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时来自烟火众,这并非秘密。

    陈西又还在巧合得知这段过往后为他像模像样安排过庆生。

    稍留意能发现,万时过往离去求仙的是六十九年前的烟火众。

    这是掰手指一算万时年龄便能估得八九不离十的小事,自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也不会有人认为,六十九年对一名修士来说,会是多长一段时间,如若修炼顺利,六十九年不过弹指一瞬。

    修行一途不过堪堪起手。

    对久别烟火众的万时而言,八岁的离去好像不是离别,真正的离别发生于他返回烟火众之后。

    三十九年过去,炼气后期的剑宗外门弟子万时,心境、天赋等诸多因素造就的瓶颈住进他的门已很有段时日。

    修炼、历练、冥想、试炼、卜卦……

    什么都试。

    什么都无用。

    万时意识到的时候,他回忆半模糊的过往已经几乎是习惯。

    修炼、委托的狭缝里,模糊不清的过往暧昧地上浮,树荫下水池的沁凉,看不清的依稀身影的靠近,呈“大”字贴上瓷砖贪凉,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的蒲扇……

    恍如隔世的、似乎是经历过的往昔。

    他不回想六十九年的修真,不回想仅有辟谷丹陪伴的修炼,不回想宗门委托与试炼中同生共死的道友,不再心心念念那条登天的大道。

    他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在日与日、旬与旬、月与月的修炼瓶颈,只静静回顾自己模糊的八岁之前。

    修士也有点好处,譬如久远点的记忆,有意识地留,总能留下点引人遐想的残片。

    难能遇上精修卜缘的方士,掐指算,算得满头大汗,将灵石推回来:“道友你等等,我这学艺不精,眼下算不出来,过段时日、不、明晚你还来找我,我若算出来了再收下这灵石,如果你不想算了或者信不过,不来便是。”

    万时拿回灵石,做过委托忘了这事。

    却又在医馆碰上,方士坐着,唇色泛青白,医修往她头上扎针,方士一张脸直往中心皱,眼神倒还尖:“哎道友,我算出来了!”

    万时正与同门勾肩搭背互侃伤势,闻言抬头,眼神直愣愣。

    “就是,嘶——”她的脸狠动一下,直掐自己腿,“若要摆脱,需得回去,不拘一年还是两年,想好了就跨过去了,你再找个占吉凶的,卜好日子故地重游,准能一日筑基,三年金丹,哎疼。”

    医修那一针下得重,方士遽然失了声。

    医修望过来:“她就是强卜强算才到的医馆,这算出来的,我是听不出准还是不准,道友也深思。”

    万时笑。

    娃娃脸笑得特别开心,像被这占算算进医馆的方士点了笑穴,他将昨日方士退回的灵石补还给方士:“我还挺信的。”

    “哦呦,”方士眼睛亮起来,“开张了这是,下回再、嘶我真没诓人、下回再来啊。”

    万时捧着这批文回宗,似是揣了卷圣旨。

    那我可要回去看看了。

    一如往日的无眠夜里,万时翻过身看悬于中天的满月,又清醒地度过一个本该入睡的安稳夜。

    回忆里光滑的木椅,老人在灶火前闲话,他在外间玩半天雪,咚咚咚跑回来,老人为他拍掉身上的雪,抱着他一齐看火,间或向火里添根柴。

    “听到没,说是把山挖了重建房,按人头分房。”

    “到时我们小时就有新屋住。”

    “掀下锅,水沸了,扑,要扑了。”

    万时少有记得清楚的烟火众经历,这一段记得清楚,是因为很冷,被抱进怀里才慢慢觉得冷,甩掉湿了的鞋和手套,手直直向火边靠。

    老人捉住他的手往回扯。

    他不满地嘟囔,安分下来看火。

    火光跳跃,木材燃烧的哔剥声中时而炸起一个大的火花,他不甚在意地听老人拌嘴说事,只看着火。

    絮絮的声音远去,万时很想就这这个势头捉住点什么,他们的长相也好,更多的过去也好。

    可惜他当时没有回头。

    他只将手指张开,好让指缝也更暖和些,自娱自乐地笑。

    老人还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了。

    有其他声音长出来。

    “小时啊,以后是要成仙的人了,可不能三天两头爬树捉虫,贪凉贪暖,也别天天想着回家,要成仙的人了,硬气点。”

    “外套再加一件吧,牛奶够不够?”

    “你个老头子平时才不管事,这会又造什么?小时成仙去了,带点意思得了,别让仙人看了笑话。”

    “小时,好好上……好好修炼,啊,不用成天想着回来,路可远。”

    “大了,大了再回来看爷爷奶奶。”

    “对,大了再回来让我们看看你什么模样,到时还有新屋给你住。”

    最后一面记得很清楚。

    将他推来转去的手,多到密实的话。

    再然后修炼了,记得更清楚。

    “万道友,你爷爷万宝泉与奶奶陈华强去世,你要回烟火众看看吗?”

