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生日那天，难得Y国的天气肯赏面子，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朋友们提前到我的租房，踩着扶梯将生日快乐的横幅挂在门口，再挂上缤纷的气球。
身为主人公的我，被朋友们夺下亲自操办生日宴会的机会，只得任由他们嘻嘻哈哈闹着准备一切。闲来无事，我去门口迎接众人。
大卫赶来祝贺我，便因大学有事还要回去。我拉住他，问乔呢。大卫说乔没有联系他。我有些担忧地告诉他：“乔，也许对我产生误会了。”
生日之前，我跟男性朋友约翰采办生日派对上的东西。我们抱着东西往回走，然后在街的对面，看见了乔。乔立在街对面，呆呆地看着我们的出现，突然转身快步走了，我大声叫他他也不答应。
“这并不算什么。”得知这误会，大卫告诉我。
犹豫了下，我说：“我……不想乔误会。”
大卫则认真说道：“那你要明白你和乔之间，到底要延续怎样的关系。”
我费力地思索了好一会，坦白：“我不知道。”
论文完了，我很快就毕业了，然后就归国回家了。一直以来，未来的事我都规划明晰，而此刻心里也冒出一个清晰的问题，那么，乔呢？
这个问题，彻底把我搞糊涂。
而这时，室内的音响开始放起欢快的音乐，众人舞动欢呼着，朋友们拉着我过去，我匆匆与大卫告别。
随人群舞动一曲，我又跑到门口张望。跟上来的朋友索菲亚是个北欧女孩，她问我：“爱丽丝，你在等男朋友吗？”
我说不是。她说：“那看来是你喜欢的人。”
我想要解释，又不想真的较起真解释，便任由她去。天渐渐黑了，我等待的心渐渐平静。而那突来的电话，却叫我提心吊胆起来。
接了电话，我便拉住索菲亚解释有事出去，还没等她点头便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已经是夜晚，大街上没几个行人，我跑得飞快。一颗心，在夜色里，始终沉浮不定。
再见乔，是在警察局。仿佛是一个故事起点，所有的过程都白费。
他面容憔悴，眼圈浓黑，风衣灰扑扑的。见我和大卫进来，坐在他对面，他才迟缓地抬起眼对我们笑了笑。然后看着我，第一句话是：“抱歉，该送你的生日蛋糕我没保护好。”
只这一句话，我的眼睛便潮湿起来。
我看见过那个被摔在地上的生日蛋糕，软塌塌的，脏兮兮的。可再难看，它也该出现在我生日宴会上，而不是当地报纸的社会新闻头条图片上。
除了蛋糕，图片里还有乔被捕的模样。他双手放后脑勺，双膝跪地，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
报纸说他伤人而逃跑。因为他逃跑时还抱着生日蛋糕，媒体戏称他为“蛋糕伤人魔”。
在我快要哭出来时，同行的大卫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告诉乔：“我们给你找了个律师。”
同行的律师适时地介绍自己，摆出专业的面孔，提及乔过往的档案以及从警察那里得到的情况等，提出建议只需要心理医生出示关于乔的病例证明。这样，乔的行为就变成精神不受控，在法庭能得到陪审团的同情。
律师强调：“从当时的监控视频来看，您的行为表现是突然异常。”
可出乎意料的，乔表现得很冷淡。
【六】
律师提问：“您参加过战争，对吗？”
乔虚虚地看了他一眼，扭头朝着墙壁点了点头。得到肯定的答复，律师将主意提出
，他得知乔参加过战争并获得功绩勋章，想要塑造他为战争英雄而进行有利的辩护。并且对媒体透露口风，以此形成良好的舆论效果。
“到时候我会营造一个‘悲剧英雄’的悲情人物，请您配合。到时候，您很有可能不会受到惩罚……。”
“不。”乔从嘴里蹦出这个字，便闭嘴。律师为难地看了我和大卫一眼，大卫试着开口道：“乔，我们希望你接受。毕竟监狱的日子不会好受……”
乔闭眼，摇了摇头。
“乔……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希望你尽可能地……”说这话时，大卫语气哀恳，嘴唇却颤抖。
而我双手放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扭在一起，手心满是潮湿的汗水，仿佛等待最终审判的人，不是乔，而是我。
“难道去监狱是个好的选择吗？”听了这话，在场的三人把目光转到我身上。
