在榻前有些愣地站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他。她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她觉得喜欢上玄冥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此时的眉宇很舒展,不似前段时日中总是蹙着,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孟元缓缓地坐到榻沿上,似是无可奈何,又似是鬼使神差。

    她坐下看着他,有些颤地伸出手,终是抚到他的脸上。

    今夜里大抵是她这一生中同他最近的时候,过了今夜之后的日子都在倒数中过去,等着两生道解开的时候她就将离开玄阴宫,带着今夜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离开。

    她能来到玄阴宫是她活了两万多年来都从未想过的事情,而能在他的身边更是如此。她只是一朵小小的彼岸花,即便身上可能有着一些生世轮回的线索,可是但凡他不说的,她便只当不知道,到底是他对她有这么许多恩情,她不能再多求什么。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她一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湿润。

    她慌忙收回了手,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停留下去。

    她拿起搁在木盘上温热的醒酒汤,一勺一勺地喂入他的唇中,他很平静,好似没有察觉到什么。当那玉碗见了底的时候她将它搁在一旁,有些出神地望了一会儿。

    她虽知晓忆散花有此功效,可是到底能让他忘记多少她却无法肯定。

    她不愿意让他留下一丝一毫有关今夜的记忆,她缓缓地站起身来面对着他,闭眼捻诀结印。

    周身渐渐地漂浮起灵光化现的彼岸花,并不多,却足以让在此阵之中的人陷入幻境。

    幻境致幻,停留过久便可修改记忆,让人分不清何处是现实何处是虚幻。

    她想让他的记忆之中有关今夜的改上一改,只改作他发了怒回了九华殿,喝完那几坛子酒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期间有人来喂过他醒酒汤,也只不过是道明罢了。她一直在十善殿,早早地灭了灯烛安寝,从未来过这里。

    灵光散去的时候,她疲累地跪坐下来趴在榻沿上。

    她天生便有制造幻境的能力,但是这一术法太耗灵力,如此一来她便又浑身失了力气。可是如今疲累的不止是她的身子,那颗原本跳动得极快的极激烈的心也好似渐渐地停了下来,沉重地在胸膛之中一下又一下的击打着,很痛很痛。

    她趴在榻沿上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尔后眼前又是一片迷蒙的水雾。

    -

    昨日夜里孟元姑娘去殿内送醒酒汤送了好一阵子,候在殿外的道明心里七上八下地生了好几个念头,想着这外殿的灯烛到底是替内殿之人灭了还是不灭,曲言同那医官在一旁的冷风里眼睛快抽筋似的朝他每隔一会儿就递个眼色,如此等到了子正的时候那殿门才缓缓地开了。

    他正欲上去的时候孟元摆了摆手,眉目间很疲惫,亦不用让人送她回十善殿。

    她只身走进黑夜里,身上的白袍衬得她很瘦削凄清。

    第二日晨起他去侍奉帝座,竟见得昨日夜里那般雷霆厉色的北阴大帝今晨里竟心情不错,神色虽平淡,眉梢眼角却都隐隐透着点儿悦色。

    帝座还破天荒地吩咐他将西洲数历山仙君送来的一整件茶具拿了出来,那是用渭水生的白珠凿成的,工艺极为独特,道明记得帝座甚少会拿这件出来。

    他侍奉在一旁,看着帝座漫不经心地用盖撩拨着浮在茶汤上明黄舒展的茶叶,丝毫瞧不见昨日夜里的怒容。

    他做了玄冥座下的侍者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譬如孟元姑娘的这一件事他便不该问。玄阴宫会不会有帝后这件事他并不太关心,他只关心帝座其人好不好,如今帝座龙颜大悦,自然是一件好事。

    先前灵山的人来了冥界,虽不是兴师问罪,但言语之中难免有责怪之意,这便将玄阴宫的面子驳去了几分,帝座心情并不大好。

    而傲训之事与魔界有关系,那罗浮冥界终于解出来那匕首的古怪,这原不是一把匕首,而是用魔界一颗灵珠幻化成的,这颗灵珠可录周身所发生之事,若非玄冥将它交与了罗浮,否则玄阴宫诸事都将被魔界之人探听了去。

    魔界之中到底是谁在盯着玄阴宫,这件事尚未查清,故而帝座这些时日里的眉头总不见得舒展,即便天宫二殿下有如此喜事,也不过是处理完手中的事后匆匆去了天宫一趟。

    他起先心里责怪着孟元姑娘,帝座本就如此疲累,偏偏孟元还要去惹他不痛快。自昨夜里瞧见那番情景之后便大致知晓了些,如今一来更觉孟元姑娘在帝座身边十分有好处。

    昨夜里孟元吩咐他们说切不可让帝座知道她来过,他们虽解不开这其中的名堂,亦不能有欺瞒帝座的道理。但如今孟元的话同帝座的话差不多算得上一样重要,故而帝座不问起此事,他们便不说此事,也算作两边都没有得罪。

    待玄冥将清澈透亮的茶汤缓缓倒入茶海之中,茶海里升腾出茶叶的清香的时候,他方才在这一系列沉默的动作之后头一次开了口:“让孟元过来。”

    道明不敢多问什么,领了命便退下。这时候偏殿里没有旁人侍奉,他从袖中触到那支冰凉的玉簪子时轻轻一笑,再次悠然自得地倒弄起桌上的茶具来。

    孟元昨夜里回了十善殿歇息,这夜里睡得并不好,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梦压得她喘不过来气。梦里她一会儿变作三生石畔的那朵小彼岸花,一会儿在绞龙台上她和玄冥比剑,又一会儿在九华殿里他搂着她...

    梦做到这一处的时候她惊醒了,身上纤薄柔软的寝衣变得黏腻,是这晚上出了许多虚汗的缘故。她无心再睡,静下来之后繁杂纷乱的思绪便不停歇地涌进来,扰得她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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