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酌之下,濯旌王立时做了个决定:不论这个明目张胆引诱自己的女子是皇帝特意要安插到身边来的,还是她个人想要为自己博一个混进王府改命的机会,他都有兴趣奉陪一遭,验一验这颗葫芦里装的哪味药。

    “臣觉得,这位姑娘舞技甚绝,与臣下从前所见大为不同。”

    “不愧是朕的爱侄,见地总能与朕不谋而合,好。好。”皇上打着酒嗝,踉踉跄跄走下殿来,打量云渡,“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奴家名唤……赛娅。”

    “赛娅,好听。”皇上呵呵地笑,抬指去挑云渡的面帘,“珠旒摘了,让朕瞧个真切来。”

    云渡后退一步,跪下:“陛下恕罪,奴不能。”

    皇上面上一冷,云渡道:“陛下容奴解释,奴不是有意要推拒,奴自知是个身份低微的舞女,从头至脚已无尊严可守,无遮掩之由。”

    “只因家乡有个古老传统:凡是于年初惊雷日降生的女婴便会被认为是祥瑞之人,进而奉作圣女。”

    “陛下与在座诸位大人都是见博识广的人物,必然听过雪域圣女一事……”

    在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知半懵地点点头。

    见闻里隐约是有这么回事。

    云渡道:“临初雷日降世的女孩儿拥有惊世的容貌,如初春待放的花蕾,所以一旦做了圣女,巫伯便会在其身上施下一个恶毒的诅咒,防止男人觊觎。”

    “咒?”皇上看着珠旒半掩下缓翕浅合的丹唇,将信将疑。

    生于天地,又为天子,对某些神秘的远古力量他总心怀着敬畏、忌讳,轻易不会去触碰。

    一转念,注意力晃然跳转到“祥瑞”“惊世的容貌”“待放的花蕾”等字眼上。

    江山稳固这些年,他高坐明堂,看着三百万顷土地在勤恳的治理下日渐繁荣,万千黎民对自己感恩戴德,心中某处却在那些崇拜声中渐渐空出一块来。

    遥想往昔,他只是前朝国公府里一个不起眼的次子。

    地位不及世子兄长;样貌方面亦不及世子兄长;于是在能力方面……就算有足以超越兄长的才识,他也不敢出风头。

    因为那个人人眼中德才兼备的世子兄长实则是个熟稔画皮的笑面虎。

    若非他暗地里做尽了失德之事遭遇下属寻仇杀害,这大彧开国之君的位置哪里轮得上他一个国公次子来沾手?

    同是爹娘共生共养的儿子,凭什么他就要被人踩在脚下?

    只因比兄长晚生两年,他与生所具的才智,辛苦付出的努力就该不受认可?

    二十年的隐忍藏锋不争不抢的日子,他早受够了。

    一朝摆脱压制,破冰化龙,成为九州大地上最威武的帝王,若不尽情释放心性,怎对得起承受过无数冷眼的自己?

    他要掌握天下大势,要醉饮各种美酒,更要怀抱各色美人。

    而眼前这个才艺精湛容色神秘的美人儿,他看着就心动不已,迫不及待想拥有。

    皇上咽了咽口水,抬起的手静止于与美人两尺之间,欲近忌讳,欲离不舍。

    瞄见那微醺颓靡的淫容,云渡嘴角勾起淡淡一抹志在必得的窃喜:

    “巫伯谆谆告诫过奴,若对方不是自己诚心想服侍的男子,万不能将容颜展示,以免祸害了无辜。”

    皇上一听缘由,顿时心血舒畅:“那你可愿服侍朕?”

    云渡含羞带娇:“陛下英雄天子,是天下所有女子仰慕的铮铮男儿,只是……奴出身卑陋,不敢——”

    “传朕口谕,圣女赛娅艳冠春华,行止端良,甚悦天目,封……”仔细端视着女子雪玉般细腻无暇的肌肤,“容华夫人,赐姓雪。居岚苑,今夜入承瑛殿侍奉。”

    内侍将云渡带了下去,濯旌王一脸懵然——不给他了?