乔也终于扭过脸看着我。
他蓝玻璃般的眼睛，映出我的模样。他皱着眉，费力掀开了嘴角，“并不是。”
“那么为什么不接受选择？只是因为一时的……”我斟酌下言辞，跳过“精神障碍”等词汇，努力劝说道，“一时的行为失控而已，难道你要为此付出入狱的代价？”
乔静静地看着我，蓝色的眼珠子里弥漫出伤心的情绪，“如果我去精神疗养院……得到的又会是什么？”
他骤然咬住唇，不想要说下去，可嘴角的肌肉跳动着挣扎着，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无论如何，我都只能得到你的同情……我不要你的同情。”
猝不及防地，心中涌起一股河流，它席卷了我的心头。这河流很冷，包含纠结、痛苦、遗憾……我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河流之中，溺亡的感觉萦绕着我。
眼前一片模糊，我低声道：“我很抱歉……”
很抱歉自己这个时刻仍没有完全爱上他。然而我脑内灵光一闪，想到这个办法也许可行……
于是我做出有生之年以来可能最卑鄙的决定。我擦擦眼泪，直视乔道：“可是你活着，我们才有无限可能，不是吗？”
我从未想过，某一天，自己会利用一个人爱自己的这种情感来胁迫他。可现在的我，正在这么做。
双手再次紧紧扭在一起，我的手已经扭成一个教徒祈祷甚至祈求的形状。在这个过程中，大卫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而我只死死盯着乔，看他喉结上下滚动好几下，神情痛苦又为难。
最后，他扭过脸不再看我避开这个问题，只是说：“爱丽丝，我希望你能明白，这场战争是不光荣的，所以不该将我宣扬成一个英雄。”
“那你的战友也因为不光荣而死去吗？”我反问道。
仿佛被人猛击中脸，他表情呆滞了很久。然后，他低低道：“在教堂里，我只为死去的战友祈祷，不会为自己祈祷。因为，死去的人是无辜者，活着的人才有罪。”
他说完了，低低的声音还回响在审讯室里，飘荡着。
那无形的声音，如一片羽毛般飘进我心里。那么轻的一片羽毛，到了心里，就有了分量。
而我被这片羽毛不停搔动着心，提醒着自己的卑鄙，恼羞成怒的情绪瞬间席卷而来。我拍桌大喊道：“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大卫即刻站起身按压着我，而这时审讯室的门打开，警察请我们离开。大卫带着我和律师离开，出了警察局，天色已晚。
我看着降临的夜幕，心头从未有过的空虚而茫然。大卫护送我回去的路上，我问他该怎么说服乔按照律师的意思去做。大卫认真地问我，“爱丽丝，乔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你刚才为什么要做出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我知道他想说我卑鄙以及失礼。感情上，我已经一塌糊涂，理不清了，只能从理性上解释，“精神疗养院的确不是个好去处，可这是乔该受到的同等惩罚……”
然后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说只需要证明乔因为战争而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而这属于精神障碍，而在发病时，他行为不受个人所控制等等问题，却发现大卫沉默良久。
“大卫？”我担忧地叫他。
大卫沉默良久，然后苦涩地笑了两声，说道：“孩子，看来你对乔有一点了解了。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关于乔内心最有可能想的。他……想要死。”
【七】
电脑屏幕里，乔出现，脸的轮廓仍带一份青涩，蓝色的眼睛像极了碧蓝的天空。
他略略不安地看着镜头，交代着从军前的大小事情，从母亲的病情与费用该如何继续，到拜托大卫帮他浇灌房间的山茶花。最后，他语气里带期许地说，“我回来的时候，山茶花会开得很好吧。”
视频转暗转黑，很快又跳接到另一个画面上。乔的脸再次出现，脸上没什么表情，耷拉着眼睛。
画外音是大卫的声音，庆祝他胜利退伍，同时又遗憾地向他表示，一年多前，他母亲还是因病而死。
他沉默一下，问：“她死前痛苦吗？”
