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冀易。

    约定过来探“段八白”尸体异状,既是妖修,死后多半会现妖身,此时却已维持正常人身在冷库躺了数月。

    尸体有异状便不好归还亲属,流头帮召请雾海外大仙又确有其效,重重疑云下自是不能放过线索。

    发出的援助请求要的方面过专,时有修士留言推荐天下功驻至善区修士冀易。

    万时通过终端向他发出邀请,又接过至善区异兽案加码,终于在夏天盼来了冀易。

    文昴笑着将陈西又放上椅子:“陈师妹彼时离“段八白”较近,以防丢失线索,我们一同去查看尸体。”

    陈西又眨眼,反应过来,绘下几画记下思路,合上本子跟着两人走向又一次临时充当解剖室的审讯室。

    一别数月,冀易风采仍旧。

    文昴见缝插针地叙述当日“段八白”的死亡经历,陈西又加以补充。

    冀易:“这么说,陈道友沾的就是那流头帮大仙的晦气?”

    陈西又:“是。”

    她应得干脆,不见什么忿忿不平。

    冀易将道友两个字说得轻佻,好似从骨子里同这类客气辞令不合。

    却与冰冷尸体相契。

    “段八白”的尸体置于临时拼合的桌面,冀易上前拽下裹尸布,抬手探向“段八白”天灵:“你们怎么断的他是妖?”

    陈西又牵起“段八白”的手,坦领的连衣裙露出脖颈,其上细小的金属项链因着动作向下坠落,蔷薇坠饰在空气里细小地晃:“他在后花园犯案时我们赶到得较快看出了施术端倪,其后我与他交过手,他的路子很是妖修,只是不知为什么——与其说有意为之,不如说,他只得用人修法门。”

    冀易挑眉。

    探过段八白胸心口,踩上桌面将“段八白”翻了面。

    文昴负着手站在“段八白”头侧,摸摸鼻子:“除陈师妹外我们都探过妖修,许是道行不够都看不出什么。”

    冀易嗤笑:“现在就给我筑高台?”

    陈西又:“若冀道友也看不出什么,我们就要想辙将这尸身运回宗门了,这筑的不是高台,是我们回宗的顺畅阶梯。”

    冀易抬起嘴角,也不急着嘲,自灵窍内唤出支匕首戳入“段八白”背脊,剜出一颗骨头。

    保鲜尸体的术法被破,冰冷的血液顺着破口缓慢渗出。

    冀易拿着那颗骨头,一个清洁术法下去捏在手里玩了玩:“确实是堕妖,也确实够心狠的。”

    “怎么说?”陈西又凑近一些,没探出什么蹊跷,只得将视线落回冀易面上。

    文昴细致打量那截骨头,没看出什么不同

    冀易将那骨头放在光下转了一圈,语调松懒:“套取烟火众皮囊无非那几套,凝聚灵骨,灵骨宿魂剜骨转体,邪一点炼作人丹,妖修原身是妖,再多一步妖骨更调,照往前的例子是要汇妖力于妖骨——

    这个堕修,大概是没办法周身换骨,或者怕周身换骨被拦在关口,剜了一块磨了磨戳进去就当自己还是妖身。”

    文昴:“所以不化妖身不是有异,是他本也化不得妖身?”

    “是吧,”冀易饶有兴致地摩挲手上与人骨毫无异处的妖骨,“流头帮是吗?疯得还怪厉害的。”

    陈西又:“怎么说?”

    冀易笑:“就像是本有个祖宗坟位,每日谈不上多恭敬但好歹供着,也多少以之为荣,结果临了有了事亲自刨了坟断了联系,揣一块裂了的碑骗自己,我也不算大逆不道。

    妖骨之于妖修,大概就这么回事。”

    查验一番也没有更大收获。

    走出审讯室时陈西又再度确认:“这具尸身后续不会再出什么问题对吗?”

    “是,尸体该有的本分它都会守的。”

    冀易探一眼,陈西又正向警员发报告陈明“段八白”尸体的认领程序可以开始,他收回视线:“你们说的沾上晦气能多说点吗?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们一些有点相干的消息。”

    文昴侧目看他一眼。

    陈西又一停,认为似乎并没有隐瞒的必要:“他们先后说要找大仙的时候,我感知到了,不在五感、灵觉以内,我感知到了他们借调力量的所在。”

    “你也想称它母亲?”

