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区麻醉的弘毅区不再有新警情。

    陈西又跟着火烟的气味灭完几处火,心力交瘁地坐上冰凉的石阶。

    漆黑的视野给到欺骗性质的安全感,陈西又顺着墙根坐在道路右侧,慢慢想此事如何善后。

    慢慢想并不因为陈西又终于有了暂时的喘息。

    只是桃源干涉下她没法快速思考。

    根据警局叙述,沐骰挣脱警方控制直接赶往异格工作室方向,大概率无法生还。

    灵力波动?

    陈西又感知到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掐算方位,是异格工作室,剑宗派来的帮手?

    好耶。

    难能的好消息。

    远处的灵力波动打得天昏地暗,陈西又静默地团着忍痛,体内的灵力徒劳运转一圈又一圈,最终无可奈何地复盘心法口诀。

    痛到心空时空寂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扭曲光圈。

    陈西又蜷到无能为力的地步,抢先崩溃的意识找屏蔽痛觉的良方。

    青见碧是在这时找到陈西又的。

    一小条妖兽保持愉快的心情,自在地窸窣爬过几条街,赶上陈西又解决最后一处火的停留找到了修士。

    她绕上陈西又冰凉颤抖的手腕。

    一层冷汗覆在上面。

    冷血妖兽的愉悦也是冷的,她安适地盘上状态大变的修士手腕,志得意满的尾巴尖敲敲陈西又为冷汗濡湿的手。

    来点吃的。

    疼痛激起肉.体与灵魂的痉挛。

    再微小的刺激都能掀起骇人的痛感巨浪。

    手背的触碰反在疼痛的天地间为陈西又设下锚点,陈西又摸着锚点,伸出一根冰凉颤抖的手指,轻轻点在青见碧的脑袋上,耐心地哺喂入几缕灵力。

    再缓缓露出一个安慰的笑。

    很难,很痛。

    灵魂的每一边角都在抽痛。

    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

    青见碧满足下来,找了条缝躲进女孩的棉袄下,枕在血液濡染的衣料间小憩。

    陈西又昏不过去,只得在发癫的疼痛里寻清醒,忽然意识到异格办公室的灵力波动停了。

    结束了吗?

    陈西又自问,又在疼痛中自答。

    没有结束。

    侵蚀头脑的剧痛没有消失,疼痛的边界痉挛翻搅,依旧兴奋地蓬勃跳动。

    它有吃痛吗?

    没有。

    它有表现得弱势一点吗?

    没有。

    识海中玩弄记忆的桃源仍旧弹拨识海中它能触碰的一切,造字、造句、造词,扭曲的画面填作只言片语,仿佛在玩“痛了吗”的小游戏。

    剑宗常青峰的春夏、烟火众弘毅区的秋冬。

    过往死去的道友、近来丧命的另修人。

    剑宗戊字院初初入道的师弟师妹,幻泡试炼中或有凭依或无凭依的人与人。

    看到一半的晦涩阵图,几乎学成的全新符术。

    各式各样的话音与信蝶传音。

    片段自完整的过去中摘取,在桃源拼凑的缝隙中露着线头,一齐混淆颠倒地重放,她的记忆被桃源肆意把.玩取乐,并着桃源意味不明的问话。

    “不笑一笑吗?”

    不再执着于踩人痛脚,桃源玩累了想回家一样,试图倒带般反复问询出一个“好我们不玩了回家”的信号。

    剜下记忆,重组记忆,罗列记忆。

    桃源在识海进行如炮烙的酷刑,烙下骇人的焦熟痕迹。

    它问:“不笑一笑吗?”

    无辜的、似有馥郁关心弥漫的语气,藉由陈西又的记忆传达。

    陈西又静静蜷伏。

    为什么这么痛呢?

    为什么桃源对我所生效果与对他人不同。

    “不笑一笑吗?”