大卫告诉他，她死时很安详，并为他而骄傲。听到这话，乔垂着的头更加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山茶花还开着吗？”说这些话时，他眼皮都不抬一下。
得知早已枯死时，他没有动，头垂着，脖颈弯曲，似被枷锁囚禁。大卫似乎有些担心他，问他还有什么事想问吗？他突然动了动，抬起了头，简短地说：“没了。”
在这段视频里，这次唯一一次他露出了眼睛。
那眼睛中的神情，我太熟悉。是我初见乔时他有着的眼神，如这个国家潮湿阴沉的天气般，死气沉沉。
第三段视频，砰的一声，似是枪响，镜头便被摔在地上，然后黑下去。黑暗的背景音里，大卫愤怒而痛心地叫喊着，高呼了好几声乔的名字，质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竟是异常清晰而冷静。
“大卫，我想死。”
而我，终于明白大卫的用意。
我想的是用这来证明乔因战争而患上精神病症，从而博得陪审团的同情，而大卫答应给我是为了告诉我乔的真实意图。
可我不相信。黎明时分，彻夜不睡的我拨通大卫的电话，第一句话便是哀恳：“大卫，我想要乔活着。”
电话里一阵死寂，过了很久，大卫开口说：“爱丽丝，我把乔当成自己的儿子。如果失去这个儿子，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是分外孤独的。可是，这是乔的选择，没有人能挽回他的生命……”
说到这，大卫的声音哽咽起来，停住，然后沉重地叹了口气。大卫用了多久的挣扎痛苦纠结才接受这个事实，眼睁睁看着乔那颗向死的心走近死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没法接受。电话里，我听见一个女人喃喃自语，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失了心似的。她不断叨念着想要他活着，拼命地说着。
她说初见乔时他偷盗东西、因伤人被捕、不停地喝酒……他活着，却在堕落。可是后来，他不再喝酒，不再偷盗，不再因伤人被捕，不再居无定所，甚至有了自己的固定居所。
我慌乱地举着例。而电话那头的大卫，沉默着。最终，我没了声，已经明白过来。
那是因为乔遇见了我。可是，到了这个时刻，他宁愿进监狱，也不愿以那场战争的名义或者为得到我的一份同情，再做什么。
【八】
第二天，我去警察局见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这次的审讯室，只有他和我。什么话我也不再说，只是跟他讲起我死去的祖父。
多年前，我的祖父参加一场对外战争，渺无音讯，祖母等了他一辈子，死时还是没有等到他。祖母死后三年，祖父终于回了家。他终日擦拭着祖母的灵牌，也提前给自己刻了个灵牌陪伴祖母。
祖父每年都会长途跋涉的去一个地方，在遥远的首都与战友们重逢。我十一岁那年，陪着祖父一同去首都的广场，等了一天一夜，再没有人来，那里，只剩下祖父一个人了。
回家以后，祖父好几天没说话，擦拭着祖母灵牌才哭了起来。当时的祖父已经八十多岁，他老泪纵横，捧着祖母的灵牌到心口，一遍遍地说，老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只有我一个了啊。
那时，我看着哭泣的祖父就在想，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呢？能让人的信念感情都亘古不变。
到了如今我也不明白。我只是想起祖父那天的哭泣，却渐渐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悲伤。
“这是我论文研究战争的原因，也是我遇见你的起因。”我说。
我看着眼前的人，他高瘦的身材披着件灰扑扑的风衣，憔悴又暗含深情的神情，深邃的眼窝造就出的那一双湛蓝眼睛，那蓝眸里，此刻温柔地映出我的模样。
“对不起。我爱你。”猝不及防地，我说出了口。说完，眼泪便掉下来。
对不起是为了用他爱我这事胁迫过他，而后面那一句我爱你，我却承认得太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审讯室寂静犹如坟墓。寂静中，泪眼模糊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在看着我。然后，他说了话。
