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诗人们都遇到过一位奇怪的听客。

    他会耐心地等到他们停下演奏,在磨出毛边的帽中放下一枚赫林戈银币,再踌躇地询问:

    “请问……你们见过一位人族女子吗?”

    对于大方的客人诗人们通常是极有耐心的,她长什么样?她叫什么名字?她有什么特征?……

    听客却只能用勉强的笑容回答他们:“她有黑色的长发和夜空一样空洞的眼睛,但也可能进行了乔装打扮;她不会报上真名,但她曾用‘林’作为姓氏;她……如果还活着,应该在三十岁左右,你若见过她,一定不会忘记她。”

    诗人们只能哀叹,这点信息,如大海捞针。您需要一支治愈情伤的歌吗?讨巧的人会如此追问,听客却只是摇头,道谢后慢慢离开。

    “爱情呀爱情呀,如长夜无声爬满绿叶的露珠,一见晨曦便消失不见;可若你能走入下一个良夜,泪水又与朝露有何不同……”

    克尔泽把诗人们的调侃听在耳中,却没放在心上。他的确在找一个大概已经不存在了的人,但找不到也无所谓,正如现在的人们信仰的也是不存在的神。

    可若是万一……有那么一点奇迹,那个异乡人并未回去的话,

    神啊,为何您不给我一点启示?我已做到了您想要我做的一切,只想要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报酬。

    「她身上的力量让我也无法触及,我的孩子」

    那您把千风带给我吧,我会从无数话语里找到她的踪迹。

    「……」

    神似乎在他脑内叹息。

    「你非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吵闹。去向人们打听吧,真正的力量,已掌握在人的手中」

    克尔泽走在从梅提欧那打听来的道路上。原来那三年里她们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木精灵垂吊于巨木上的国度、吞没了无数旅人的鲛人群岛、影子中潜藏杀机的远古沼泽……克尔泽眺望披着金色霞帔的层峦叠嶂,心与山林一样安静。

    没关系,他可以一直走下去。

    *

    “好了,接下来几天不要剧烈跑动,告诉你的父母,要注意补充肉类。”

    小孩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之前被泪水洗刷出的白杠,缺牙的嘴却呵呵地笑出声来:“不痛了!大哥哥,你是神官吗?”

    其实应该叫他叔叔了。克尔泽抱着法典直起腰来,这个调皮的孩子刚在他面前摔下了树,骨头折了,沙土都被他染红了一层,现在却还笑得出来,小孩子真可怕。

    “对,我刚才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孩子跳起来,向周围胆战心惊的伙伴蹦跳着展现自己的无事。

    根本没记住……克尔泽抓住他的衣领:“骨头还未完全长好,会错位的。”

    虽然不太听得懂,孩子还是变老实了:“好的,大人。”

    孩子们风暴一样跑去了别处。克尔泽坐在井边的岩石上,默默恢复力量。他身上带的圣物和白晶石在之前的镇上用光了,现在全凭自己的精神力来释放回复术,小伤口还好,断腿这种还是有点费力。

    但有一个女孩没有离开,她睁着又圆又大的眼,隔着水井观察克尔泽。

    头疼平缓,克尔泽调匀呼吸,对这位小客人打招呼:“那边的孩子,有什么事吗?”

    “大人……”女孩磨磨蹭蹭地过来,因为害怕弄脏克尔泽的白袍,停在了一步之外,“您能治好哑巴吗?”

    “分情况。如果是外伤造成的失语症我应该可以,但先天的我也没办法。你说的是哪一种?”

    “我、我不知道,”女孩涨红了脸,“但我可以带你去见她!她、柯莉修女、就在那边的教堂!您可以……”

    教堂,那他或许可以去借宿一晚,旅费也花得差不多了。虽然店家不会收神官费用,但克尔泽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带我去吧。”

    女孩连连上下点头,跑远了几步,又倒回来:“……您跟得上我吗?”

    克尔泽不由得失笑:“跟得上。”

    *

    这个孩子跑得非常快。

    克尔泽走到后面已经撩起白袍不顾形象的大跨步了,毕竟是他说跟得上的,真被甩下反而更丢脸。

    沿小道钻出浓密的树林,田野上金黄的野花点缀青绿,这便是出了村子。现在有护国法阵,不光是村庄,魔物无法侵扰这片大地有信仰的任何地方。

    被踩实了的泥土小径在花丛间蜿蜒向上,其前方山丘上伫立着一座白色的小教堂,风信鸡在尖顶处扭动身子,仿佛嘲笑这你追我赶的一大一小。

    女孩摸到了守护教堂的柳木栅栏,总算停下脚步:“神官大人?”

    克尔泽不着痕迹地擦了下汗水:“就是这里了吗?”

