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湿的拥抱,另一方已经杳无踪迹。

    魂体碎片的散去,青烟也不会有。

    陈西又抱住灯笼,其内术法燃起的灵光已逝。

    眼前浇灭雾期的暴雨不及五百余年前七十初死浇下的雨百一,更大的雨五百年前下过,真正的蜃蛇五百年前就已亡故。

    大雾被雨打湿,浇灭。

    冰凉的雨液沿着头顶、面颊、脖颈尽兴落下。

    天光未明,地面腾起水雾过剩的湿气,陈西又捞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温热的泪水从鼻尖坠落后已是凉彻,她负气地靠上树木,垂丧抬头,无声等无知无觉的无用之泪流尽。

    也逃不开对长梦的追想。

    七十与心怀不轨的来人定下魂契慨然赴死后,以魂躯再撑南山一百二十八年,才等到南山九万七千八百六十一人的生机。

    或许是雾海潮落,也或许是天下终于休养出可以互相关照的生息。

    南山迎来了一大批修士,年轻面孔,年轻意气,披荆斩棘走进诸山雾气。

    “有活人?”人们讶异。

    “他们都得了落梅花?可会传染?”

    “不,师父说过,雾海潮落,落梅花威力减弱,送药治疗后便会慢慢退去。”

    “奇怪,他们是睡了多久?这灰积的,咳,哪位大能的神通?”

    “不知。”

    “欸,这有块碑。”

    陈西又曾在这狭长的时光中一路疾行,强咽下可能的感触拔足狂奔为七十践行,询他遗愿。

    于是她停下脚步后,七十梦境中囫囵的部分便不容推拒地融化,蜃梦中日光晴好,过往的冰塑无可挽回地化开。

    “碑上写得什么?”

    “辰起九六二八年,雾海潮滥,吾过南山……”

    “人话,”年轻女修凑上前,扫完全碑,作总结陈词,“落梅花与蜃蛇为祸南山,前辈将蜃蛇杀死以蜃蛇肉身布阵维系南山百姓性命,诸事缠身不得亲顾,望后来者能寻得落梅花解法,使众人苏醒。”

    “那这阵法,可称鬼斧神工。”

    “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可能要向宗内发消息。”

    “哪一宗?”

    “哪一宗?每一宗都发。”

    陈西又彼时跑得太快,她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

    七十的魂体却很有时间,他尽可以将蒙受污蔑的反应拉一套唱念作打,然他只坐碑上,笑眯眯:“对,多些人来,他们睡太久了。”

    年轻的修士们说是喊来帮手,也并未闲等,很快在医修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南山山林深深,人们依山而居管理不便,修士们压住主修器道的同伴:“道友,你看这里是否缺个供病人躺成大通铺的医馆?”

    主修器道的道友生无可恋,只得卷起袖摆测算绘图,待到帮手赶来,她已经可以脸红脖子粗地同人争辩:“你懂什么!怎可能建成一个所有人平躺的平房!他们醒来定要生活,建个小镇模子不正好!”

    “我是不懂!可也不能任由你这么花时间雕木头!人都昏着你就雕个百年朝凤也没人看!”

    “你他太祖宗的,我这是在休息!我快忙吐了你让我歇歇成吗?!”

    吵吵闹闹的人们,七十慢踱步,跟着修士们东奔西走,看他们从山间屋舍、从原本的零落小屋背出另修人。

    忙忙碌碌移动了所有居民,板车拖带,御剑运走,最终呈在来援医修面前的——是成堆的九层高竹床,是床上每一层每一架躺满熟睡的另修人,也是累到如行尸走肉的同道。

    “可算来了,全是问题,缺药材,缺人手,归到根上还缺钱,师姐,病人太多了。”

    “人都找得差不多了吗?找全了我们休息的时候教其他修士怎么照顾病人,人手的空可以缓一缓,药材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

    “各大宗都发了委托,不会等很久的。”

    七十走进这些想方设法的人,攀上竹梯看一张张安睡的脸,他们在梦中生活了太久,只在梦中重复过往每一个寻常的日升月落,他们被夺的时间终于有迹可循。

    而他的等待,也终于可以窥到尽头。

    “师祖要来。”

    “啊?师祖不是重伤养病吗?”

    “雾海潮涨时落梅花是绝症,师祖那些年没能医好病人,现下精神好一些,或许想来弥补遗憾。”

    低声讨论,药剂由灵力催逼药性,药性再由灵力导入病人体内。

    成堆的药渣在镇中焚烧。

    休憩的器道弟子叼着草聚在一起讨论,在需要之外考虑起了造景,修士劈手一指:“这,来棵榕树正好,要么梧桐。”

    “妙极,那这里到这里,”另一修士拿草茎摆出形状,向中搭上一根青草,“来堵墙,其上开月洞门,届时月亮从月洞门正中升到树梢。”

    “好,就这么来。”