“我不能接受被塑造成正义一方的战争英雄。所有人包括我都该知道，这战争并不光荣，只有被席卷进去被战争吞噬掉的人们的痛苦。”
他轻轻吐口气：“如果辩护胜利，我不过是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忘掉我吧，爱丽丝。”
他蓝色的眼睛积蓄着潮湿的雨水，终于溢了出来。这是生平第一次，我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
最后，警察请我离去时，我双手撑着桌子，竭力支起身体才站立了起来，缓慢地往门口走，一步一步。在打开门走出去的那一瞬，乔的声音低低响起，“我也是。”
——对不起，我爱你。
——我也是。
【九】
六个月以后，我来到乔的墓碑。
墓碑上没有他的照片，很不好找。但也很好找，因为刻着十来个名字。都是乔死去的战友。在死后，他终于与他的战友们同眠。
已是寒冬，天空开始飘雪。乔黑色的墓碑上堆积着些许落雪，我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拂去，再摘去手套，手指在冰凉的墓碑上面摩挲着，找到乔的名字。
司法的公义最终判处乔无罪，根据他的精神状况将他送往精神病院进行治疗。而四个月以后，他上吊自杀。
然后大卫收殓了他的尸体，并且遵照他的遗书竖起这块黑色墓碑。这一切都是瞒着我进行的。那几个月，我论文完成顺利通过以后，然后在与家人僵持着争取着留在Y国的权利。我依旧不甚喜爱这个国家的天气，可我爱上了这里的一个人。
而在得知乔的死讯时，是乔死后三个月。
我大哭一场，也大病一场。病中，大卫把乔的信交给我。看完他写给我的信，等我的病稍微好些，我便来到他从小生活的小城镇，跑到这里的墓园来探望他。
爱丽丝：
见信好。
不……其实我并不好。或者说，一如平常的糟糕。我总想给你写信，又害怕你不想要收到我的信。你说你爱我时，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或者说活得久一点。
可是我还是必须要离开你。
你还记得我说过自己的内心世界是战争的残骸，是一片废墟吗？我跟心理医生讨论过这个话题，我说那是死亡的阴影，是我不想活了。可是我没有告诉他以及你，废墟里其实有其他东西。
那是太脆弱、太美好、太柔弱的东西，就跟你一样。是的，你看起来坚强又有主张，实则只是个大女孩——至少我这样认为的。
也许从前的我会懂得珍惜。可是战争改变了我，它让我的手只懂得摧毁，让我整个人都活得如行尸走肉，不再真正懂得珍惜这回事。
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很快乐，戒酒虽然痛苦，但是看着你板着脸像个成年人一样督促我，“你关心着我”这个念头让我觉得无比快乐。
可是，抱歉，我无法做到。每次戒酒自助小组回来，与你告别以后，我都会偷偷去喝酒，然后将一切证据湮灭。心理医生告诉我这没什么，说到不做到的人也有很多，可是这不一样，至少对我来说，完全不一样。
这代表我的自控力依旧不属于我，我依旧可能会伤害到周围人，包括你。这个认知让我难过。而在伤害了别人，有时想到幸好不是你或者大卫，我竟然会感到一种卑鄙的快乐。
在自我的内心世界里，战场残骸中，我越来越多地遇见自己过去死去的战友。他们保持着死去的模样，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哪怕我上过战场再回忆这些也足够感到恶心。
精神病院的医生建议我不要多回想这个内心世界，可我没办法，废墟里那其他的东西太娇弱。
到了这里，我该揭晓谜底了。是的，我心中的废墟里长出了一株花来。我很想守护它，不让它受到任何一点损伤。然而，死去的战友们越来越多，他们即将占领了我的内心世界。所以，我打算以最直接的方法守护那株花。
我很抱歉。写到这里才说抱歉，的确是我的自私和虚伪。说过要你忘了我，可我却还是写下这封信，想要做出这样的恳求。想要你记得我。因为我，没有去处，希望能在你心中占有一个小小的居所。
就如同那株花在我心中废墟里那般，一点点的地方。而从头到尾避而不谈了那么久，我都没有告诉你，你便是我这个废墟里开出的花朵。
爱你的乔
