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藤不需要名字。

    雾海中的所有生物、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都不需要名字。

    它们吞吃,然后被吞吃。

    缠绕、拥抱、喜极而泣,炙热的痛感化为温热暖流。

    它们吞吃,然后被吞吃。

    被撕裂肢体,恸哭声裹在雾气里,虚伪的示弱换来两败俱伤,呜咽着吞咽,逃离其他吞吃自己的存在。

    它们吞吃……

    然后……被吞吃……

    看不清的渺小存在触碰自己,谁,是谁,我不可以死。

    我绝不要死去。

    陈西又躺倒在阴翳的雾气里,身体破开长而深的伤口。

    这是哪里,不重要。

    为什么在这里,不重要。

    因为我快要死了。

    下意识地向前攀去,腹腔内掉出东西,不停地不停地掉出东西,身体越来越轻,又越来越重。

    脚尖陷进柔软的土地,湿滑的血液使逃离犹为艰难。

    一手按进黏糊的异样液体里,土地在粘腻液体内柔作沼泽,扑通跌落,柔软的细小触手在指间蠕动挣扎。

    不要死,怎样才能不要死。

    庞然大物的怪藤低头,如果那些藤蔓末端都能称之为头。

    渺小的存在抬头,如果被它们流出的血液腐蚀到这种程度的头也是头。

    不要死。

    不要死。

    不要死。

    腐蚀的汁液带着剥脱的皮肉淌下,可怕的灼烫感疼痛感一寸寸烧过身体。

    怪藤:我要想办法续我的命,吃了它可以吗?太小了,太小了,而且快死了,不够,不够。

    陈西又在昏乱的蒙昧里思考,我要活,要怎么活。

    似有粘稠的液体流过大脑的褶皱,意识五光十色。

    对,结契,结契可以。

    同生共死的最高契约,我才不要死。

    无端的恨意比身体的痛感更为煎人。

    凭什么是我死,该死的明明是你。

    洞开的身体方便了心头血的取用,握住怪藤数百藤蔓中的一枝,裸露的手骨蘸取几近干涸的血液,千疮百孔的体内生出不明的力气。

    糜烂的黑色在经脉大片大片盛开。

    颤动的骨手在黑白花色拼作的细瘦人脸上画下契阵,伴着侵蚀的细小嗞啦声,剥落的新血肉顺着白骨滴上阵图,人脸上黑洞洞的“眼睛”死死凝视着这只手。

    摔倒时沾上的奇异液体也淌下。

    淌过烫得焦黑的骨头,淌过坏死的痛觉,溶入悖逆天地的禁阵。

    光华大盛。

    契约借三方血肉,连接上弱小的修士、病死的怪藤、只余残片在世的触手。

    “啊……”失声的喉咙卡出破碎的呻.吟,麻木的身躯再度榨出非人的痛感。

    异彩液体向上濡染至肩颈,蚕食到半程转为更为晦涩的烙印。

    呼吸、呼吸、深深呼吸。

    太痛了,恨不能剥下自己的皮、砸碎自己的骨头、连着早已流失一地的血肉扔进油锅。

    脑髓中注入冷水遇热油的沸意,脑回内燎出可怖的水泡,水泡爆开,其下鲜嫩裸.露的粉肉恰适合升起新的水泡。

    似有急剧庞大的异物塞进了脊骨。

    一寸寸向内推进狭窄的骨缝。

    每一寸骨头都惨叫着逃离,每一处血肉都拗折外翻出自己的内里,每一处都在惨叫,每一处都哀恸。

    每一处都历遍痛意。

    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部分,只有疼痛,只余疼痛。

    疼痛驱逐了一切存在,将自己庞大的身躯硬灌进渺小的人体,人体的每一厘都分崩离析,再被疼痛凝固在原地。

    是生机吗?

    这真的是生机吗?

