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后,姜语兮从没喊过许慎洺的名字。对他,她总是自动忽略掉称呼,直接用“你”的主语。

    那天在高楼下,她也是一时心急,下意识就喊了他“阿洺”。

    “你烧糊涂了。”

    姜语兮低眸,手上用力挣了下。然而许慎洺即便生着病,力气依然大出她不少,他攥着姜语兮纤细的腕骨,没有松手。

    “你说过你后悔了。”

    许慎洺的态度几近偏执,姜语兮手腕的皮肤逐渐变红,皮肉拉扯到微疼。

    他短短一句话,在顷刻间带她回到了偌大的别墅花园,山谷间的夜风卷着草坪与泥土混合的味道。

    “当初和我分手,你也没有后悔过吗?”

    山谷间狂风呼啸,对面的人垂着头,许慎洺在等她的回答。

    她思索几秒,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是,我后悔了。”

    许慎洺嘴唇微张,喉结滚了滚。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后悔了,但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姜语兮望着许慎洺,眼底有亮光闪烁。但那只是平静深潭的水面,倒映出来的光。

    真正的潭下,依旧是深不见底。

    姜语兮很少这样直视他的眼睛。她敢这样直面的时候,往往证明她对自己的内心十分笃定。

    昏暗的房间里,姜语兮对他的质问不作回应。

    她任由许慎洺继续抓着自己的手腕。

    她用那只手卷起吹风机的电线,在机身上缠绕一圈又一圈,把电线裹好。

    姜语兮立在许慎洺身边。

    许慎洺还抓着她手腕。

    只要他轻轻用劲,姜语兮就能这么顺其自然地靠近他怀里。

    但他不愿那么做。

    许慎洺松了手。

    姜语兮走开,把吹风机放回了原处。她又去拿刚买来备着的退烧药,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她从柜子上取下药箱,从里面找到了一支体温枪。

    姜语兮重新走到许慎洺跟前,用体温枪对准他额头,屏幕显示38.5度。

    姜语兮蹙起眉,回到桌前倒了杯热水。她手心摊开,在许慎洺面前俯视道:“把这个退烧药先吃了。”

    许慎洺吊着一只胳膊,单手撑在身侧。他浑身力量全压在手臂上,曲长的青筋浮起,留下蜿蜒又具有力量感的阴影。

    他后仰着,抬头望着姜语兮,深邃乌黑的眼眸里映着她身后晃眼的日光灯。

    姜语兮怀疑自己花了眼,不然怎么会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无助和落寞。

    许慎洺伸出手接过药,姜语兮给他递来杯子,他就着温水仰头,一口吞下。

    许慎洺回了房间,躺倒在床,拿胳膊盖着眼睛。他确实脑子不太清醒,这会运转都费劲。

    他静静躺了几分钟,没听到外面的动静。

    许慎洺精神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以为姜语兮已经走了。

    再次听到声响时,他看到一抹纤细的身影立于床头。

    姜语兮在观察他的情况。

    许慎洺忍着沉重的呼吸:“你还不回家么?已经很晚了。”

    他这离玉景花园距离有点距离,快的话开车也要二十分钟路程。

    姜语兮不为所动:“我等你烧退一点再走。”

    许慎洺发着烧又行动不便,半夜要喝个水之类的都难。可能是出于负罪感,她不想就这样把他丢下离开。

    可许慎洺并不领她的好意。

    他说:“我叫肖隽斐送你回去。”

    “没必要,一会儿晚点我打个专车就行。”姜语兮仍然坚持。

    许慎洺没管,他已经拿起放在身边的手机,拨出号码。

    他语气很冷,方才收起的那些尖刺又冒了出来:“如果你是因为前两天的事抱歉的话,你做的已经足够了。”

    “我自己能养好伤,明天之后,你不用再来了。”

    许慎洺下了逐客令。

    “喂,阿洺。”

    那头肖隽斐的电话正好接起,他恰好听到许慎洺的后半句话,大嗓门从听筒里扩散出来:

    “什么!是老陆跟你说的吗??我什么时候被开除了??就因为我今天在你办公室吃了螺蛳粉??”

    许慎洺冷漠接起:“你还在律所?”

    “在啊?不是……现在就要我走人啊!”

    “闭嘴。”许慎洺嫌他实在太聒噪,“我开不了车。你来我家一趟,送人回去。”

    肖隽斐立马明白过来了:“你早说嘛,没问题!我刚好收拾下就准备下班了。”

    他嘿嘿笑两声:“咳咳……那个,你吃了药好点了没啊?”