【完】
我生日那天，难得Y国的天气肯赏面子，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朋友们提前到我的租房，踩着扶梯将生日快乐的横幅挂在门口，再挂上缤纷的气球。
身为主人公的我，被朋友们夺下亲自操办生日宴会的机会，只得任由他们嘻嘻哈哈闹着准备一切。闲来无事，我去门口迎接众人。
大卫赶来祝贺我，便因大学有事还要回去。我拉住他，问乔呢。大卫说乔没有联系他。我有些担忧地告诉他：“乔，也许对我产生误会了。”
生日之前，我跟男性朋友约翰采办生日派对上的东西。我们抱着东西往回走，然后在街的对面，看见了乔。乔立在街对面，呆呆地看着我们的出现，突然转身快步走了，我大声叫他他也不答应。
“这并不算什么。”得知这误会，大卫告诉我。
犹豫了下，我说：“我……不想乔误会。”
大卫则认真说道：“那你要明白你和乔之间，到底要延续怎样的关系。”
我费力地思索了好一会，坦白：“我不知道。”
论文完了，我很快就毕业了，然后就归国回家了。一直以来，未来的事我都规划明晰，而此刻心里也冒出一个清晰的问题，那么，乔呢？
这个问题，彻底把我搞糊涂。
而这时，室内的音响开始放起欢快的音乐，众人舞动欢呼着，朋友们拉着我过去，我匆匆与大卫告别。
随人群舞动一曲，我又跑到门口张望。跟上来的朋友索菲亚是个北欧女孩，她问我：“爱丽丝，你在等男朋友吗？”
我说不是。她说：“那看来是你喜欢的人。”
我想要解释，又不想真的较起真解释，便任由她去。天渐渐黑了，我等待的心渐渐平静。而那突来的电话，却叫我提心吊胆起来。
接了电话，我便拉住索菲亚解释有事出去，还没等她点头便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已经是夜晚，大街上没几个行人，我跑得飞快。一颗心，在夜色里，始终沉浮不定。
再见乔，是在警察局。仿佛是一个故事起点，所有的过程都白费。
他面容憔悴，眼圈浓黑，风衣灰扑扑的。见我和大卫进来，坐在他对面，他才迟缓地抬起眼对我们笑了笑。然后看着我，第一句话是：“抱歉，该送你的生日蛋糕我没保护好。”
只这一句话，我的眼睛便潮湿起来。
我看见过那个被摔在地上的生日蛋糕，软塌塌的，脏兮兮的。可再难看，它也该出现在我生日宴会上，而不是当地报纸的社会新闻头条图片上。
除了蛋糕，图片里还有乔被捕的模样。他双手放后脑勺，双膝跪地，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
报纸说他伤人而逃跑。因为他逃跑时还抱着生日蛋糕，媒体戏称他为“蛋糕伤人魔”。
在我快要哭出来时，同行的大卫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告诉乔：“我们给你找了个律师。”
同行的律师适时地介绍自己，摆出专业的面孔，提及乔过往的档案以及从警察那里得到的情况等，提出建议只需要心理医生出示关于乔的病例证明。这样，乔的行为就变成精神不受控，在法庭能得到陪审团的同情。
律师强调：“从当时的监控视频来看，您的行为表现是突然异常。”
可出乎意料的，乔表现得很冷淡。
【六】
律师提问：“您参加过战争，对吗？”
乔虚虚地看了他一眼，扭头朝着墙壁点了点头。得到肯定的答复，律师将主意提出
，他得知乔参加过战争并获得功绩勋章，想要塑造他为战争英雄而进行有利的辩护。并且对媒体透露口风，以此形成良好的舆论效果。
“到时候我会营造一个‘悲剧英雄’的悲情人物，请您配合。到时候，您很有可能不会受到惩罚……。”
“不。”乔从嘴里蹦出这个字，便闭嘴。律师为难地看了我和大卫一眼，大卫试着开口道：“乔，我们希望你接受。毕竟监狱的日子不会好受……”
乔闭眼，摇了摇头。
“乔……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希望你尽可能地……”说这话时，大卫语气哀恳，嘴唇却颤抖。
而我双手放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扭在一起，手心满是潮湿的汗水，仿佛等待最终审判的人，不是乔，而是我。
“难道去监狱是个好的选择吗？”听了这话，在场的三人把目光转到我身上。
乔也终于扭过脸看着我。
他蓝玻璃般的眼睛，映出我的模样。他皱着眉，费力掀开了嘴角，“并不是。”