    穷途末路的修士被自己的疯狂尝试压垮在原地,无力分辨所绘禁阵的效果。

    雾海的怪藤没有痛感,察觉不到疼痛,它察觉到生机的注入,伴随一个撑进自己体内的烙印的存在,有生机注入体内。

    然而有他物在经由烙印分食生机。

    粘腻断裂的触手,试图吞吃自己致使双双重伤的他物也试图借此爬回人间。

    怪藤曲起自己的藤蔓,它需要这个烙印活下来。

    于是结下烙印的施予方不能死。

    与它同属于受予方的同类则必须死。

    与此同时——

    她太虚弱了。

    孱弱如羔羊的修士太虚弱了。

    瞧她,明明可以活下来了还这么软弱,只会颤抖。

    怪藤探出藤蔓将疼痛下蜷缩的修士翻过来。

    陈西又完全躺在了怪物灼人的□□中,迷幻折光的液体浸遍周身,却不再腐蚀她。

    怪藤分出更多枝蔓将陈西又展开了。

    绝望中嵌入修士自己肌体的手指也被按入缤纷的液体。

    它们向来吞吃,然后向来被吞吃。

    于是奋力重组的触手被撕裂。

    它是败者。

    于是耐心将触手哺喂进修士喉管。

    她是胜者的工具。

    修士的摄食口过小,耐心的怪藤耐心地反复撕裂被烙印连起的第三方,触手挣扎,被催折,再挣扎,再被催折。

    尽数一点点喂进修士体内。

    禁阵烙印连起的三方终于只余两方。

    怪藤餍足于烙印带来的不必死,更为柔情细致地将余下的残肢碎块送进修士体内。

    或许是烙印作用,送入细瘦羔羊体内的食物再多也可以被采用。

    再经由烙印奉来力量,撑起了它的寿命。

    吞食同类是一个费力的动作,现下轻省很多,如若怪藤有更多意识,它会理解到生吃与提取精华制成静脉药剂的区别。

    很好,现在修士也不会突然死掉了。

    它们都活下来了。

    存活的怪藤居高临下地打量它的异类,不堪一击得不可思议,却是两人存活的关键。

    是过于弱小的东西,胜在好消化,败在没营养,就像雾海外时会闯入的脆弱东西一样,雾海中的生灵甚至不会专门低头去吃,只是路过而已,它们就变作了血骨。

    兼有烙印的连接,也是它喜欢的东西。

    雾海生灵从未喜欢过任何事物。

    但她有用。

    她很好用。

    所以怪藤不选择食用她。

    它翻弄修士脆薄的身板。

    好像这样能翻出更多象征强大的触手或枝蔓一样。

    陈西又在怪藤孜孜不倦的翻拣下醒来,疼痛好似蒸发了,她直面眼前这丛遮天蔽日的怪物。

    “我为什么……我……”

    剪除大半清醒的思绪晃动,噪点与水光遮蔽视野,仿佛极深的海水漫上来,压过脊背,于是什么也记不起来。

    唯独记得——

    我好喜欢它。

    年轻修士仰头看向怪藤,视线比原野羔羊更为驯顺孺慕。

    没有需要理的现状,陈西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虹彩的异样液体顺着身体走向流出体外,外露的内脏显出被洗濯的洁净。

