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铭眼见江映也来插手,怒火更旺。

    这个时候,在他看来偏袒其中任何一人都无异于在庇护凶手,于是直截了当:“你们一个个都在做什么?江大人,连你也要护着这两个贼人?她当真是你夫人?你可别在我这里骗人!”

    几个人相互使着眼色,满脸写着不信,好奇的目光终于看向陆千景。

    她被江映圈在身后,露出来的发髻不是常见的妇人样式,松散如云,只用一根木簪绾起。嫣红的喜服衬得指上皮肤愈发苍白,细长的枝头勾着江映胳膊,指尖一点冻得通红,像鲜花汁子细致勾画过,如传说中专门吸食魂魄的鬼魅。

    他们从未见过哪个成婚的妇人是这幅模样。

    沈彦启解释:“林大人勿要冲动,她确实是户部侍郎李贞的女儿,京中人人可作证,她与江大人有婚约在。”

    林铭看了他们一眼,抑着火气道:“江夫人当真是个奇女子,在下从没见过舍了自己性命也要护着旁人的媳妇,江大人最好把她看紧了,我看她跟杨家那小子关系匪浅啊。”

    林铭话中满是戏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液滴在江映心头,他沉默地看着身后露出来的一角暗红广袖,鲜艳的颜色耀眼夺目,好像怎么藏都藏不住。

    他忽地笑了笑,令人毛骨悚然,明明是春风和畅的一张脸,唯有一双眸子漆黑似渊,冷雾常年不散,笼绕其上,凉飕飕直视林铭。

    他的妻子在众人跟前护着另一个男人。

    那又如何。

    他是厌恨杨时,但也不意味着随便什么人都能拿这事往他心上扎针。

    他握住陆千景暴露在旁人视线中的手指。

    “林家与谢家的事,在下无权去管,只想告诉林大人,有功夫在这里拿人,倒不如赶紧去找林姑娘,您也知道,拖得越久,越有可能出事。”

    说罢,他没理会面如死灰的林铭,一手绕过陆千景肩头,将她带出谢府。

    隔着高耸的院墙,声音光线被完全隔绝。

    平整空旷的大道黑暗无光,几片叶子随着风走,与地面擦出刺耳的簌簌声。

    大道尽头连绵的屋顶间灯火明亮。

    江映眸光落在屋脊之上,又收回来,冰冷的手指抚摸着她脸颊:“不是说要陪我去夜市,今晚正好。”

    陆千景哆嗦一下,脸上好似冰棍碾过,“那杨时怎么办?”

    江映面如冰窖,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却十分轻柔,还带了点安慰:“你不是最相信沈彦启了吗?有他,还有谢诚,林铭做不了什么。”

    “我想知道林姑娘什么时候找到。”

    “林姑娘行踪未定,也许她没有出事,你就算留在杨家,也无法改变事实。”

    江映低下头去,他还极耐心地维持风度,心里怨毒至极。

    她哪里是在担心林元双。

    她根本就是放心不下杨时。

    要是林铭真有胆量把杨时杀了才好,他愉快地想着,唇角徐徐绽出微笑。

    陆千景所有回去的理由全被堵死。

    一朵烟花正好在天空炸开,照得大地亮了一瞬。陆千景只好道:“那我们回去吧。”

    不说林家和杨时的恩怨压得她无心玩乐,就说现在夜风呼啸,江映脸色虚白干燥,笑容之上始终蒙着阴沉。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不是个出游的时机。

    “为什么那么偏袒他。”江映问。

    记忆中的那个夜晚,也是灯火璀璨。

    杨时抱着一筐柴火跟在她身后,他刚换上的蜀锦衣服沾了灰,双颊上垂坠的肉随着脚步一颤一颤,额上一颗颗汗珠顺着鬓角流下。

    “我手臂疼。”

    他疼得双唇哆嗦,不满朝她抱怨。

    冒着白汽的大缸里,白天买来的鱼翻着肚子飘在水面,瞪着眼,鱼鳍有气无力地一张一合。

    她手探进水中,身上披着松软暖和的大氅,双手悟出热汗,浸在冰水中只觉得凉意舒爽。

    她甩掉指尖水珠,拎起拴着鱼嘴的细绳,胸有成竹,勾唇微笑,道:“就在附近,一点都不远。”

    她带着杨时摸黑走过一条条逼仄窄道。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她早已看好的一处废弃荒宅,门栓腐朽,刚碰上就从中折断。院落荒芜,杂草高过头顶,从中还长出灌木,枝蔓奇异,鬼魅一样静静看着他们。