“那么为什么不接受选择？只是因为一时的……”我斟酌下言辞，跳过“精神障碍”等词汇，努力劝说道，“一时的行为失控而已，难道你要为此付出入狱的代价？”
乔静静地看着我，蓝色的眼珠子里弥漫出伤心的情绪，“如果我去精神疗养院……得到的又会是什么？”
他骤然咬住唇，不想要说下去，可嘴角的肌肉跳动着挣扎着，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无论如何，我都只能得到你的同情……我不要你的同情。”
猝不及防地，心中涌起一股河流，它席卷了我的心头。这河流很冷，包含纠结、痛苦、遗憾……我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河流之中，溺亡的感觉萦绕着我。
眼前一片模糊，我低声道：“我很抱歉……”
很抱歉自己这个时刻仍没有完全爱上他。然而我脑内灵光一闪，想到这个办法也许可行……
于是我做出有生之年以来可能最卑鄙的决定。我擦擦眼泪，直视乔道：“可是你活着，我们才有无限可能，不是吗？”
我从未想过，某一天，自己会利用一个人爱自己的这种情感来胁迫他。可现在的我，正在这么做。
双手再次紧紧扭在一起，我的手已经扭成一个教徒祈祷甚至祈求的形状。在这个过程中，大卫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而我只死死盯着乔，看他喉结上下滚动好几下，神情痛苦又为难。
最后，他扭过脸不再看我避开这个问题，只是说：“爱丽丝，我希望你能明白，这场战争是不光荣的，所以不该将我宣扬成一个英雄。”
“那你的战友也因为不光荣而死去吗？”我反问道。
仿佛被人猛击中脸，他表情呆滞了很久。然后，他低低道：“在教堂里，我只为死去的战友祈祷，不会为自己祈祷。因为，死去的人是无辜者，活着的人才有罪。”
他说完了，低低的声音还回响在审讯室里，飘荡着。
那无形的声音，如一片羽毛般飘进我心里。那么轻的一片羽毛，到了心里，就有了分量。
而我被这片羽毛不停搔动着心，提醒着自己的卑鄙，恼羞成怒的情绪瞬间席卷而来。我拍桌大喊道：“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大卫即刻站起身按压着我，而这时审讯室的门打开，警察请我们离开。大卫带着我和律师离开，出了警察局，天色已晚。
我看着降临的夜幕，心头从未有过的空虚而茫然。大卫护送我回去的路上，我问他该怎么说服乔按照律师的意思去做。大卫认真地问我，“爱丽丝，乔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你刚才为什么要做出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我知道他想说我卑鄙以及失礼。感情上，我已经一塌糊涂，理不清了，只能从理性上解释，“精神疗养院的确不是个好去处，可这是乔该受到的同等惩罚……”
然后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说只需要证明乔因为战争而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而这属于精神障碍，而在发病时，他行为不受个人所控制等等问题，却发现大卫沉默良久。
“大卫？”我担忧地叫他。
大卫沉默良久，然后苦涩地笑了两声，说道：“孩子，看来你对乔有一点了解了。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关于乔内心最有可能想的。他……想要死。”
【七】
电脑屏幕里，乔出现，脸的轮廓仍带一份青涩，蓝色的眼睛像极了碧蓝的天空。
他略略不安地看着镜头，交代着从军前的大小事情，从母亲的病情与费用该如何继续，到拜托大卫帮他浇灌房间的山茶花。最后，他语气里带期许地说，“我回来的时候，山茶花会开得很好吧。”
视频转暗转黑，很快又跳接到另一个画面上。乔的脸再次出现，脸上没什么表情，耷拉着眼睛。
画外音是大卫的声音，庆祝他胜利退伍，同时又遗憾地向他表示，一年多前，他母亲还是因病而死。
他沉默一下，问：“她死前痛苦吗？”
