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海地清宫隔绝于世,在这处僻静之地不曾见日出月落,唯有每日万年如一的诵经声和香炉里未有一刻断绝的白烟,昭示着日子的更替。

    时间的流逝在往生海上似乎比别处更快一些,八十一年的时间有如白驹过隙,她初入地清宫宫门的时候对佛法教义知之甚少,而如今已经对地藏菩萨的教诲深谙于心。

    这八十一年中她曾回过彼岸花海三次,重游故地探访亲友,再依旧乘那艘几近破败的巨舟回来。

    她乘舟回地清宫的时候在舟上仍看见了那些静默着登舟的鬼魂,而从地清宫乘舟回第十城的时候也仍看见了那些漂浮在海面上一盏又一盏的灯笼。

    许许多多的白灯笼在她的身侧破裂,许许多多的鬼魂在地清宫前的石阶上化作一点微弱的光团。这么多年了,这些鬼魂的数量并没有减少。

    经书上那些小若蚊蝇的字浮现在她的眼前,印在了她的脑海里,而她在乘着这舟往返第三次的时候,忽然了悟了经文须读背解悟,但更须躬身实践。

    她曾经以为做官的人须读了地藏菩萨的经文才好做官,如今却觉得应当反一反,凡是读了地藏菩萨经文的人,大都会升起一股济世的慈悲来。她心里有了这份对世人的慈悲和济世的冲动的时候,正正好是她在地清宫修行的第八十年。

    一次晚课之后明镜法师独留下她说话,同她道:“你这个道悟得已经差不多了,是时候教教你如何做好一个官了。”

    这是她修行的第八十一年。这一年的七月三十玄冥照旧临了地清宫,这一次他和她说了些与以往不同的话。

    他说明镜法师的师父是地藏菩萨座下正经得了真传的大弟子,遗憾的是这大弟子亦虽菩萨圆寂了,明镜法师虽未得真传,却也悟了七分。自打他登位后建了地清宫,便一直由明镜法师主持宫务。

    地清宫并非禁地,每年地藏菩萨生辰前后迎接六界来客,广开佛会、论道传教,除此之外,为官者亦每隔一些时日就须上地清宫重新修行,譬如十大殿的阎王爷也是如此,每隔三万年来此修行八十一年。

    地清宫不是一座供奉着菩萨金身的佛寺,而比佛寺有着更多的用处。

    明镜法师亦不是普通的僧人,也是封了品衔有着官职能上北阴殿论政的。此前玄冥觉得她留在地清宫做掌事有些屈才,奈何法师图个清净,不愿出山做官,但她做官的本事却一点不比十殿阎王差。

    玄冥将孟元放在此处,一个缘由便是希望她能从明镜法师身上学到点东西。

    她结束了她在佛法上的修行以后,便开始了在坐朝论道之上的修行。

    在前八十一年中她用她的诚恳和踏实让明镜法师转了主意,法师从前只当这是玄冥送来的人,打发完这些年的修行再教些浅显的便算完了差事,但如今却发现孟元是个实打实的可塑之才,可塑的并非是因为她的修为她的聪慧,而是她这一颗存着冥界百姓乃至天下生灵的心,这是最难得的东西。

    一旦有了这最不容易的,凭着孟元的天资,她一定能做成一个好官。

    明镜法师先是指点了她冥界之中的官制如何,北阴大帝之下按着不同的专职分作十数个大部,其中有人界的凡人亦想出的吏户礼兵刑工,亦有囊括监察、弹劾和录述的史官,这些大抵都针对冥界本身事务。

    而十大阎王殿独立于十数个大部之外,乃专职处理人界之事。她将这些知悉,明镜法师便问她若是做官,愿意做哪一处的官。这时候往生海上的那些灯笼便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没有多想。若是真的做了官,她要去阎王殿里头。

    孟元从前想着的便是进十阎王殿,明镜法师对她的这个志向不置可否,毕竟成大事者不是一开始就坐到最高位的,还须在泥里边滚上几圈打磨打磨,等到登了高位以后方才不至于空谈而不着实地。

    她在明镜法师的指点下将佛经搁在一旁,开始研读冥界的律法条文。她常常挑灯诵读背记到深夜,做着梦的时候都是犯了此罪的人如何如何判。

    有一年玄冥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她在学这些,翻了翻她看着的书后便不经意问道:“佛家讲慈悲,却为何要将犯过错的人打入地狱受苦呢。”

    孟元想了一想,正声道:“我们冥界的地狱不是因为人犯下了罪孽才有的,而是本就有的。但即便没有我们冥界的地狱,人自己的心里也会生出贪嗔痴怨的地狱来,就像菩萨说的‘我于过去无始劫中,由贪瞋痴,发身口意,作诸恶业,无量无边’。”

    “故而佛家讲的慈悲是告诫世人如何才能行善不作恶,避免自己招致落入地狱的苦厄,而并非普度一切入地狱者。”

    玄冥看着她,静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学得很好。”

    她原打算的是到阎王殿里头做官,要考的一半是地藏菩萨的教义,再有四成便是这些律法,余下一成是些零碎的东西。

    她打算将那些个律法条文的学完便差不多了,没成想明镜法师要继续教她下去,还要学财政、学军事、学礼法,孟元虽是个勤谨的,并非她不愿学这么多东西,只不过学了这些貌似对她去阎王殿里做个判官什么的没多大用处吧?