    “不,我不想。”陈西又顿下脚步,唇线抿紧望他。

    “行,行,”冀易笑时眉眼轮廓的攻击性不落半分,“妖修掰妖骨这事,说直白点,不是必要没妖修会做的,就算必要也有的是妖修宁可抱着自己妖骨去死,从痕迹看‘段八白’没往妖骨里放半寸妖力,他完全自愿地背弃过往骄傲,抱上了流头帮的信仰。

    说来算自负,也不算正经依仗,流头帮的信仰怕是病变了。”

    陈西又:“病变?”

    冀易:“就像你现下屠了同门在烟火众大开杀戒一样,反常到这地步,怎么不算病变?”

    比自己矮一头的好脾气修士看过来,眼睛里全是晴朗的好气性,她说:“这不是无凭无据,多谢告知。”

    冀易平生都是个说话刻薄的挑剔人,头一回遇上这样的反应,又细细打量了下这位剑宗修士,没看出什么名堂:“那我便去下个区了。”

    陈西又:“有劳,慢走。”

    文昴:“多谢。”

    冀易转了主意:“你们剑宗的待客之道是这样的,也不送送客?”

    陈西又心下暗道,从你们天下功驻区走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天下功来人送,你们的待客之道又在何处?

    还是走到冀易身前,回头望文昴:“师兄我送送冀道友。”

    文昴点头。

    陈西又领着冀易走过长廊,绕出一扇又一扇门,摄像头滴滴扫过人脸亮起通行的绿灯,果不其然迎来冀易未尽的话:“陈道友做不做噩梦?和大仙有关的、和堕修有关的噩梦。”

    冀易拉近距离,似乎从来沾不得善意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几乎与逼问相类。

    陈西又不愿回答地偏过视线,盯着墙角接缝处残留的一点墙灰,大脑回避性地回忆起星阵相关以掩耳盗铃,血液流过骨膜的声响规律得恼人,仍是说实话:“嗯,我在做噩梦。”

    冀易深望她,对她升不起杀心的原因,除却她惑人美丽的无辜外壳外,就是这个了。

    坦诚地接受怀疑,诚实、包容、洁净、善良,直到诚实善良到被允准坐在长桌上商议对自己的处决方案,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她不会因为偏私己身而心慈,她像会更为残忍地对待自己。

    毕竟这人看起来,就是一副伤害他人之前先杀己身的滥好人模样。

    说不好听一点,这就不该是人。

    说不定是伪装呢?

    冀易玩味过这想法,提醒自己面前人的威胁性,开口:“虽谈不上很大的机密,但你应当知道,许多修士异堕前都多伴噩梦吧,别掉下去了,道友。”

    “嗯。”

    陈西又自觉流头帮大仙引发的噩梦与辰起六六六年引发白橘仙人异堕的噩梦不可类比,也不觉得自己能有此烦恼,但仍旧应了声。

    反驳的念头都压在肺里,陈西又将目光挪回冀易身上,稍顿:“多谢。”

    冀易淡笑一声:“行了,不用送了,谢过你们剑宗的待客之道。”

    陈西又返回办公桌,将要坐上椅子隔裙按住青见碧的细小蛇躯,小咬无需再提醒地调节位置,上挪几分勾上陈西又的腰,本本分分地继续睡。

    陈西又打开文档,斟酌敲打本次检查结果。

    “段八白”的二度检查整合到位与近来的工作报告一起发往剑宗入档,陈西又趁机将寄予苏元的信件一并递往。

    与此同时,早前发出的信蝶终于迎来了回音。

    之前发往告知去向的信蝶并不需要回信,陈西又其后经历了长长的申请流程,钻出烟火众的外墙飞出一只信蝶旁敲侧听了扶生门是否有疗愈灵脉受损的妙法。

    乔澜起的回信随性,信纸的一角被火燎过,字迹狂放:

    “没听说过,听你描述这灵脉是损得厉害,除非有大造化不然怕是大.麻烦,你又从哪里捡了人在操心?

    对了前几日石文言回宗帮你压下了点事,你还行吗?不行就回宗,也没人会笑你。”

    下一个字起了一笔匆匆断开,墨迹干在途中。

    陈西又将信纸翻了翻没看到多出的字,乔澜起能找到一次笔墨已经是难得,大概出什么事打断了,回头见墨干了就懒怠写了。

    要说吗?

    不说吧。

    要说吗?

    不合适吧。

    要说吗?