大卫告诉他，她死时很安详，并为他而骄傲。听到这话，乔垂着的头更加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山茶花还开着吗？”说这些话时，他眼皮都不抬一下。
得知早已枯死时，他没有动，头垂着，脖颈弯曲，似被枷锁囚禁。大卫似乎有些担心他，问他还有什么事想问吗？他突然动了动，抬起了头，简短地说：“没了。”
在这段视频里，这次唯一一次他露出了眼睛。
那眼睛中的神情，我太熟悉。是我初见乔时他有着的眼神，如这个国家潮湿阴沉的天气般，死气沉沉。
第三段视频，砰的一声，似是枪响，镜头便被摔在地上，然后黑下去。黑暗的背景音里，大卫愤怒而痛心地叫喊着，高呼了好几声乔的名字，质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竟是异常清晰而冷静。
“大卫，我想死。”
而我，终于明白大卫的用意。
我想的是用这来证明乔因战争而患上精神病症，从而博得陪审团的同情，而大卫答应给我是为了告诉我乔的真实意图。
可我不相信。黎明时分，彻夜不睡的我拨通大卫的电话，第一句话便是哀恳：“大卫，我想要乔活着。”
电话里一阵死寂，过了很久，大卫开口说：“爱丽丝，我把乔当成自己的儿子。如果失去这个儿子，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是分外孤独的。可是，这是乔的选择，没有人能挽回他的生命……”
说到这，大卫的声音哽咽起来，停住，然后沉重地叹了口气。大卫用了多久的挣扎痛苦纠结才接受这个事实，眼睁睁看着乔那颗向死的心走近死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没法接受。电话里，我听见一个女人喃喃自语，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失了心似的。她不断叨念着想要他活着，拼命地说着。
她说初见乔时他偷盗东西、因伤人被捕、不停地喝酒……他活着，却在堕落。可是后来，他不再喝酒，不再偷盗，不再因伤人被捕，不再居无定所，甚至有了自己的固定居所。
我慌乱地举着例。而电话那头的大卫，沉默着。最终，我没了声，已经明白过来。
那是因为乔遇见了我。可是，到了这个时刻，他宁愿进监狱，也不愿以那场战争的名义或者为得到我的一份同情，再做什么。
【八】
第二天，我去警察局见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这次的审讯室，只有他和我。什么话我也不再说，只是跟他讲起我死去的祖父。
多年前，我的祖父参加一场对外战争，渺无音讯，祖母等了他一辈子，死时还是没有等到他。祖母死后三年，祖父终于回了家。他终日擦拭着祖母的灵牌，也提前给自己刻了个灵牌陪伴祖母。
祖父每年都会长途跋涉的去一个地方，在遥远的首都与战友们重逢。我十一岁那年，陪着祖父一同去首都的广场，等了一天一夜，再没有人来，那里，只剩下祖父一个人了。
回家以后，祖父好几天没说话，擦拭着祖母灵牌才哭了起来。当时的祖父已经八十多岁，他老泪纵横，捧着祖母的灵牌到心口，一遍遍地说，老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只有我一个了啊。
那时，我看着哭泣的祖父就在想，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呢？能让人的信念感情都亘古不变。
到了如今我也不明白。我只是想起祖父那天的哭泣，却渐渐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悲伤。
“这是我论文研究战争的原因，也是我遇见你的起因。”我说。
我看着眼前的人，他高瘦的身材披着件灰扑扑的风衣，憔悴又暗含深情的神情，深邃的眼窝造就出的那一双湛蓝眼睛，那蓝眸里，此刻温柔地映出我的模样。
“对不起。我爱你。”猝不及防地，我说出了口。说完，眼泪便掉下来。
对不起是为了用他爱我这事胁迫过他，而后面那一句我爱你，我却承认得太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审讯室寂静犹如坟墓。寂静中，泪眼模糊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在看着我。然后，他说了话。