    明镜法师同她说这是帝座吩咐的,像她这般聪慧的自然不可一直留在阎王殿里做个小官,定然是要一级一级往上走的,只有走到了高位的时候才能真正的将自己的所想付诸于实际,颁什么新政开什么先河,如此才能造福于民。

    若只是做阎王殿里头的一个判官,饶是做上三十万年对冥界或是人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来。孟元便觉得这话的确有理,自己先前想的确实是太浅显。

    但是做一个说出来的话能让冥界震一震的大官,这是她从前都不敢想的。

    自打进了玄阴宫之后,她已经晓得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所以从前不敢想的,如今都敢想了;从前不敢做的,如今都敢做了。

    常言道事在人为,凡是她认认真真花了心思做的事儿,除非她在这上头实在没有天资可言,总会有几分成效的。孟元的心态很好,即便花了十分的力气事情只成了三分,但有这三分,便已经足够了。

    毕竟嘛,人活在世上这么多年,若是不做事情的话日子就很无聊地过去了。只要能做上一点点事儿,就是在消磨日子的同时尽到一点儿立德立言立功的圣人之行了。

    学完了律法,孟元随着明镜法师学财政,以地清宫的收支为例子来看一宫之中的银钱如何来又如何去,如此推广到冥界一整界的银钱。

    话虽如此,银钱之事却非收进来花出去这般简单,其中还囊括不少道理和规制。

    明镜法师虽久居地清宫中,却对财政之事了如指掌,孟元每日跟着她学习,起初听得云里雾里,渐渐地拨开云雾上了道。如此教得差不多之后明镜法师言若是要再学得深,便要直接找户部任职的那些个大人学真功夫了,这便是后话。

    尔后再学军事,起初玄冥同明镜法师说及此事时明镜觉得不必教这个。到底孟元日后只是做个文官,往后再不可能跑到军营里去带兵打仗,玄冥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和她说凡是有的都让孟元学着。

    在此上明镜法师只浅尝辄止,毕竟她从未领过兵,只晓得纸上谈兵而已,若孟元真打算在这上面有所建树,听完这些便直接入了兵营最是了当。

    孟元在后面的几十年将该学的都学了,眼看着地藏菩萨的寿辰近了,终在一个冬日里明镜法师讲完了她的最后一堂晚课。

    屋里头燃着烛灯,屋外飘着鹅毛大雪,孟元望着窗外暮色之中簌簌飘落的片片雪花,不觉想到玄阴宫中彼时的一场大雪。她在地清宫中学了这么多东西,其实都只触及了皮毛,但坐上北阴大帝这个位置的那个人却是样样都学得精通。

    她往日里知道他学识高,如今自己学了才真正能体悟到他到底是个什么境界。

    她心里头好奇他从前是在哪儿学的这些,又学了多少时日,竟学的如此好,难不成观音菩萨那儿也会教这个?便问了一问明镜。

    明镜道:“帝座在准胝观音座下学的是佛法,如何为政却是在地藏菩萨座下学的,再便是登位后自己日以继夜地读书苦学,兼以请教旁人。你若好奇,何不直接问问帝座?”

    她笑了一笑,搪塞了过去。

    她晓得自己和他的年岁差得太多,不知道他从前这么多万年里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她终是要离开玄阴宫的,尔后他也只不过是如从前一般的她偶尔会听到的名字,既如此,她如今也便只在旁人的言语中知晓知晓他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如何,都同她没有关系。

    她沉默着,明镜不知道他们二人间的弯弯绕绕,又说道:“如今能如帝座一般钻研学问的人少了,上古的时候这般人多,而今却难找出几个。我虽只教你这么一百多年,但你也算得我的一个弟子,日后须谨记勤加读书,不可有荒废。”

    “上古时候六界不安定,人人都知晓须有长进才能保全自身。而今冥界大定,却养出一帮无事可做吃干饭的人来。你与他们不同,也怪不得帝座如此看重你。若是守着这颗心下去,将来定当官至宰辅。”

    烛火发出一声爆响,孟元讶然道:“宰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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