    他刚刚回宗,忙乱于委托近三月,反应许久:“好。”

    那么已经有点忘记的那一面,就是他与爷爷奶奶的最后一面了。

    传来的消息是,三个月前万宝泉摔了一跤,送医后不治身亡,在联系不到万时的三个月间,陈华强死于心脏病发。

    很仓促。

    另修人常见的仓促。

    万时应过,填过表签过字。

    又在传送大阵开启前落荒而逃,他回去什么也赶不上,葬礼赶不上,见活着的其他亲眷也赶不上。

    他同外门资历最大的修士说话,那修士凝神细思,摆首苦笑:“真不记得了,他们什么时候死的倒有点印象,早的辰起九九八二年,晚的辰元一年,我没回去,他们传的信也只同我说一声,自有我兄弟姐妹料理后事。”

    “斩尘缘嘛,他们不想见我了,我也早不大记得起,咱烟火众出来的修士,几乎都有这么一遭。”

    “不用挂怀,若实在放不下,赶下一场传送大阵回也来得及。”

    “说来,师弟回去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做?”

    万时干笑几声敷衍过去。

    没有事要做。

    早前没有事要做。

    现在更没了事做。

    然后等到修炼瓶颈,他的过往孜孜不倦地缠上来。

    再加上一个临街获得的应时批文。

    这才有了回去的由头,这才好像有理由回去一趟。

    万时次日捏着正中下怀的批文,领了剑宗的挂牌委托,收拾停当可以不收的家当,再度回到了烟火众。

    万宝泉和陈华强为他留下的房产尚未过期收回,他跟着剑宗驻地的师兄熟悉事务,下值断续办过交接踩进了盖满防尘布的房间。

    是全然陌生的。

    好像有熟悉的老式家具,但完全不是印象里的形状光泽。

    好像是爷爷奶奶住过的地方,但完全不复往昔。

    记忆,模糊不清的记忆。

    门前的树,门后的山,山里的水,没有。

    餐桌上的电扇,烧火的灶台,乘凉的硬木席,没有。

    好像可以借旧景复苏的记忆,没有。

    应有的怀念、释然,没有。

    两张黑白的老人遗照挂在墙上。

    更为陌生。

    万时揭下长凳上的布,坐下,弯下腰盯手,这是他的亲眷盼望过的新屋,这是他们住过几年的居所,这是自己反复回想的过去的遗物。

    这就是全部了。

    娃娃脸在剑宗驻弘毅区警局按表点卯上值,下值便打扫,交接人推荐的清洁公司名片同遗照一起压在玻璃下,这片玻璃不诚实地反过他睡不着、打扫、小睡、醒来、打扫的夜晚。

    打扫、整理停当的某一晚。

    万时站在陌生的遗产中,向看熟了的二老遗照笑一笑,拄着拖把慢慢坐在地上。

    清扫到这里,可尽情一览全貌。

    这个房间还真是、陌生得令人难过。

    不期待的修士果真什么启示也没得到。

    仍旧睡不着。

    好在不再回想,大抵回忆这东西只有隔得远了才吸引人,万时眼下正住在回忆的遗产中,再不懂事的记忆也知道,再催着人想就不妥当了。

    何况万时八岁前的记忆,本就微薄到不堪回望。

    上值、下值、堕修、熬夜、顶班、外勤……

    卧室里有一盏灯一直是坏的。

    万时总想不起去修,好不容易记起在五金店带一个灯泡,结果带错了尺寸。

    好容易买对灯泡。

    万时只坐在床边地上,抬头看那盏亮得含羞、时不时眨眼的灯。

    无法入眠的一夜夜就在这盏灯的闪烁下过去。

    他一直拖着不愿修。

    回烟火众的每一天都在道别。

    不只向亡故的人。

    向过往。

    也在向仍是修士的自己。

    桃源张开柔软的喉舌,发出震颤灵魂的笑。

    灵力漏了气,他在散灵,他好似从修士重新变回人。

    万时目送师姐离开,想起这盏坏了太久的灯,踩上椅子,灯泡拧下,重新换上,电流不稳的颤动,在灵力的挤轧下不安地调整手脚。

    万宝泉也注意到这灯了吗?

    他是在换灯时摔的吗?

    陈华强是因为这个没换的灯吗?

    没关系。

    都没关系了。

    万时坐回床边地面。

    如他失眠常做的那样,抬头看这盏明亮的、镇定的灯。

    灯重新修好了。

    灯重新亮了。

    我真开心哪。

    上一次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

    不重要了。

    笑音里绞进缺氧的失声,万时瞥见闭眼微笑的尸体幻象捧着生日蛋糕同他笑。

    对,上次开心还是生日。

    生日啊,许个愿好了。

    我想想。

    就许愿,师姐也这么开心好了。

    他俯身,吹灭尸体捧着的蛋糕上不存在的蜡烛。

    娃娃脸笑着看灯,不再在意过往拧巴的心路,愉快地任由绝灵地剥走他的修士身份,期盼地等待睡着。

    新的灯光洒进万时眼底,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毋庸置疑都是真的欢喜。

    全然自愿的、发自内心般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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