“我不能接受被塑造成正义一方的战争英雄。所有人包括我都该知道，这战争并不光荣，只有被席卷进去被战争吞噬掉的人们的痛苦。”
他轻轻吐口气：“如果辩护胜利，我不过是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忘掉我吧，爱丽丝。”
他蓝色的眼睛积蓄着潮湿的雨水，终于溢了出来。这是生平第一次，我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
最后，警察请我离去时，我双手撑着桌子，竭力支起身体才站立了起来，缓慢地往门口走，一步一步。在打开门走出去的那一瞬，乔的声音低低响起，“我也是。”
——对不起，我爱你。
——我也是。
【九】
六个月以后，我来到乔的墓碑。
墓碑上没有他的照片，很不好找。但也很好找，因为刻着十来个名字。都是乔死去的战友。在死后，他终于与他的战友们同眠。
已是寒冬，天空开始飘雪。乔黑色的墓碑上堆积着些许落雪，我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拂去，再摘去手套，手指在冰凉的墓碑上面摩挲着，找到乔的名字。
司法的公义最终判处乔无罪，根据他的精神状况将他送往精神病院进行治疗。而四个月以后，他上吊自杀。
然后大卫收殓了他的尸体，并且遵照他的遗书竖起这块黑色墓碑。这一切都是瞒着我进行的。那几个月，我论文完成顺利通过以后，然后在与家人僵持着争取着留在Y国的权利。我依旧不甚喜爱这个国家的天气，可我爱上了这里的一个人。
而在得知乔的死讯时，是乔死后三个月。
我大哭一场，也大病一场。病中，大卫把乔的信交给我。看完他写给我的信，等我的病稍微好些，我便来到他从小生活的小城镇，跑到这里的墓园来探望他。
爱丽丝：
见信好。
不……其实我并不好。或者说，一如平常的糟糕。我总想给你写信，又害怕你不想要收到我的信。你说你爱我时，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或者说活得久一点。
可是我还是必须要离开你。
你还记得我说过自己的内心世界是战争的残骸，是一片废墟吗？我跟心理医生讨论过这个话题，我说那是死亡的阴影，是我不想活了。可是我没有告诉他以及你，废墟里其实有其他东西。
那是太脆弱、太美好、太柔弱的东西，就跟你一样。是的，你看起来坚强又有主张，实则只是个大女孩——至少我这样认为的。
也许从前的我会懂得珍惜。可是战争改变了我，它让我的手只懂得摧毁，让我整个人都活得如行尸走肉，不再真正懂得珍惜这回事。
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很快乐，戒酒虽然痛苦，但是看着你板着脸像个成年人一样督促我，“你关心着我”这个念头让我觉得无比快乐。
可是，抱歉，我无法做到。每次戒酒自助小组回来，与你告别以后，我都会偷偷去喝酒，然后将一切证据湮灭。心理医生告诉我这没什么，说到不做到的人也有很多，可是这不一样，至少对我来说，完全不一样。
这代表我的自控力依旧不属于我，我依旧可能会伤害到周围人，包括你。这个认知让我难过。而在伤害了别人，有时想到幸好不是你或者大卫，我竟然会感到一种卑鄙的快乐。
在自我的内心世界里，战场残骸中，我越来越多地遇见自己过去死去的战友。他们保持着死去的模样，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哪怕我上过战场再回忆这些也足够感到恶心。
精神病院的医生建议我不要多回想这个内心世界，可我没办法，废墟里那其他的东西太娇弱。
到了这里，我该揭晓谜底了。是的，我心中的废墟里长出了一株花来。我很想守护它，不让它受到任何一点损伤。然而，死去的战友们越来越多，他们即将占领了我的内心世界。所以，我打算以最直接的方法守护那株花。
我很抱歉。写到这里才说抱歉，的确是我的自私和虚伪。说过要你忘了我，可我却还是写下这封信，想要做出这样的恳求。想要你记得我。因为我，没有去处，希望能在你心中占有一个小小的居所。
就如同那株花在我心中废墟里那般，一点点的地方。而从头到尾避而不谈了那么久，我都没有告诉你，你便是我这个废墟里开出的花朵。
爱你的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