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在前引路,陈西又提着灯笼跟。

    灯笼扑朔出曼妙灵光,未在二人脚下拖出影子。

    浓雾中万物难辨,模糊的形状只在面面相觑时才见端倪。

    陈西又转弯快了些,险险止步于触墙的前一秒。

    小童大为不解,他在浓雾中是如鱼得水,对自己带着的这个人试图自主找路并险些撞墙的行为感到疑惑。

    他重牵住陈西又的手,领着她在雾中行走。

    陈西又观察四周,意识到他们正在雾中缩地成寸,一步从此街跨到彼街,脚下青石板未踩全完整的一块就跨上木栈桥嘎吱嘎吱的桥面。

    檐下悬挂的灯笼隔着浓雾隐隐透来红光,回头看时只见一面坚笃的墙。

    雾中缩地成寸,不见术法痕迹如天赐神通。

    蜃梦相关妖兽的可能性再上调。

    正是过春,南山镇即使身在雾期也不应如此安静。

    缩地成寸掠过无数街巷屋舍,偶见熟悉的院落树木、桌椅布置,只全然不见人。

    陈西又好奇地看察,猜测这位牵着自己的小小神君是如何在雾期中实现他人愿望以至成为少数人间流传的奇遇的。

    于是忽然有人并肩时,陈西又反应很快地看去。

    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亦提着一盏灯,同陈西又手上的灯笼花色不同,她的灯笼上画着一串羽毛蓬松的团雀。

    “啊,”小姑娘短促地叫一声,看清后新奇地笑,“也是同张姐姐买了灯出来逛的人吗?是小郎君还是姐姐?看不清你的脸呢。”

    小姑娘说着,快走几步赶到陈西又身前。

    陈西又偏头,她感知不到眼前人的气息:“我们要去哪?”

    小姑娘走出几步,她亦有路要赶,语气快活:“不知道,我是瞎子,照着张姐姐说的做今天忽然能看见了,这是神仙吗?张姐姐说这样的事一生只能一次,她——”

    缩地成寸间,小姑娘的身影散失于雾气。

    陈西又原想追,神君紧抓住她的手,挣不开。

    僵持间两人有了短暂的对视,浓雾里万物无声,旧日的残魂紧拽陈西又手腕,体温自温暖的一方向寒冷的一方传递,可惜毫无作用。

    陈西又直视神君空寂的黑色瞳孔,一派好脾气模样地再谈条件:“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去哪,神君,赶路没人说话是会无聊的。”

    神君看着她,悲喜莫辨的脸上分离不出任何情绪。

    “那你和我聊天吗?不能说话的话,是点头,不是摇头,不知道就摇我手,可以吗?”陈西又谈条件,收拾完心情与思路,她又行了。

    神君点了头,继续带着她朝前走。

    陈西又扑住谜团的一个线头,开始就着它解:“刚才遇见的人也是被你带出来的吗?”

    点头。

    “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吗?”

    摇头。

    “你在实现别人的愿望?”

    点头。

    “你是蜃蛇?”

    点头,并无迟疑。

    陈西又纠结片刻,四下浓雾光色流动,已是夜晚,雾气将夜色搅作浓稠的、不清澈的浑浊。

    “满杏居知道你的存在?”

    点头。

    “窗花、福水,都是满杏居为了避免你在人前现身?”

    点头。

    “你心有不甘?”

    摇头。

    “你从未伤人?”

    点头。

    陈西又注视两人交握的手,属于孩童的瘦弱的手同她牵在一处,神君手腕上还是他们一同等待乔澜起时画下的水墨手表。

    到这一步,她仍未放下戒备。

    只是未免有些可惜。

    陈西又:“你知道你——现在不算活着吗?”

    牵着她兀自向前的小童回过头,灯笼的光芒亦慷慨洒落他身上,华美的暗色衣料簇拥包裹他,像大面积喷溅后干涸的血迹。

    他牵起唇角,露出上排牙,笑得很灿烂的样子,点头。

    一个见面起便死气沉沉的空洞残影的笑容。

    陈西又久久看他,回了一个笑。

    雾气稍淡,陈西又后脚尚在林木葱茏处,前脚便迈进冰凉泉水,泉水漾开大片涟漪,寒凉雾气徘徊其上。

    “三九灵泉?”陈西又困惑地低身探水,心下纳罕这便是自己心愿,“我的愿望在这里吗?”

    小童踩进水里,泡在三九灵泉刺骨的寒凉里,周身只有一个钻出水面的脑袋干燥,认真地想她话中意思,点头。

    水声晃动。

    陈西又蹲着,脑袋压在手上,拆开自己的问题逐一确认:“这里是三九灵泉?”

    点头。

    寒冷的泉水仿佛带累灵力,跟随吐纳进入体内的灵力亦寒冷:“我的愿望在这里?”

    小童又涉水走回来,层层涟漪圈着他小小的身子,他重新牵住陈西又的手,那双没来得及长大的手冰冷。

    他摇了摇陈西又的手。

    他不知道?

    陈西又回忆着,忖度着:“三九灵泉一直没人吗?”

    蜃蛇在雾期称得上无所不能,即使眼前的蜃蛇残魂将近消散,也能凭雾期构起真假相错的蜃境。

    但三九灵泉属性特殊,无法仿造,即使这位神君能将她悄无声息地带入,正处其中的人应有知觉。

    可此处并无人迹,满杏居在隐瞒,还是那位伤了神识的前辈暗中离开?

