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欲言又止的妯娌与她说了许多往事。

    江家所在的一带堪称得上人杰地灵,三朝名相杜冶就住在江家附近。

    多年前,杜冶第一次被弹劾罢官,归乡隐居,他几个儿子都留在京城,只带了小孙女杜怀月回来,闲居家中无事可做,便留意起附近喜好读书的孩子。

    江映自是入了他的眼,亲授诗书,师生相得,李侍郎那等不入流的房师无法相较。

    他常出入杜府,杜怀月亦跟着杜冶读书,青梅竹马窗下共读积攒的情谊,后来人如何比得。

    除了杜怀月,他还能在乎谁。

    “你要是实在不想嫁给江映,可以与爹爹娘亲说的。”李云舒诚心道。

    陆千景摇摇头,李侍郎态度硬得像块臭石头,还在想方设法弥补她,

    “姐姐,不用麻烦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陆千景自信道,再过不久她就会离开这里回到陆家。

    等回到陆家,大约就真的入秋了,陆家雪白的高墙错落层叠,瓦顶是黛青的颜色,柿子树长得比院墙还高,叶子全落光了,挂着一树金黄的柿子。

    再过不久李侍郎会让她与江映一同登船南下。

    等上了船,江映会在半道往东走,从更快的海路走,而她则一直南下,沿着来路会陆家,等风头过了,也许会再来京城,也许再也不来了。

    她与江映登船那日天阴雾起,江风萧瑟。

    李侍郎似乎生怕江映半途反悔,又怕江映会在陆家故技重施,亲自前来送行,眉头拧成一个川子,双目慈爱,千叮万嘱:

    “贤婿此去切记心念皇命,务必要把朝廷差事办得妥帖,遇事冷静,公正处之,莫负皇恩!”

    “岳丈放心。”

    江风吹得李侍郎眼睛泛起泪花,“贤婿此去陆家,必得小心谨慎,我儿乃是陆家养大,陆氏之恩重于千钧,切不可怠慢!”

    陆千景眉头一挑,一直涣散的眼神忽地聚焦,李侍郎这是在点江映呢,拐着弯骂他当时退婚蛮横又无礼,她偷偷观察江映神色,这人脸色果真难堪几分。

    为了修复岌岌可危的师生关系,江映似咽泪道:“岳丈教诲,小婿定当铭记。”

    “贤婿!!要时常来信。”李侍郎铿锵道,李家仆人动容擦泪。

    “小婿每到一处就会回信。”

    “贤婿定要擅自珍重,爱惜小女,代我与陆氏夫妇问好。”

    “小婿谨记,定当护好二小姐。”

    陆千景眼前发黑,他们再来几次“贤婿”“小婿”她就要昏倒了。

    “贤婿!”李侍郎深吸口气,胸腔剧烈抖动一下,他一只手已经架在江映肩头,陆千景转过眼不忍直视,那只巴掌定要重重在江映肩头拍几下,与此同时,江映脊背挺得更直,目光如炬、视死如归,风萧萧兮易水寒,自觉做好接下几掌的准备。

    她仿佛被震得头晕脑胀,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感情那么好了,她掏出帕子擦眼睛,这举动触动了李侍郎,他动情道:

    “我儿莫哭!”

    陆千景亦动情道:“爹爹生我辛苦,教我诲我,舐犊情深,爹爹年事已高,女儿不能于膝下尽孝,实感心愧,人吃五谷,焉能无病,若是爹爹......”

    “咳咳。”李侍郎面有菜色,一瞬间仿佛真受了凉,她转头含情脉脉看着江映,“夫婿此去前路漫漫,若遇不测......”

    “你们走吧。”李侍郎把他们往船的方向推,岸边送行的人很多,大多收敛着哀哀抹泪,又不敢当真痛哭惹家人忧心,哭得泣不成声如丧考妣又似寡妇上坟的仅此一家,不由得纷纷侧目。

    我也不活啦!

