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有了苏醒的迹象。

    他挪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神情恍惚,缓缓地看着四周。

    看到妇人,却没有动手,而是对着另外两人抽笑了两声。

    他觉得自己好似踩在悬崖之上。

    这妇人要杀他母亲,许是得了谢诚旨意。

    而面前两人,照样不是他的同路人。

    他蹲下身,慢慢把母亲抱起。

    *

    “老爷小心。”

    “大人当心啊。”

    人语穿透浓雾,逐渐清晰。在一片吱吱呀呀的脚步声中,一人焦躁问:

    “不是说他们在这里吗?”

    “老奴也不十分清楚,只是看到少爷他们是往这边来,咱们沿着这条路找。”

    “这里全是荒山。”

    这一声深沉温润,有一种让人塌到实地的感觉。

    陆千景精神一振:“是沈彦启。”

    她起身朝洞外看,绿影晃动,人影杂乱,随之有枝叶折断的劈啪脆响。

    不过一会,洞口边围了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红衣官员,见得洞中依稀几分熟悉的人影,立时疾步上来:“时儿?”

    看到杨时身旁血染的人,猝不及防往后退了几步,清癯的面容霎时僵化。

    “你母亲怎会在这,她怎会如此,是谁干的?”他又惊又怒,转头硬声质问管家,“夫人不是一直在家里?”

    管家小声开口:“老爷,老奴同您说了,少爷出去就是要去找夫人。”

    谢诚眸中似有漩涡翻卷,后知后觉应了声:“是,是,你说过......杨时,你母亲如何了?”

    杨时抬起头,语气里没有一点哀伤,反而泻出一丝凉飕飕的笑意:“如你所见?你的好奴婢替你报仇了。”

    谢诚愕然:“不许胡说,到底怎么回事?”

    杨时一直静静看着谢诚,情形惨烈至极,他却已麻木到不悲不怨,静如死水的两人对峙着,

    其余几人也围拢上来,沈彦启看到江映和陆千景,见他们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却无大碍,心完全放下。

    他不着急与他们说话,而是转向杨时,眉心隐跳。

    原来阿青就是杨时。

    同一张脸,短短几日竟已形如枯槁。

    身边父子剑拔弩张,此情此景他心中明了几分,念着与杨时萍水交情,出声相劝:

    “谢大人,无论如何,先让人看看世兄和杨夫人的伤势。”

    音色琅琅,他久居上位,语气柔和不见严厉,无形之中却有一股强烈的压迫,让人不得不遵从。

    被儿子当着众讽刺,明里暗里涉及家中丑闻,谢诚面上挂不住,正好沈彦启递来台阶,他冷冷哼了一声:“沈大人替你求情,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少爷,快起来吧,老爷其实很担心你们。”管家眼里充满悲情,想把杨时扶起,却被杨时挡开。

    杨时咬着下唇,没有动作。他手上还抱着杨绣,若他起来又要把母亲放回冰冷肮脏的地面。

    而他父亲根本丝毫不在乎,他低下头,“娘?”

    杨绣只觉得眼前有无数人影乱晃,耳边声响嘈杂,似有人在正吵架,迷雾中她看不清人面,却知道那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

    那情景好像见过无数遍。

    眼珠在眼皮下转动,睫毛颤动,悠悠转醒。

    “谢诚。”

    她轻轻叫了一声,双眼迷蒙,还有些迷糊,呆呆凝视着谢诚,有些意外。

    她的丈夫,此时此刻,在一片狼藉之中,依旧神色如常,眉目隽永,一点不像刚刚动怒。他手臂朝前动了动,似乎想要上前扶她,终究没有动作,他叹了口气。

    “来人,把夫人送回去,再去请大夫来。”

    “大人,这个人该怎么处置?”一个随从用木棍捅了捅另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谢兄,这个人似乎是您.....是夫人内侄。”

    谢诚看那人的目光一片毫无怜悯的冰冷,“拖下去,和杨氏其他人关到一起。”

    杨绣身子止不住颤抖,一时反应不过来,又似不愿相信,双臂紧紧收缩,怀中空荡,一直护着的人不在手中,她瞬间清醒:

    “求求你,不要带他走。”

    她凄切反复几声,好似觉得诚意不足,用力翻身想要,几次仓皇俯下身子,头低低压在低空,泪水不断打落。

    “杨家已经死绝了,他治好了也是个残废,他什么都做不了,求您留他一命,大人我求您。”

    她像一只濒死的天鹅,从杨时手臂上滚落,扑倒地上,伸着手想要触碰那官服暗红的袍角。

    杨时何曾见过母亲卑微至此,愤愤道:“娘,没有用,你求他有什么用?”

    他几步上前,用身子拦住想要带走表兄的士兵,手臂一挥,一道凌厉的掌风劈下。

    二人实力悬殊,士兵顺势反扭,单手用力,就把人推出几步开外,与巨石撞出巨大的闷响。

    杨绣神色愈发凄凉,忍不住小声抽泣。

    有人闭上眼,不忍再看。

    静默片刻,同样是官员模样的人从谢诚身后站出:“谢公子,你为什么也要护着这个人,就因为他是你表兄?你难道不知道他们都是穷凶极恶的人,不知道你父亲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的前程?你与父亲对峙,殴打官兵成何体统,依我看就趁着这档口赶紧断了。”

    他闭了闭眼,满脸不忍,俯下身子劝杨绣:“嫂子,您听我劝一句,谢兄平定海患、剿灭匪徒,立了大功,此次回京必然高升,嫂子巾帼不让须眉,披甲执戈、亲赴战场,身负重伤,等回到京城圣上定有重赏,诰命的尊荣定是少不了。”