    浸在浅潭里的脚一动,压上什么。

    陈西又俯身捞起自己的肠子,思索片刻,捡了一路简单洗洗放了回去,捂着身体表面的缺口思考。

    潜意识告知可以做些什么,事实上想不起任何事。

    捂了没几秒察觉有异,低头看去,伤口自发痊愈了。

    陈西又怔怔,松开了手,盯着毫无涟漪的异彩水洼出神。

    怪藤大致看不下去她这么怠惰,探出枝蔓伸向陈西又。

    陈西又被打断了空白的思索,将手覆上那枝蔓,下意识向怪藤笑。

    枝蔓上幻化不定的人脸面无表情,拖着修士一头扎进了雾海。

    *

    好像就是捕食,被裹进怪藤体内的陈西又听着外头的啸叫,乖巧地团在怪藤体内,一阵剧烈颠簸,一头撞到怪藤内壁,歉疚地坐好,伸手安抚性质地摸一摸撞到的地方。

    不想触摸的内壁生出了细长的人脸。

    睁着眼睛静静看她。

    陈西又微微睁大眼睛,更为愧疚地缩好了。

    却是她也要吃。

    被怪藤推一把离了体,陈西又团在地上,对着眼前庞然尸体发怔。

    怪藤犹为兴奋,它又胜了一回,赢得了吞吃的资格,正在期待它的中转站好好工作。

    咽下去啊,把力量给我。

    我变得更强,我们去吞吃更强的东西,谁也不能吃了我们。

    陈西又的眉毛耷拉着,纵使怪藤正在催促,可眼前的东西无论哪方面看都超出了人类的食谱范畴,闪烁磷光的翅膀也好,为数众多的节肢也好,她无从下口。

    怪藤耐心地等待了几秒,恍然大悟,它控住蔓中的柔弱修士,又一次开始了它耐心的哺喂大作。

    七零八碎仍能看出不详的残块硬填进喉管。

    陈西又惊在原地。

    很快挣扎着捂住嘴。

    柔软可爱的反抗被怪藤察觉,它挪出一根藤蔓,一匝一匝缠上了修士的大臂、小臂,向后收紧。

    陈西又听见自己肩骨清脆的脱位声。

    填喂的残肢并非甘霖,它们在四肢百骸点起冰冷的火焰,周身在剧痛里重塑,昏黑血色的视野里俱是睫上的汗水涔涔。

    陈西又听见自己不堪重负的呜咽,尝到肌体撕裂时上涌的血腥味。

    无处可去的狂暴力量摧毁修士体内的一切、修复修士的一切,再因过于充盈由禁阵的联络烙印流向怪藤。

    怪藤再次毫无负累地尝到甜头。

    兴致勃勃地、更为贴心地,将残块直接送向了修士正在碎裂、正在重造的胃袋。

    陈西又在肉.体的每一声无声惨嚎里死去活来,失去意识再醒来。

    昏迷时仍有眼泪顺着脸颊掉落。

    怪藤没有听觉、亦没有一般意义上的视觉,它什么都感觉不到。

    结束直如凌迟的进食再次醒来,陈西又拥着破损的衣服,脱位的骨头在怪藤松手后便恢复原样,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伤害。

    眼泪湿润地停留在眼底,陈西又抬手擦了擦,缩向了怪藤分支生出的尾部方向。

    好痛。

    太痛了。

    毁天灭地的痛感切切拉扯着她的灵魂。

    陈西又闷着头掉无声的眼泪。

    有藤蔓不耐地伸来,粗暴地拭去了泪水。

    陈西又的余光窥见这支藤蔓上的一处,黑白色的瘦长人脸对应眼部的地方按进了两个指印大小的浅坑。

    陈西又抬起手望了望自己的指尖,轻轻触上那一处,指尖残留的泪水沾上凹下的“眼窝”,声音轻轻:“你受伤了吗?”

    藤蔓没有反感她的触碰。

    烙印那一头传来的情感反应始终正面。

    她也让藤蔓受过伤。

    陈西又深吸一口气:“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对待人对吗?那我们再给……对方一次机会好了。”

    她竟没有逃。

    在煎炙蒸煮肉与灵的疼痛一次又一次苦熬。

    怪藤发觉给她某一根藤蔓时她就格外消停,于是每每拿那一根哄她。

    陈西又牵着那一枝留有她罪证的藤蔓,在灭顶疼痛里寸寸崩溃。

    在怪藤于血泽摆弄修士玩耍的短暂过程中,它体察到陈西又是甚至会淹死的生灵,从而会专门在她的眼泪过多时粗暴擦去她的泪水。

    此时陈西又往往只是涣散着视线微微战栗。

    都是痛出来的泪水。

    完全是痛出来的眼泪。

    眼泪多得像要带着无法逃离的身体解脱一般。

    五感在疼痛里通通丧失,只在清醒后会察觉到怪藤擦过的面部肌肤有灼热痛感。

    雾海之中,怪藤不狩猎且她并不疼的时候,陈西又会倚着怪藤思索。

    好像有哪里不对。

    细思时又为打上的烙印蒙蔽一切,寻不得任何可以下手的线头。

    陈西又将头抵在怪藤身上,为什么好像除了喜欢它想不起任何事?可我除了喜欢它还有什么事要做?