    新剥落的记忆合做又一句催促。

    剥脱的颠倒记忆又挣扎着回到原处。

    答案或许就在此处。

    桃源进入头脑,潜入识海,絮状的手抚过此人先先后后一生记忆,精心地重整理过去。

    快乐的记忆完全优先。

    想起春天想起假期想起多年前遥远自由的午后。

    其他记忆打为下等。

    与超市一扫而过的价标路边没有名字的野草洗手溅上洗手台的水一起贬作并不相干。

    那么走在路上的时候,会像是走过多年前那条令人愉悦的小径,路的尽头是不用急的晚餐,手上是玩了一天的丰硕成果,周遭围满值当看一看的景致。

    遇见过往厌恶的东西时,厌弃之物的重要性不值一提,过往碾碎其他厌弃之物的快乐倒是鲜明,那么杀了它也无可厚非。

    能换取快乐的事都可以做,记忆与当下给到最即时的愉悦反馈。

    有损快乐的事物统统撕碎,破坏障碍中快乐嗞啦冒出。

    陈西又的记忆却会回到原处,违逆桃源强加的篡改回到原处。

    记忆一次次回到原处。

    桃源一次次加以篡改,快乐的蜜糖加疼痛的大棒,它并不怕她不屈服。

    或者,它甚至还乐在陈西又不同寻常的反应之中,多有意思,害怕、哭泣、愤怒、疼痛、无望……

    非人的手拨按过识海,好奇地寻摸更新的内容,还有催促——

    真的不笑一笑吗?

    可能是怪藤,也可能是流头帮的大仙,再可能是本身天赋异禀,陈西又保有的清醒像碎肉里的骨茬,痛得她冷汗涔涔但没有用处。

    昨夜起发生的一切如沸热岩浆,时间熬煮下由艳红转为炽盛的白,兜头缓慢、均匀地浇下。

    如同一个过分持久的烫伤过程。

    空气在高温攥握下扭曲,伤害落下前就瑟缩,神魂焦糊烫熟的过程漫长。

    以至反应过来时已被烧穿。

    所以她不笑。

    陈西又断续地收拢骨头,身体向里折叠,有一头栽倒的风险。

    痛苦的哀哭嚎叫响过一切其他的,于是麻木中反而有了极短暂的清醒。

    桃源的伤害亲昵而残酷、暧昧却坚决,识海的痛楚压得身体节节败退,神魂与肉.体狭小的罅隙里,陈西又感知到它残忍下的亲近。

    仿佛围猎时有遇到的食人恶兽,残忍撕咬的同时,湿漉漉的鼻头也同等触碰猎物,猎物淹没入恶兽毛茸茸的毛发,圆睁一双眼祈祷。

    猎物确会挣扎的,但无关紧要。

    陈西又被疼痛扣得蹲坐也不稳,指尖在手腕捏出血洞。

    桃源的影响范围极大,大半弘毅区卷入其中,桃源在此处,也在彼处,围绕每一个人,也——

    就在体内。

    就在她的体内,灵力在脉络中游走,内脏血肉聚在桃源齿间畏惧地震颤。

    怨不得沐半芹要人为剖去她一只眼睛,伤口正方便这无形诡物潜入肉.身。

    不稳定的呼吸在忍受中颤抖,痉挛着抱作团逃离身体,陈西又思忖体内桃源或许的尺度,感知身体并微小异物一同起伏。

    察觉到自己对自己并没有崩溃的期望。

    很好。

    陈西又潦草地鼓励自己。

    顶着头痛回想。

    上一桩有载的蛰伏体内寄生、无法通过灵力驱逐杀灭的诡物,万年间只一例,在《奇闻异志考》里只占三行,最终焚城坑人平了事端。

    比对此次与那三行,俱是微小难察诡物寄生。

    记载中没有更细致的描写。

    弘毅区事件中沐半芹通过不合格的法阵与无章法的献祭将桃源拖入弘毅区。

    桃源果真按照她的期望播撒快乐。

    也正勤恳地试图将我带入它的愉悦泥淖。

    与此同时,桃源更换过一次主意,它曾不允准我离开异格办公室范畴,在我剖出一根肋骨赠予它后更改了主意。

    那么,沐半芹用尸体、信仰、祈求换取桃源亲降。

    我用肋骨换取心脏不被挖去以及短时自由。

    献祭,或者交换。

    桃源似乎遵循这样的规则。

    年轻的修士做下了一个与虎谋皮的决定。

    这么一来,好似接下这桩烟火众委托以来,已遇上两回献祭,一是流头帮献祭大仙,一就是眼下这桩。

    献祭,献上什么,再换取什么。

    能用什么交换时间倒流吗?