    虽为宅院,诡异恐怖不亚荒野。

    陆千景白天来过多次,对一切异动都做了心理准备。

    草丛黑影窜动,她知道尽是一些昼伏夜出的动物,饶是如此,她还是能感到阵阵麻意顺着脊柱往上爬。

    而杨时头一次来,若是换成别的小孩一定早吓得没影。

    厨房霉味喷涌,强势灌入鼻喉,冲得人直犯干呕。

    “就在这里生火?”杨时皱着眉头。

    灶台又湿又冷,砖石上黏糊糊长了层绿苔,他还是蹲下,点燃火折,丢到柴火之中,犹嫌柴火不够,搬来厨房堆叠的陈年枯柴。

    一堆厚重的柴火不易点燃,受了热气丝丝冒着白烟,刚开始还是一缕一缕袅袅上升,逐渐在空中消散,不过须臾,大股大股直往上窜。

    厨房浓烟弥漫,呛得睁不开眼。

    他们不得不退出厨房,火蛇烟雾从门窗缝隙席卷而出,转瞬暴起,火光直冲屋脊,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彻了上空。

    院外,一行黑影跌撞踉跄地闯入,看清火势,刹那间神色巨变,忙不迭扯着喉咙朝后喊:

    “这里,找到了,就是里面!”

    “快,快打水来。”

    ......

    “你怎么了?”

    江映开口拽回陆千景神思,他脸色凝重,正等她回答问题,未料到又是漫长的一段沉默。

    “没什么,只是想到从前的一些事。”

    荒宅附近连绵一片都是木质老宅,许多户都还住人,若是那天再干燥一点、火势再大一些,他们早在十年前就该给人偿命。

    后来,杨时说,都是他的主意,是他想炖鱼汤,才寻了这处没人的地方。

    他一段话漏洞百出,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不用家中的厨房,只一口咬死了没什么理由,就是想而已。

    白天他才刚掉进河里划伤手腕,人群中有些见过他,还有印象,能认出他就是那个淘气顽劣,掉进冰窟的里头的小孩。

    那群人惊骇了,大呼道:“是该管管了。”

    “他自己死了不要紧,别害死别人啊!”

    很多刀锋一样尖锐的目光毫不留情刺来。

    陆千景胆战心惊闭着眼,脸庞后背火辣辣的似有火在灼烧,等到不得不睁开,却发现所有锋利的视线全都擦身而过,牢牢扎在杨时身上。

    而她躲在阴影下,胸中有两股力道撕扯,烧焦的屋子冒着腾腾热气,烤得她心神难安。

    耳边的声音绵密嘈杂,连成一片,让她找不到机会出声。

    她就这样心安理得对自己说,不是他啊不敢承认,而是找不到机会。

    没错,就是这样。

    林铭的目光再一次让她想起那个晚上,而杨时替她挡下的祸事又岂止这一件。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无尽的愧疚像藤蔓疯狂滋长,她凭着本能想要护着他,就像许多年前他对她一样,也不知能否算作报答。

    “他从前帮了我很多忙。”

    回忆汹涌而来,提纯出的触人心扉,汇聚到嘴边也只是剩干瘪的叹息,听起来没有半丝起伏,好像完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而且后来我一直跟他在一起,真的没看到他让人过去,他从没想娶林元双,不是他做的他凭什么承担,那些真正想逼迫林家的人都死了。”

    陆千景提了口气,想重新梳理一遍,却听到江映轻笑出声。

    “他不想娶林元双,是因为想娶你?”

    江映勾住裙带上的流苏,金黄的穗子在他指尖一绕,

    “所以你感动了?还是说你其实很......”

    他突然俯下身,抱着她,把脸紧紧贴在她颈间,额头疯狂汲取着柔嫩肌肤上的凉意,胀痛燥热的头脑终于有些清醒。

    喜欢两个字光是想想就足以头疼欲裂,他怎么都没办法说出口。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她一直若即若离,捉摸不定。但那又能怎样,他们一点可能都没了。

    神智一点一点变得恍惚,耳旁一直很安静,他疲倦至极,她身上细腻的熏香绕着鼻尖,温度不断上升,他觉得自己能就这这个姿势睡过去。

    残存的神智还在等她说话。

    沉默间,一个人影突然从墙根后窜出。

    江映不情不愿把头从陆千景颈上拔出。

    那人定定看着他们。

    “你是?”陆千景忙把还黏在身上的人推开。

    “你们是跟杜姑娘一起来的?”黑影开口。

    陆千景点点头:“是。”

    黑影松了口气:“好不容易找到你们,杜姑娘一个人在客栈,她一直等不到你们,生怕你们出事,都急成什么样了,现在找到就好,你们也快回去吧。”

    陆千景皱起眉头,只用一掀眼皮的功夫去看江映:“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被杨时带走,后来的事一概不知。

    她不知道江映是怎么跟杜怀月道别,又留了什么话,她细心算着时辰,从早晨到晚上差不多一天,是该着急了。

    “你不着急吗?”她笑吟吟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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