    “呜呜呜,呜呜呜。”陆千景帕子擦泪,她话还没说完,被江映拖着半推半就朝登船的地方走去。

    江映面色铁青,陆千景盯着那郁愤的脸笑岔了气。

    她素来知道江映能忍,面对沈彦启能装得平和沉稳,对着李侍郎亦没太多破绽。

    可惜李侍郎太过投入,没发现江映被攥出褶皱的袖口。

    大船行速越来越快,江水茫茫,烟波滚滚,很快岸上挥手送行的人变成一个个小黑点,繁华的京城消失在浓雾之后。

    李家、平成侯府、嘉宁公主、沈彦启都离她越来越远,犹如甩掉了巨大的包袱。江映一等到看不清李侍郎的脸,收起袖子扭头就走。

    陆千景从行礼上解下风筝,寻了个没人的地方双手猛地把风筝抛起,只要船开得够快,她不用跑也能放得起来。

    她盯着一头朝地面扎下的风筝,无语凝噎。

    “现在刮的是北风,船向南行驶,你顺着风走,怎么可能飞得起来。”

    “所以啊,你得跑着才放得起来。”

    陆千景回头,江映什么时候来了,正不怀好意,她又不傻,在船上跑还不得掉进河里。

    “怪不得江兄一直往这边看,陆小姐在甲板上放风筝,万一掉下船怎么办?”

    陆千景半晌才反应过来,沈彦启?

    她惶恐转身,一张俊朗的脸撞入眼帘:“沈......沈公子,您怎么也来了。”

    沈彦启笑笑:“怎能不来,怎能让江兄一个人去南边查案,自己在京城逍遥快活。”

    陆千景抱着风筝:“沈大人真有古君子之风。”

    沈彦启不好意道:“分内之事,何谈君子。”

    江映冷笑:“陆小姐夸人只会这一句?”

    陆千景寻思着一路上该怎么离他们远点,杜怀月温柔的声音响起:“彦启,阿映,我找了你们好久。”她突地瞧见陆千景,温婉道:

    “千景也一起去吗?”

    陆千景正想着她说的是去哪里,江映替她回了:“她回陆家。”

    杜怀月突然出现,几个统一服色的人影忽地晃过,那目光看似在凝视,看得人很不舒服,陆千景皱眉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那几个人是谁?”

    几人见是藏不住了,索性大方现身。

    沈彦启道:“圣上隆恩,这几人是大内差遣来的护卫。”

    听见大内两字,陆千景冒了薄薄一层汗。

    她一点都不怀疑嘉宁长公主会杀人。

    沈彦启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公主选中的驸马。

    “唉,可惜啊。”陆千景装模作样叹息,三个人的视线一齐落在她身上,

    “听我爹爹说,嘉宁长公主要成婚,我还没见过公主出嫁,要是再拖几个月,就能看到了。”

    江映毫不客气:“你要是想看下个码头就能回去。”

    陆千景心中冷笑,压低声音回他:“我才不回去,你们都在这里,我要好好看看。”

    江映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样子太诡异,惹得杜怀月看过来,“千景,阿映,你们在说什么。”

    陆千景道:“没什么,就是江映说这里风虽大,但是我们迎着风走,放不起风筝,他让我跑着放好看我掉进水里。”

    她睨了眼江映,真把她当傻子啊。

    她心道也许是自己多心,好似个惊弓之鸟瞻前顾后什么都怕。

    回了船舱,好不容易等到沈彦启落单,看清附近没人,她忙把沈彦启拉到库房,不拐弯直接道:

    “沈公子,你到底是怎么来的。”她容色严肃,不似玩笑,“你说真话。”

    沈彦启面色纠结,“还不是嘉宁那丫头太喜欢缠人。”

    只是缠人而已?

    “沈公子,你不知道你是公主......”