    苏诫看着云渡还回的剑,神情惊惶,长剑攥得咔咔响,暗骂一句“简直疯了”。

    承瑛殿。

    亮堂的烛火微微摇曳,穿透雕橱,渗过华幔,映至窗外银白积雪,染上碎金一层。

    宫人交代她坐在御榻上等皇上,转身去殿外候着了。

    局促地在宽大的龙榻边沿坐了会,云渡忽然起身去把烛芯剪了。

    只留榻边一盏锦丝绣画宫灯。

    昏昧光线里,无人可以注意到她移走的身影。

    缓缓罅开彩璃窗一角,她静静盯着出入承瑛殿的那道月洞园门。

    赤檐雕牖迎着朔风,发出瑟瑟哀鸣。

    恍若旧故召魂的令。

    三四个洒扫的宫人清理完今日最后一道积雪,搓着手,跳着钻进角殿的矮门,拉上厚厚的棉帘。

    盏茶功夫过去,皇上没来。

    一个时辰过去,仍旧不见那暴君身影。

    人踪寂灭,窗外的声音次第清泠,沙沙簌簌的,狸猫刨沙盖粪一般畅快。

    退回榻边,云渡靠在织花红帐柱子上养神。

    许是地龙烧得太热和,片刻就感觉浑身暖融融的。

    披裘解落一旁,眼皮跟着沉重起来。

    抱着手臂打起了盹。

    “苏诫哥哥,你熏的什么香,老远就闻到了,好香好甜啊!”

    和煦春光下,清明俊俏的少年从抱粗的树干后跳出,蹦到树荫下的青石方桌前坐下,灵动的脑壳一偏,一骨溜靠上了正在看书的男子的肩。

    “又瞒着你爹出去闯祸啦?今日招惹谁去了?”男子合上泛黄的书页,侧眸看着袍摆脏兮兮的少年,“一个姑娘家,整日顶着池胤的名头到处惹事,以后看谁敢娶你进门。”

    少女歪过脑袋,对着男子清朗皎洁的容颜咧开粲然一笑:“慕慕才不操这份心呢,因为苏诫哥哥会娶我。嘻嘻。”

    苏诫薄唇一莞,星眸溢出宠溺,轻轻戳她额头:“这种没羞没臊的话全京都也只有你敢说!”

    “怎么,你不认么?”

    “你现在才十二岁,还是半个稚童呢,怎可轻易向人许下终生?”

    “十二岁怎么了,我八岁就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要嫁给苏诫哥哥的。只是十二岁的我更加坚定自己的心意没错。”

    苏诫摇摇头:“小鬼头,连情爱是什么都不知道,说什么心意?等你及笄再论此事吧。”

    “苏诫哥哥,”少女嘟起小嘴,不高兴了,“虽说你比我长了五岁,可……女子心智一般早熟,当然懂得情爱。苏伯伯和苏伯母早当我是他们儿媳妇了,你休要仗着京中有大把贵女倾慕,就无视我的存在,哼。你才十七,还没及冠呢,不能着急,仕途为重。等你及冠了,我也就及笄了,咱们年岁刚好合衬。”

    “傻丫头,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我现在不决定,不是认为自己有更多选择,是怕你以后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呀!”

    “我能有什么选择,我心里眼里只有苏诫哥哥一个好男儿,陛下都不能比。我是你亲手养大的,往后你还要继续养我,记住啦。”

    苏诫捏捏她气鼓鼓的粉脸儿,淡淡地笑。

    光景一转,幼时喜欢,少时恋慕的男儿却在威严肃穆的议政殿中朝自己挥刀。

    “死”前,他身上清甜温润的香就笼罩在鼻息。

    时隔多年,他的味道还是那样的清甜幽雅。

    那是苍峰崖柏的味道。

    回忆着,云渡抱拢的手更紧三分,拳头握得坚硬。

    浓睫颤了几颤,缓缓掀开眼帘。

    “没睡呢?”

    迎面闯进张俊美极了的脸孔,杏粉色薄唇一角勾着似有若无一丝笑。

    云冠高束,玄氅曳地,比方才在宴堂中一身白袍时更添几分英武。

    瞧得人后背发冷。

    见他,云渡心中莫名慌悸,混乱的感觉像极了有一只手在身体里扯拽,似要将她的经脉抽剥出来,穿上绣花针,把某些久远的景象绣在血肉里,让她深刻地再体味。

    云渡漠然地乜他一眼:“身在无间,何处安眠?”

    “指挥使大人好大权威,竟如此堂而皇之地出入陛下寝殿!”云渡一撇嘴角,哂笑,“大人可曾听过“色衰爱弛,力竭恩淡”一话?”

    苏诫盯着不耐烦的一双幽郁的眼睛。

    她话语里夹杂几许怨愤,眼里却异常的平静,不浮一丝波澜,看不透思想。

    “慕慕,别来无恙。”

    无恙?