    什么事?

    什么……

    喜欢它。好喜欢它。只喜欢它。

    怪藤在某次陈西又昏死后的结束哺喂中,察觉到异样。

    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怎么还在这,她不应该在白墙之外,已经回到雾海之外了吗?

    动念之时,修士洁白孱弱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层层藤蔓的绑缚中。

    *

    转眼天旋地转。

    陈西又牵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小孩站在雾里,小孩的声音细细的:“老师,雾海外面真的有自由吗?”

    头很痛,有什么东西要突破封印钻出,又有什么死死盖住了可能性。

    “雾海外面很危……”

    仿若金属嗡鸣的声音重重回荡在脑海,陈西又的面色煞白,体内的烙印在急剧搏动,好像是因为——

    饥饿?

    “雾海外面就是自由,你想啊,不用种地、不用干活、不用赚钱,不用修劳什子的炼——这不就是、自……由。”

    奇怪的言语从喉咙里扔出来,不过脑子的程度像嗓子嫌这句话烫一样。

    陈西又困惑地抬手按头,她又看见了怪藤,还没来得及出声唤它,陈西又感觉手里一轻。

    陈西又低下头。

    她确确实实低了头,也确确实实什么都没看见。

    像有什么东西一下生生扯出了她的骨架,催心剖肺的痛感淹没了一切,有许多血淋淋的场景从脑中闪过。

    陈西又攥着喉咙,咳出一串碎裂不堪的断音。

    她看见了怪藤。

    烙印在闪动,灵魂在摇曳,你喜欢它。

    她看见怪藤脚下小小的红色骨头。

    烙印在尖叫,心灵在漂浮,你喜欢它。

    这不对,陈西又惨白着后退,眼前闪过小孩稚嫩的脸。

    烙印一把抽出了她的痛觉,将所有痛感拧在一起对折拧转,再施加温柔的收殓,每一片为剧痛抛光过的骨头在柔情里软化,它的声音暧昧轻盈、圣洁难言,你喜欢它。

    陈西又摇头摇头,每摇一下有致死的痛不欲生在肉.体与灵魂爬行,她盯着怪藤身下不知何时冒出的众多尸骨。

    水红的泪水从她眼眶滑落:“这不对。”

    怪藤伸出它常拿来哄她的枝蔓靠近她。

    陈西又顶着破碎的身体后退,灭顶的痛感兜头浇下,年轻剑修想起一切,终于站稳:“这里不对,放我出去。”

    随后世界快进。

    堕修残破的记忆飞速流转,疼痛加身,陈西又攥紧乐剑,被众多面目不清的修士按住,在最后挠心的空虚饥饿后倒在地上塌作血水。

    看见的最后一幕是自雾海远远赶来的怪藤身影。

    那么远是不可能看见的吧。

    是幻觉吧。

    *

    满是怪异的幻境破裂。

    陈西又在布满细瘦人脸的藤蔓间醒来,挥出的一剑毫无停滞。

    断裂的藤蔓无法阻拦她,陈西又噔噔踩上白墙,弯身躲过不知是要穿透她还是要束住她的一众藤蔓,越过墙面径直扑向境中探得的要害。

    那是她在境中曾经窝居的位置,是彼时所有心安的来处。

    陈西又执握乐剑,剑诀的催用圆融无阻。

    灵光大炽。

    刺出超过炼气境的一剑。

    怪藤庞大的身躯在啸叫中湮灭,陈西又似乎看见那丛丛黑白人面在哭泣中弯出了畸形的笑。

    陈西又跌跌撞撞地走回白墙。

    梦中无论何时,怪藤身上的人面或无表情、或凶戾。

    说起来,它竟不只会哭,还会笑。

    *

    雾海中的生灵不需要名字,它们吞吃,然后被吞吃。

    它们被爱、短暂地爱。

    然后吞吃。

    然后被吞吃。

章节目录

修大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反了天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反了天了并收藏修大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