    “千景,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嘉宁公主想嫁给他不算秘密,太后本要下旨赐婚,却被他母亲挡了回去,又到皇帝跟前给他求了一同南下的旨意,于是此事作罢,只有靠近皇族的一小群人知道。

    陆千景道:“我爹爹刚转礼部侍郎,听他说礼部正开始筹备公主大婚的典仪,皇帝好宠爱嘉宁长公主啊,听说长公主的嫁妆有寻常公主的五倍之数,好多大臣都不高兴,和皇帝吵了好些天。”

    沈彦启面色暗沉,“那现在呢,陆姑娘还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知道的都是从李家听来的。”

    “那还请陆姑娘替我保密,什么驸马、尚公主都是玩笑,都宁那小丫头自己瞎闹,你别告诉月儿,无中生有的事还是不要让她担心。”

    “千景,彦启,你们怎么还在那儿说话,午饭早就好了。”杜怀月笑吟吟的声音在库房外响起。

    离开京城她也不像在京中那样紧绷,这会一件碧水色的薄披帛,与碧青色的远山融成一片,她与沈彦启挨着坐,给沈彦启夹了一块菜色的饼。

    “你尝尝,我亲手做的,这种饼在京城没什么人吃,还是我陪祖父回乡养病时江映教我的。”

    江映睫毛颤了一下,垂眸盯着那一盘饼出神。

    “你们还会做菜?”陆千景夹在三人诡异的气氛里,自顾自夹了一块菜饼放进嘴中,“果然好吃。”

    她对着门外两个人影挥手:“你们要不要一起吃啊。”

    两个护卫只好现身:“不必了,多谢姑娘好意,我们自己吃过了在附近守着就行。”

    陆千景心道奇怪,宫里头的护卫都是那么尽责吗,别人吃饭也要偷看,那要是别人在做些不好让人知道的私事,他们也要看吗?

    陆千景脸颊一片通红。

    杜怀月给沈彦启夹了块鱼肉:“彦启,你尝尝,听说这鱼是他们刚从河里捕上来的,也不知道与池塘里养的有什么不同。”

    门口一道目光闪现,一瞬间又消失了。

    江映盯着陆千景,她盯着沈彦启脸还红成一片,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团火气蹭地掀起,却看到她目光似是越过沈彦启头顶落在远处。

    陆千景腆着脸把碗端到杜怀月跟前,“杜姐姐,我也想吃鱼。”

    杜怀月挽着袖子,雪白的手晃在眼前晃过,碗里多了一块厚厚的鱼肉。

    “小心刺。”杜怀月道。

    陆千景盯着门口,黑影没有出现,回头发现江映深黑的眸子盯着她,差点失笑出声,为什么每次都是他一个孤零零的,她哈哈道:“想吃就自己夹啊。”

    “杜姐姐,江映也夹不到。”

    杜怀月脸红了,换了双筷子给江映夹了块肉。

    江映脸色忽青忽白,一筷子夹回陆千景碗里,“你自己吃。”

    直到吃完这顿饭,黑影也没再出现。

    第二日,陆千景悄悄跟着沈彦启,毫不意外地发现还另有两人尾随沈彦启。

    四个护卫中有两人已经成了熟面孔。

    每次他们三人在离沈彦启几尺的地方相遇,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做声,对面一个护卫刚要开口,陆千景立刻塞了他一块碎银,然后又从荷包掏出一块塞到另一个人手里。

    “你们怎么总是偷偷看他啊?”陆千景问。

    护卫不答。

    于是他们三人一起躲在暗处,陆千景看完左边看右边,觉得他们真是十足变态。

    沈彦启独自在甲板上,心情复杂。

    杜怀月晕船,船行至徐城在码头停靠,江映火急火燎下船回来后带着一包干叶子,泡了茶水给怀月喝,当时月儿脸色白得吓人,情况紧急,江映给她喂了一碗茶水,喝了她身子好了许多。

    几个姑娘衣襟上兜着鲜花,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兴奋羞涩,一会又望着那个玉雕般身影羞答答低下头。陆千景似乎知道她们要做什么了。

    一朵鲜红的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声地砸向沈彦启,他回身握住那朵小花,大着胆子抛花的姑娘激动得用帕子捂住嘴巴。

    陆千景也看呆了,沈彦启是怎么接住的。

    之后那几个姑娘就没了身影,陆千景跑遍整条船都没再看到那几人。

    她找到两个熟面孔:“那天那几个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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