    许慎洺撂下手机,无情挂断,扔到一边。

    姜语兮现在终于感受到了,她来时或许就该体验到的那种无所适从。

    她想把跟许慎洺的界限划分地泾渭分明,自己却又一次次地朝令夕改。

    她可以随意踏过两人之间那条如有实质的鸿沟,但许慎洺却只能配合她的步调,任凭她是追是逃。

    姜语兮临走前,把盛满的水壶和水杯放到了许慎洺的床头,药箱也拎了过去。

    最近昼夜温差大,许慎洺还是穿的件短袖。见他似乎已经熟睡,姜语兮把被子给他严丝合缝地扯上。

    做完这些,她看了他几眼,关门离去。

    -

    许慎洺这天睡到中午才醒。

    夜里,他神经还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即便最后躺下他也睡得不太踏实。

    睡梦中出了点汗,许慎洺一醒来先去冲了个澡。

    一夜没喝水,喉头干到不行。他洗漱完,在桌前倒了温水慢慢喝下。

    昨天不过过去一天,姜语兮只来了他家一个晚上。今早起来,看着这空落落的客厅,他竟觉得有几分冷清。

    贝塔跑过来,在许慎洺的脚边蹭蹭,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在诉说自己的委屈:那我呢?

    许慎洺端着杯子一边喝水,一边望着窗外。

    阳光灿烂明媚,树叶簌簌作响。

    霎时,门口响起了熟悉的密码输入声,打破室内沉寂。

    许慎洺扭头看过去。

    姜语兮手里拎着一大堆东西,拉开门,像是没料到许慎洺正巧就在玄关的对面,她一时定在那。

    反正她来都来了。

    姜语兮像是怕许慎洺会赶自己走,飞速进门关门换鞋,动作一气呵成。

    许慎洺就这么半靠在墙上看她,目光审视。

    他捧着杯子又喝一口,温水把干燥的唇瓣浸润。

    他抿了抿,磕下杯子,底部在桌面轻轻撞出一声响。

    姜语兮当那道视线不存在,把手里的大包小包一件件放下。

    “你来搞批发的?”

    许慎洺一早上还没说过话,刚开口,嗓音里像含了细砂,他偏过头咳了两声。

    “没什么,就是一些菜,还有些补品。”姜语兮道,“药呢?吃了吗?”

    姜语兮兀自走进屋,巡视一圈。她来到许慎洺房门口,一眼就看到仍摆在床头柜上整整齐齐的药盒。

    她走进去拿走药盒,打开来,果然还和昨天一样原封不动。

    姜语兮来到许慎洺面前,拆下胶囊和白色的小药丸,拉过他的手放进掌心里。

    她小声催促:“快点。”

    姜语兮在他面前,决心看着他吃下。

    许慎洺不动。

    姜语兮转了身,许慎洺才叫住她。

    他低声说了句:“没耐心的。”

    姜语兮看他老老实实吃下药,才到厨房去忙活。

    她昨天做好了照顾他的决定,她就是认真的。许慎洺的态度跟他们的过去、这次的受伤那都是两码事。

    姜语兮自认为她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她得负责到底。

    她把她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两波,先把新鲜的水果蔬菜拿到厨房。

    许慎洺跟过来,窥了眼袋子里的东西,问:“你要做饭?”

    姜语兮点点头。

    “不是不会?”

    “会一点点,你放心。”姜语兮回答地很谨慎,“总之你吃了就知道了。”

    许慎洺觉得自己不是很能放心。

    做准备工作前,姜语兮先看了一圈厨房,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最近使用过的迹象,甚至锅碗瓢盆这些需要经常使用的东西都放了在柜子里。

    但幸好工具调料什么的都还挺齐全。

    这样完美的厨房,好歹给了姜语兮些许“差生文具多”的信心。

    她先洗菜淘米,切菜备菜。

    姜语兮也没有给自己制定很高的目标,要做多么惊艳四座的菜肴,健康营养好吃就够了。

    一切准备就绪,她开火倒油,许慎洺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监工。

    几分钟后。

    许慎洺单臂拿着锅铲,站在锅前:“把葱和蒜倒进来。”

    “噢,好。”姜语兮拿过之前切好备在一边的小料,将小碗里的东西倒入锅中。

    飘渺的烟雾生起,许慎洺单手用铲子翻炒。

    “蚝油。”许慎洺又道,一边抬起锅铲示意,“倒这里,一点就行,别太多。”

    姜语兮找到蚝油,棕色浓稠的液体在锅铲上滴出一个饱满的圆形,她很是满意。

    “放盐。”

    姜语兮捧起调料盒,挖了一勺又抖了几下,“这样?”

    “你想咸死谁?”