    不说。

    陈西又坐在车厢内,万时发来讯息称他查探的举告确有其鬼。

    食梦贪睡不知不觉混入烟火众的鬼灵[1],没有实体造不得大患只是已经批量生出规模内好几夜满载的噩梦。

    遭了殃的普通人向警局拨来一通又一通电话。

    小区物业搓着手点头哈腰地探问查案进度。

    “仙君仙君,是有鬼对吧?我真的,从来没做恁逼真的噩梦。”

    “您、您能解决吗?”

    “我们会尽快解决。”万时嗒嗒敲着终端告知陈西又案件细节,一时也摸不透文昴和大叔佳前脚外出援助,他与陈西又就撞上案子是天定还是巧合。

    陈西又停在红灯前,夏季白日长,有傍晚六点半的晚霞。

    跟着烟火众另修人的时令,前几月还是蓬松的棉袄,现今就是轻飘的一层衣料,行人走过要撑伞,斜过大半伞面挡西下的落日。

    鬼灵这类妖异,钻入梦中极难寻觅抓捕。

    不过他们虽说食梦而生,灵力对他们也并非完全可以舍弃的无用之物,或许也会主动来寻她与万时?

    停稳车,向万时拨去通话。

    循踪走过深巷,将落的太阳抛洒温热血液进这罅隙,于是红的愈红,暗的愈暗。

    “嘟嘟——”的提示音,断开。

    陈西又停下脚步。

    一切都很真实,觉到的虚妄反而像是一瞬的错觉。

    裙摆上的向日葵浸在血色黄昏里,仿佛沐着血色朝圣,试探着迈出一步,鞋跟落在地上撞出几近于无的响。

    陈西又轻笑一声,这就撞上来了。

    “不再向前一步吗?”仿佛虫类声鼓颤动的密集声音汇在一处,高高低低地合作难辨的歌。

    伴着身后贴近的暗影,有庞大的知觉落在耳际,血肉粘稠翻搅的动静攀上耳际,缠绕着听觉施加震慑。

    陈西又叹了口气。

    “出来,我带你出烟火众。”

    “修士的话怎么说的准?”鬼灵不知何时拖她入梦,幻出硕大冰冷的幻形站在她身后,搭着她的肩的手滴滴答答淌下甜腥血液。

    那只手沉重、冰冷,一直向下压、向下摁她的脊梁。

    陈西又无需回头就能想象到身后等着她的会是多么庞大骇人的头颅与身体。

    “那我便将你打一顿,再带你出烟火众。”

    陈西又试着拽住那只手,入手仿佛柔软的肝脏、密密麻麻蠕动的多足爬虫,眉梢平平见怪不怪,旋身拔出乐剑。

    到底抬头对上了这只鬼灵精挑细选的“惊喜”。

    险些重新闭上眼睛。

    鬼灵幻出了他认定的可怖之物,从后脑破进头颅自面庞正中透出点锋刃的美艳面容,血丝密布的眼睛星星点点排布在面上,流下一串一串血泪,还要辅一张可怖唇舌吞吃眼球。

    喉管探出六只形态各异的手,显然有一只将才搭在自己肩上,但陈西又回避思考是哪一只。

    再往下,还是不要细看了。

    陈西又几乎下意识欲动杀招,即使明知是梦,即使明知灵力会被鬼灵吞吃也下意识想挥断这仅是存在就秽.乱世间的……生物?

    “别别别。”鬼灵察觉到一点危险,连忙将混乱的肝脏、器官、脓疮、节肢、眼球……胡乱咽回去,仿佛没察觉到这一幕更令陈西又瞳孔颤动、面色发白了。

    鬼灵溃变内翻为一具丰腴美艳的尸体求饶,高大似墙的尸身贴近陈西又,发出震颤魂灵的泣音:“大人,放过我罢,奴、奴……”

    尸体身材高大,半跪在陈西又身前假意抽噎,凝着死气的紫白面孔上红唇浓艳,饮满了血一样润泽,泛着水光。

    陈西又忍无可忍。

    掐着脖颈将鬼灵按定在地,远超过手掌能掌控粗细的脖颈在手下无生机地冰冷,膝下柔软的死肉向内陷,乐剑擦过它的脖颈没入地面。

    陈西又声线凉透:“你再吓。”

    鬼灵于是终于乖觉,幻作唇红齿白的少年人,笑眯了眼睛望她。

    按着自己脖颈的手掌心冰凉。

    被吓得冰凉。

    真是令鬼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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