    说话的人正是呈县徐知县。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引得一群人频频捋须点头,却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气。

    他处处为杨绣考虑周到,还不知她为何而伤,索性定性成杀敌受伤,轻松掩去尴尬,保全了谢诚颜面。

    而这里所有人又都知道,能助谢诚平步青云的不世之功是灭妻族而得。

    “杨时,”谢诚厉声呵斥,“都说你读书想考功名,到如今是非不分、黑白不明,那么多年书你读到狗肚子里去。来人,赶紧把他们带回去。”

    他说的是带回去而不是下去。

    诸如此类的咒骂杨时听过多遍,今日再听尤为厌烦,一双眼睛仍旧杀气腾腾。

    几个家仆围上来。

    他擦掉脸上尘泥,挡住想要触碰杨绣的人。

    “谢公子,你到底在做什么?”徐知县又问,满面揪心焦急,犹如对待自家家事。

    其实,无人理解他有什么好纠结。

    方才是非利弊已被分析清楚,他

    “杨时,你该懂些道理了。”谢诚长叹一口气。

    他浑身透着无力之感,周遭打量杨时的神色愈发苛责。

    杨时额角筋脉突起,抹了把泪。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人训斥,尊严早就丢在地上反复碾碎。

    在他们口中,他是个不顾大局、胡搅蛮缠、随心所欲无理取闹的人。

    但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站起来,手臂凶狠朝后一划,带起一股冷风,定定指向蜷缩在角落的妇人。

    被人一指,那妇人朝前直了直身子,神情坦然,不作躲闪。

    “谢大人难道不是要杀了我母亲?您说,事到如今,我还能相信您?”

    谢诚面露疑色,他对着妇人,这人他记得,甚至一直礼敬有加,她是崔氏的保姆,带着崔氏长大,他们夫妻把她当成半个长辈,崔氏亡故后也一直由她管理内宅,直到续娶杨氏,仍让她辅助杨氏执掌中馈。

    说是辅助,实为掌控,杨氏是个被架空的主母,这仆妇也算稳重,多年来相安无事,日子一直过得好好的,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他根本不懂她们之间的恩怨。

    “到底是什么回事。”

    对着妇人,他声音不自知放缓几分。

    妇人膝行上来,用力磕了几个头:“老爷,奴婢为夫人报仇了。”

    谢诚神色忽地顿住,问:“报什么仇?”

    杨时回首哀笑:“娘,你看见没,他还要护着杀你的人。”

    杨绣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大人,夫人是被人害死的,那个人与杨氏亲近。”

    “荒唐!”

    谢诚一脚撩开妇人,朝身后家丁厉声道:“恶奴蓄意谋害主人,拉下去,按律处置。”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谢诚眉宇难得含了歉意,朝身边管家吩咐,“从前崔氏留下的人,都发买了。”

    他一手按在杨时肩头,“走吧。”

    杨时确定谢府暂时安全,与几人扶起母亲。

    他们正忙碌。

    徐知县笑呵呵恭喜谢诚:“谢兄这么多年总算苦尽甘来。”

    谢诚眉目舒展,笑得温润,隐隐能见当年风采:“此番立功,多亏了诸位帮忙,徐兄一路从呈县赶来,当真辛苦。”

    他又看向自己的下属,“林兄这下可安心了,令嫒可以回来了,若非犬子不成器,倒是当真想与你家结下这门亲事。”

    林通判握着刀,赫然现身,他相貌严肃,性情刚直,方才无意掺和旁人家世,内宅斗争、哭天抢地只让他觉得难看,此刻眼前清净,也是眉开眼笑。

    几人说着,愈发得意。

    徐知县对谢诚拱拱手:“多亏谢兄反应快,察觉林府前头那群杨贼疲乏劳累,让人先杀了贼人,再换上杨贼衣服偷袭,让他们来了一次狗咬狗。”

    他回忆着昨夜惊心动魄,“杨贼挨了这么一下,怕是自己都没想明白。”

    “他们自作孽,有什么好冤枉,”林通判摇头,杨氏匪徒拦在他府宅门口、气势汹汹,逼他交出女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由不解气道,

    “杀死那几十个贼人的兵士要重重奖赏。”

    谢诚道:“唉,这算什么,多亏江大人提醒老夫。江大人呢?刚才不还在这?”

    他回头寻人,一眼看到甩开江映被身旁女子狠狠甩开,两人脸色都不太好。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走那么慢,思来想去就是在闹矛盾。

    他心头舒畅,起了管人闲事的心思,特意放慢脚步等他们过来。

    “徐大人,”沈彦启叫住拈着胡子看热闹的徐知县,“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是让他临时调兵赴顺州保护林府家宅,而徐知县本人应当在呈县接应林元双。

    徐知县一怔,想了想他最初来顺州的意图,神色不好:“沈大人让我接应林姑娘,可我等了几个时辰,未见林姑娘过来,别说林姑娘,就是一条船也不见。”

    他冒了把虚汗:“昨天突然下那么大的雨,你们可知那水涨了几丈高?”

    “我是没等到她,这不生怕出事,连夜带了人马沿河一路寻人,我看上游开闸防谁,不过几刻钟,那水漫过河道,行船已然是不行。我这不就一路找着找到了顺州?说是带兵来看护林府,其实是在寻人。

    林通判面色面庞抽搐,说不出话,缓了半晌:“一路上都没有?”

    徐知县道:“林兄先别急,昨夜天色晚,我沿途每隔十里留了人守着,若是找到,那些人会马上来顺州回禀,想来应该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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