    “大人宴上贪杯了吧,怎的说上胡话了,我乃陛下新封的容华夫人雪氏。我唤人来带你去休息。来——”

    “嘘……”苏诫竖指唇边,示意她别说话,“筵散时有内官禀报,说承瑛殿的汤池热不上,已将容华夫人安排去了揽芳殿承宠。此刻……陛下已经更好寝衣,去见夫人了吧。”

    云渡闻言一怔。

    什么叫已将“她”安排去了别殿?

    该不是在背后使了什么诡计来捉弄她?

    多事!

    推开碍事的人,起身捞了风裘披上。

    走出两步,苏诫幽幽道:“去哪儿?”

    系衣带的手一顿,白眼一翻,云渡脸上立时阴霭涌动:“都说指挥使大人行事狂妄,此前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人心易变。

    “果然什么?”苏诫直起半俯下的修窄的腰,顺势坐到龙榻,悠懒道,“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是嘛?”

    “也是,你怎么能忘呢,我们曾经那样亲密,只差一杯合卺酒就是夫妻了。”

    “你还在襁褓里时,我就抱过你;你牙牙学语,我时时守在你的摇床旁,教你喊哥哥……呵,后来你开口喊出的第一句话真的是‘哥哥’,这事还是婶子自己说出来!得亏那时有池胤,否则她非醋我得了她女儿偏爱。”

    “哎,你知道嘛,你才学会走路那时也是这样的雪天,我和父亲在你家吃茶,你看着窗外面白乎乎的天地,挣扎着从乳母怀里下地,踩着小碎步就想到外面去,婶子不允,你就扒在门缝边巴巴的瞅。后来还是我求了婶子,才把你带出去玩的。”

    “怕你冻着,婶子还给你套上件厚厚的白狐袄子,同你身上这件一样,只你那时小小一团,一穿上袄子,就像个雪球儿似的,我抱又抱不动,背也不好背,最后只能牵你手。”

    “我带着你在庭中看雪,你第一次见到那样神奇的景象,一兴奋,就忘了自己穿得有多厚,腿有多短,才挣开我的手就一骨碌扑进了——”

    “指挥使大人真醉了便早些去歇吧。我还要去侍候陛下,就不奉陪了。”

    “池慕——我知道你恨他,可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可以解决的,你不要乱来。”

    云渡猛然一转身,揪起男子雪白的衣襟,恶狠狠盯住他深潭凤眸:

    “我恨他,我难道不该恨?我外祖云氏在京七百条性命,我池府上下三百老小……他挥挥手指,说杀就杀……千余颗脑袋……千……”说着,她哽咽,“行刑台上的血如今刷干净了吗?”

    “呵,我恨他,那只是恨?还有你,我难道就不恨你?!”

    说罢,霍一把将苏诫推倒在榻上。

    “你叽叽歪歪讲那么多废话预备如何,要抓我下狱吗?”仰高下巴,云渡冷绝道,“那还等什么,动手啊。”

    苏诫道:“你也算是我养大的,我怎么舍得你受苦。”

    “闭嘴,你不动手,就不要阻止我。”说着,云渡将袖摆猛地一掷,愤然转身。

    苏诫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圣女赛娅也是。五年前你敢以弑君之举求死保清白,今夜又怎会屈身。容华夫人自有人来做,你以后别来了。”

    看着女子迟凝孤肃的背影,又道:“你不能杀夏临顼,我也不会让你杀了他。我答应过世叔要护你一生周全,我不允许你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护她一世周全?

    呵呵,这是哪张狗嘴里吐出的笑话!!!

    狐裘下一只纤秀的手摸向怨气翻涌的胸,那一层单薄的纱衣之下,掩着两道寸长的伤疤:一道在胸前,一道在背上。

    是此刻说会护她周全的人在宸章殿,在百官面前,在她拔簪刺向狗皇帝时挥刀捅穿的。

    伤口结了痂,伤痂也在日夜轮转中脱落,可每每忆起此间经历,愈合的伤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下次把人打晕别乱丢在门角,太容易找了。”

    门角?她不是在衣橱……

    “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不过看来你近日是离不开皇宫去向公子复命了!真是对不住,赛娅,是我害了你。暴君喜怒无常,你自己保重。我会向公子禀告实情,求他想办法助你脱困。”云渡眼瞳一转,对看不见的某处默念。

    拨帘离开时,苏诫从后飘来一句:“还有,你已将终身许了我,便是我苏诫的妻,以后不准对其他男人献媚。记住了。”

    云渡磨了磨齿,低吼:“有病!”

    “雪风大,我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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