    “……我口味重。”

    姜语兮把盐粒抖回去点,再洒到锅里油油亮亮的菜上。

    许慎洺面无表情看着她慢悠悠地雨露均沾完,继续翻炒均匀,让菜都入味,出锅装盘。

    最后身穿围裙的姜语兮在这个厨房里的作用,大概就是,许慎洺折掉的左手。

    费劲一番功夫,总算是做出了卖相尚可的两菜一汤。一个干煸四季豆,一个宫保鸡丁,和一碗玉米排骨汤。

    油烟味沾染了两人一身。这一顿饭的时间,比许慎洺平时自己做饭还要多出一倍。

    姜语兮把菜端到桌上,摆好两幅碗筷,跟许慎洺两人面对面坐下。

    她拿饭勺盛饭:“那个,不好意思,最后还是麻烦你了。”

    “这对我们俩都好。”

    姜语兮不满他的不信任:“我会好好学的。”

    “这话你五年前就一直在说了。”

    许慎洺夹了口菜送入口中,盯着她看,话里意有所指。

    姜语兮默默地吃,把脸都要埋进碗里。

    想起前些天发生的事,姜语兮问:“你这手都伤了,之前说的赔偿,是不是得重新定下?”

    “嗯,我留了报告,这两天会跟他们再重新协商。”

    “那就好。”姜语兮放下心,“真是天降横祸。”

    许慎洺不置可否。

    对面的人又说:“其实,不止这次,我以前也差点被花盆砸过。”

    许慎洺抬眼看她:“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了,那会儿还小。”

    “也是从楼上砸下来的?”

    “不是,”姜语兮静静答,“我爸。”

    许慎洺怔然。

    那时,姜语兮才五六岁,父母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化,甚至每天一言不合就在姜语兮面前就开吵。

    因此小时候一见到父亲和母亲同一场合出现,她就条件反射的有些害怕。

    “有一次,我爸跟我妈又吵架了。我爸冲动时,打碎了家里一个很大的花瓶。”

    姜语兮回忆着幼时住的破旧房子:“我记得当时,我就坐在那个花瓶不远处。花瓶砸得很厉害,有一块小瓷片不小心溅到了我的脸上。”

    许慎洺想到了什么。他伸出手,越过桌面,修长的手指轻轻撩起她脸颊旁边的发丝。

    “是这个?”

    姜语兮的眼尾处,有一道很淡的粉红色痕迹。

    他知道这里有个印记,但从没想过,它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出现的。

    “嗯。”姜语兮点头,不动声色地把脸撇开,和他再次拉开距离。

    许慎洺的手在半空中捏成拳,最后还是放下。

    “伤得很严重?”

    姜语兮摸了摸眼角,回忆起那段日子:“还好,就流了点血。”

    当时的小女孩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父母却还只顾着激烈的争吵,仿佛争不出输赢誓不罢休似的,都忽略了旁边的小女儿。

    哭到最后姜语兮泪也干了,姜文婉才终于如梦初醒,惊吓着替她擦拭,又连声道歉。

    姜语兮说:“我本来以为,我都伤成这样了,我爸会关心我几句,但是他什么都没做。”

    姜语兮含着泪眼望向父亲时,看到那个骄傲的男人,只是烦躁厌倦般地朝自己瞥了一眼。

    之后他便摔门而出。

    “可能我命里跟这些东西不对付吧。”姜语兮又和他道歉,“还连累你了。”

    “你就这么喜欢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姜语兮抬头。

    许慎洺没看她,漠着个脸,不再作声。

    许慎洺说的没错,她遇到事总是这样,惯于从自身出发。

    非要给一件事找个由头,最后再给自己安个罪名,仿佛这样才能心安理得。

    姜语兮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吃完饭,没过两分钟,姜语兮又站起身,收拾碗筷准备拿去洗。

    许慎洺看她勤快的样子,心里莫名的膈应。

    他皱皱眉,伸手拉住她:“行了。真当自己来做护工的?”他按着她的手,让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歇会儿再弄。”

    姜语兮说:“可是……”

    “还是说你赶时间,打发完我就准备走人?”

    “我只是怕碗放久了不好洗。”姜语兮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她发现自己确实表现地过于积极了,像是来还完债就赶紧跑路。

    尽管她心里真的不是那么想的,但姜语兮不想再造成和上次一样的误会。

    许慎洺看姜语兮坐下,随口问:“你下午有事?”

    “没,这两天我都很空。”

    许慎洺点点头。

    “我有个案子要忙。下午你要是无聊的话,就打会儿游戏。”他走到沙发前拿起游戏手柄,给她放到茶几上。

    许慎洺:“书房里还有书,也可以看。”

    这么说……是要她下午也一直待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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