    用什么交换?

    可以沟通吗?

    陈西又试着提起气思考,很快选择伏在疼痛之上,保持一个修士在绝对压制前谦卑的姿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地思考对策。

    不能再用另修人交换。

    建筑物、灵石、天材地宝还是财产?

    陈西又伸出手,灵力成线按照沐半芹地下仓库法阵的完全态依葫芦画瓢。

    灵力的稳定性在此境况下大打折扣。

    无所谓。

    陈西又想,沐半芹用掺香料的自调制蓝漆画的法阵它都不挑,对灵力应更没有意见。

    一笔成型的阵法扭曲,并无灵力在其中自发流转运行,依照阵法入门,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阵,需抹去重来。

    陈西又确认阵法无误,至少比沐半芹仓库的设计更像样。

    灵识之内唯有法阵的灵光算得上醒目,灵力逸散、飘浮、不成阵地悬停。

    陈西又颤巍巍的指尖时而被识海的剧痛折磨得痉挛,她停住,安静等疼痛峰值之间的洼地。

    仿照令请神降的流程在心中问话。

    但愿看上去不大像失心疯。

    令请神降实为向天借力的诸多术法模式之一,修士大都可诵口诀,只是施用此类术法所需前置流程太长,威力也不见得可观,少有人用于实战。

    但是名头实在威风,很受戊字院初入道的小萝卜头偏爱。

    桃源应景地拽过戊字院当值的片段,碾碎神智地再演数次过去。

    陈西又默然地忍,自觉这一遭后若能活命必将无福消受追忆往昔这一乐趣。

    依据令请神降的施术思路,前人敲定好四字一句的格式,陈西又调整内容,将指向对象改为桃源。

    代价一行反复改。

    从原术法的“大慈大悲”“心下感怀”到“供奉不绝”“另起庙供”,桃源不应。

    陈西又深吸一口气,在痛厥过去和痛醒过来间努力扑腾。

    右手仍悬阵上,左手不知不觉扶住右肩,身体在巨负下抽颤,疼痛正不紧不慢地收拢人体。

    来烟火众之前,没人说这差事会变作这样啊。

    组就躯壳的血肉内里突突跳动,在剧痛下直欲毁灭自身。

    陈西又仍调换代价,肺肝脾胃肾,眼耳口鼻足。

    桃源全无反应。

    啊。

    要切实的人命吗?

    扣住身体的左手发冷,逐渐因疼痛之外的事颤抖。

    权衡一下,这件事真的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能解决吗?

    是否修为更高的修士有更好的解决手法?

    卓城焚灭的记载在脑中晃来晃去。

    五内收紧,心头笼过骇人的寒凉阴影。

    陈西又轻轻捏住自己的颈侧。

    但愿不是我失心疯。

    回想桃源对她心脏短暂的兴趣,她将祷词的代价更换为心脏、生命、躯壳——修士人皆保全又希望超脱的凡俗肉身。

    将生命填进祷词,陈西又胸廓拘谨急促地起伏,痛苦煎灼得灵魂哀嚎,尝试无章法得引人发笑。

    临死般的耳聋中,陈西又不知道她是在自以为是地牺牲,还是在发自内心地逃离。

    桃源给出震颤的、非人的回应。

    就像疯子指天振振有词时,天与地蠕动了一下,就像人的喉舌一样回了话。

    它回应了,它同意要她的……命?

    陈西又:“……”

    弘毅区的这场初雪下得尤其长。

    飘飘扬扬的碎雪落上迎新春重刷的粉墙,落上仍不服冬的树梢,落上蜷坐的修士,仿佛一个不受期待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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