    七十蹲在一边听他们闲谈,跟着憧憬地望向愿景中的月洞门。

    蜃蛇的魂体已经耗损,湛晴天光下他也描绘出一个他想要的未来。

    想必醒来的人家不会放着修士们建成的现成房子空着,修士们会为房子造册成契,人们会喜滋滋领下新屋,重续被截断的人生。

    张家重新操持起灯笼家业,在过春时呈出最美最大的龙灯。

    金家仍当猎户,仍承接其他人家的屠宰事宜,一大早扰人清梦。

    王家骂骂咧咧,从梦内骂到梦外,第九十一次拎着丈夫的耳朵说要搬家。

    书院重新有人读书,最低的那面墙印上新的翻墙脚印,街头重有小孩招猫逗狗的热闹。

    王素意、柳十一、何传奇……继续长大,仍可成人。

    一切恰如往昔。

    一切一如往昔。

    得闲的修士们飞速建成可供南山近十万人居住的小镇,正推举修士为南山镇写匾时,有了第一个从落梅花中醒来的先例。

    并非躺在竹架床上的任一人。

    是个别修士注意到后专门跑了几程抱回的猫狗中的一只,猫狗没有一兽一床的待遇,横七竖八地躺在角落,被药性滋补了一年,竟然最先转醒。

    抱她回来的王仁修士万分感动,为她起名大黄。

    大黄无忧无虑地跳来跳去,逐渐演变为猫猫狗狗无忧无虑地跳来跳去。

    之后猫猫狗狗中多出一人,九岁的小郎君没有跳来跳去,大睡一场后睡懵一样,他喝医修们欢喜捧来的回魂汤。

    小郎君渐渐反应过来,没了呆,唤:“王八爷?”

    “大黄”一跃而出狗群,快活地摇尾巴。

    小郎君伸手揉王八爷脑袋,一阵捏耳朵摸下巴,末了:“坐下。”

    一旁看顾他的修士忍笑不得,背过身去,交班时拍王仁的肩:“你那好大黄的主人醒了,大黄原来的名字也找到了,可巧,和你一个姓呢。”

    王仁:“啊?”

    七十很快乐,他坐在醒来的王素意身边,凝滞在死亡那一刻的死气身体好悬没笑出百花盛放的开怀。

    陈西又打马疾驰过他的过往,见过他活着时承豆腐西施的情,端着豆腐脑稀里呼噜,结束后被细致擦脸。

    见过他帮张家继承家业小姑娘的忙,赠她无论如何一定能点燃的自身血脂一盒。

    见过他在学堂外探头探脑,被教书先生补了学费登堂入室,日夜在学堂睁着眼睛瞌睡,赶在被发现端倪前退了先生学费逃跑。

    见过他名字的来处,因为是学堂第七十位学生所以是七十。

    见过他的得道,见过他的苦熬,见过他的死亡,见过他的鞠躬尽瘁死而不已。

    陈西又不知道她是如何从那样漫长的记忆中奔向现实的,也不知道该拿现在反刍的过去如何是好。

    同如注暴雨般袭来的绵痛感伤,覆霜冰封的往事消融,化作满地美而不回的碎冰。

    南山苏醒,雾散云霁。

    居民们在安排下重新登名造册,分派房屋,有他地的粮食物资驰援。

    居民们死里逃生,缓过劲,可容纳十万人的大通铺医馆拆除,重建起几座器道修士讨论许久的高台楼房。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人们重获生机。

    又是新春,七十藉由过春的崭新雾期,现身真与假的蜃境,跟着王八爷的小狗一点一点挪过有声有色的街道。

    家家户户窗外贴花,他凑近细瞧,觉得这用来防自己的物件精巧。

    修士中有散修学到一手医术,又与南山生了感情,在山上辟出场地开宗立派,起名满杏居,很用心,参照碑文每年过春散窗花洒福水,兢兢业业防恶蛇残魂生乱。

    七十并无酸楚,远远望见南街那些器道修士曾拍手称绝的月洞门,停下脚看月亮如何从月洞正中升起,如何升上那株还不很繁茂的榕树梢头。

    他是在那时遇见的第一场白日梦。

    提着兔儿灯的大人,搔着头站在路口,赶上前来:“这是哪?我方才还在坊里做工,怎么一回头——”

    七十认出她手中的兔儿灯,准确地说,认出了灯中灵光,那是他的血脂毕拨燃起的舞。

    一缕飘忽到他面前的白日梦游,正合赠一场因缘美梦。

    原以为是万中无一的巧合,然而提兔儿灯的大人是当年受赠的小姑娘,她接过家中生意,又得此白日美梦,误打误撞经营起这飘忽的一面缘

    只是她忘得彻底,后面提着灯笼日晃夜游的一缕神念都喊他神君。

    于是他又成了南山镇劣质的厌胜钱。

    收效甚微的许愿红笺。

    雾里来去的冒名神君。

    他们看上去很开心,实现愿望也好玩。

    那就多活一会。

    梦境的最后,七十的虚影扭头向陈西又:“所以若你是我,回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会后悔吗?”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焕然一新的南山镇,郁梅盛绽,花枝疏落,花后青瓦白墙,过往的一幕幕历历在前。

    种花的是王素意的后代,现下是个精神颇好的乐呵老太。

    这座小镇有七十所有过往。

    是七十所向大道生发的土壤。

    陈西又望向梢头郁梅,那一瞬掉进感同身受的幽微境界:“不后悔的,我只会这么选。”

    七十伸手触碰花枝:“我会后悔没能活更久吗?”

    话音来自心内深层,陈西又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会的,他们已替我活过九万七千八百六十一次。”

    七十:“我现在只能在过春雾期醒来,我不遗憾——”

    七十、陈西又:“这样一来,我每次睁眼,都是热热闹闹的过春。”

    同等的声音来自两枚灵魂。

    七十笑:“不必后悔,不必回头。世间万物,唯一而已。”

    风雷撼树,枝摇叶颤。

    陈西又莫名咳出一口血,殷红血色顺着掌心纹路渗开,滴答落下树。

    乔澜起仿佛雨雾里平白长出的精怪,眉目罕见冷峻地,扣住她的手抓她的肩:“你怎么回事?”

    陈西又惘然抬眼,笑咳一声,咽下唇齿的甜腥。

    我没事。

    神态完美,句子完美。

    可惜一时绞痛,话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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