    眼看着小童点了头。

    陈西又莫名,左手轻敲灯笼柄,尚在思索关节,感到小童润湿的右手一拽,并没被拽动,只低下问询的眼神。

    看见小童扁了嘴。

    身体记忆快于思考,陈西又转眼浸入三九灵泉,刺骨的冰冷泉水围着她,打湿她为方便行事仿照大户人家女郎添置的行头。

    绿色丝绦在水中浮起,衣裙浸湿在水下飘起,向八面伸展,自在浮沉起自身的明丽颜色。

    灵力在体内加速运转调节温度,陈西又反应过来,此神君并非戊字院生活艰难、修炼太苦、需要看顾、不时痛哭的孩子,她不需要有此反应。

    想到这一折。

    她笑咳一声,水珠淌落脖颈面庞,没办法了,好吧:“神君识字吗?叫什么名字,可以写我手上吗?”她扬起手,望向南山镇这古怪习俗指向的对象。

    小童泅去水下,良久冒出头,眼中空洞的黑看来,瞧得过于专注,又慢慢靠近。

    陈西又在他漆黑眼里看出几分无端的好奇。

    掌心的笔画并不复杂,陈西又认出这些许随性的两个字:“七十?”

    小童点头。

    “七十神君?”

    小童再点头。

    陈西又笑,三九灵泉对神识的疗愈效果拔节,已有奇异的触碰藉由灵力到达识海,缓慢弥合起过往碎裂的痕迹。

    与之相伴的,是陈西又日渐熟稔的疼痛。

    七十神君带她来三九灵泉实现愿望也不出奇,她确实头痛于神识损伤,只是也不能真的就这么开始疗伤。

    陈西又想着乔澜起最后伸来够她的手,拈着信蝶东拉西扯地说发现,用词之谨慎考究自己都要笑,概因七十神君就在她身边,眼珠一错不错地定定望她,仿若监工。

    因蜃境缘故,信蝶放不飞。

    陈西又将信蝶毕恭毕敬呈到七十面前:“劳神君费心。”

    七十不做声,他已经不做声了一路,此刻也不会出声,拈着信蝶捏来捏去地看,信蝶灵光闪现的翅膀被他来回盘顺两遍。

    一松手,信蝶隐入虚空。

    陈西又谢他,闲不住地再行探问:“七十神君共应了多少人愿望?”

    看来看去也不见这位南山镇秘事本身会有什么谋财害命的打算,陈西又悄悄认为自己这回运气不错,问起些令她更安心的闲篇:“十以上?比五多?三个?哦,只有三个。”

    陈西又泡在三九灵泉里,疼得很安心。

    生冷的灵气掉进筋脉,含着幽微药性渗进神识裂口,堪比伤口撒盐泼辣油,陈西又体内功法转个不休,痛得说两句话就失声。

    她浸在里头,还知道观望七十神君的残魂是否凝实些。

    并未。

    七十神君很配合她的心愿,伸手作势要助她更快养伤。

    神君湿哒哒的手按在陈西又发顶,不像是要摁她入池,只像小孩好胜心起要比高。

    陈西又这几日养病的忙活将搜罗信息刻骨里,痛得要死也谈条件,用的是随手抓的牌:“能看看另两个如何吗?泡池子没人说话有点,嗯,寂寞。”

    七十神君人小,胸怀是真能撑船。

    对着陈西又这般打听也全无所谓,大方地传去画面,利利索索将陈西又囫囵按进三九灵泉。

    陈西又不至呛水。

    在水下灵力转过一周,唇齿碰出血,适应了水下的药性。

    也看清了七十神君传来的画面,另两人各提一盏灯笼,一个在山岗顶等太阳,一个在桥洞躲清闲。

    愿望都既简单又难。

    陈西又借这两眼,得知这二位跟着七十神君出游的是魂灵中的一缕,恰如白日做梦的那么一丝神念,想来是因为并非修士,肉.身反而见不到七十神君这等怪力乱神。

    其后就是借三九灵泉疗伤。

    七十神君为她望风,时而潜下来看她,也不望闻问切,隔着水与盛开如花的裙衫飘带望她,只像在体察她是否还活着。

    陈西又掐着时间,待到需要休憩便浮上水面。

    睡莲一样漂在水面歇一会,没三日彻底失却温度感知,灵力调试身体与水同温,睁眼便是疗伤,闭目就是沉眠。

    好处是伤好得快,坏处是熬人。

    陈西又在这昏沉低温里变作水上浮萍一样纯粹的生灵,全天泰半时辰全无感知,偶尔想到些什么,冰凉的身体,冰凉的头脑,冰凉的灵力。

    本能一样修复神识,就像动物缩在角落舔舐伤口,祈祷天命慈悲。

    陈西又触及自己所下禁制时,几乎是庄生梦蝶般的如梦初醒。

    眼睫湿润地抬起,手臂斜撑在水面,头枕在手臂,半边脸依着寒凉泉水。

    七日过去,神识的裂痕初步弥合,余下隐痛尚能忍。

    陈西又催着体内灵力运转,供出点使头脑清醒的余热。

    七十神君凑过来,可靠的黑色眼睛对上陈西又湿润的、懵懂好几日的眼眸,发型却已大变模样。

    陈西又迷惘地思量。

    谁为七十神君扎的小辫?

    哦,是我。

    神思归了位。

    沉下水寻自己是否落下些钗环首饰、珍珠绒花,发丝在水中携水泡散开,如月下池塘的水荇清影。

    湿淋淋上岸,施术吹干衣服的半刻,七十神君亦湿淋淋地蹲在身边等。

    陈西又与他对视,尤其看他头上小辫,心虚,悄悄匀他一份热风。

    同他说话:“我要回去啦,谢过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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