    推开木栅门,教堂建筑外是几块种了瓜果蔬菜的苗圃,几个孩子正在此处除草,还有几个抱着装了脏衣服的箩筐往屋后的河边跑,见到外人忙停下脚步朝克尔泽行礼。

    在没有孤儿院的地方,教堂通常担起了这份职责,有时还会成为乡下孩子们的学校。这里的孩子们看上去衣食无忧又懂得礼节,不知道神甫是谁,他得去问候一二,若他们经费不足的话还得转告给这个地区的教会。

    走进主殿,克尔泽有些失笑,这里没有神像,反而在神龛的位置种了一棵树,天顶也为它铺满了透光的玻璃。

    女孩扑到正在打扫的修女身上,迅速对她比了一连串手势。

    修女点点头,转过身来,看清克尔泽后却愣了一下。

    她是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眼神平和清澈,从她走路的身姿来看,大概是在教会中长大的。

    要怎么和聋哑人交流呢?克尔泽暗自希望她识字,用圣光术在空中画下话语:你好,请问需要治疗吗?

    修女读完后有难以掩饰的欣喜,却仍带着几分怀疑,她摸出一根木炭,在地面上写下:收费吗?

    不收,但请让我先为你检查一下。

    女孩大概还没学多少字,费力地辨识她们之间的交流。克尔泽和这位修女又聊了几句,转头对女孩道:“孩子,这里还有其他大人吗?”

    “有的,艾因戈修女!她出去采买东西了,大概傍晚时回来。”

    艾因戈。克尔泽心弦动了动,又回归平静。期待那么多次却又次次落空,他还没找到真正的安宁。

    这位柯莉修女先天不足,克尔泽检查完后,不忍又遗憾地摇头:抱歉,我帮不了你。

    女孩看上去比修女更失望,修女笑着蹲下身抱住她,一边在地上写下:谢谢您。请在这里用晚饭吧,很快就会准备好了。

    受之有愧。克尔泽追问道:这里的孩子们需要检查吗?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直言。

    晚饭前的时间克尔泽给所有孩子们做了个体检,她们乖巧地在柯莉修女的指挥下排成一列,在克尔泽点头确认无事后纷纷松了一口气并低头道谢。

    暮色渐沉,橙黄天幕化为一块巨大的蓝玻璃,有马蹄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克尔泽和柯莉一齐向山丘下望去,花海中一架装满货物的马车正顶着连绵绿浪朝山上奔来,车轮裹挟的香气似乎先一步到了院中。

    驾车的女子腾不开手,她旁边的青年挥舞着双臂代为打招呼:“柯莉——安吉拉——我们回来了!”

    把克尔泽带来的女孩兴奋地敞开木栅门,跑出院落跳着挥手:“维克多哥哥!佩拉姐姐!”

    克尔泽听不见她们的呼喊,他的心跳盖过了所有夏夜的虫鸣。

    他看清了那个坐在货物上的人。

    *

    安吉拉早就发现这位金发的漂亮哥哥是个身体柔弱的人,他根本跟不上安吉拉,却还要逞强。

    安吉拉甚至还没尽全力冲刺呢!

    但这一刻,安吉拉发现她好像搞错了,这个哥哥明明能跑得很快,快得像一匹牡鹿。

    不再顾及何处是道路,克尔泽踩折了一路花枝用最快速度向马车奔去,车上的佩拉和维克多都紧张起来,赶忙收紧缰绳。

    “吁...吁......”

    这是个疯子吧?!佩拉安抚着受惊的马儿,可看清来人后她迅速和维克多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那位……?”

    “没记错的话是他。”

    早幸迷迷糊糊间头磕在了旁边的货物上,一下就被撞醒了。这里太偏僻,她起了个大早和维克多他们去镇上采买货物,杀价耗费了她太多精力,连在颠簸的马车上都能睡着。

    到了吗?她刚睁开眼,想要动一动酸麻的双脚,就被一个带着苦涩菊香的拥抱所包裹。

    “我终于……找到你了。”

    “克尔泽?”早幸头脑一片空白,“你还记得我?”

    枯蝶说他的法术会在条件达成后解开,若早幸强行动手可能会连记忆也一起消除。但他却不说那条件是什么。早幸曾以为是指克尔泽完成光明神的使命后才行——那就太苛刻了,光明神的剧本都写到了他化身成圣造物,而她可不想让他死。

    所以不被记起也好,即使天各一方,她们也能看到同一轮满月。

    “即使我不记得,我也还爱着你啊。这样太残酷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你的行踪……连霍兹都不知道……”

    那是因为爱德华正在追杀她。说好了把法阵交给他,早幸却在和露比商量后让生命轮转之树成了阵眼,信仰之力的一部分也由那棵树占据并用在净化怪物上。

    神是不存在的神,那力量也最好是无主的力量,英明一世的帝国君王给人打了白工,自然不想放过她。

    她哪敢透露自己的所在啊。

    早幸拍着克尔泽颤抖的后背,犹豫地又问了一遍:“你到底记不记得……?”

    “我不记得的话你就又要抛弃我了吗?!”

    克尔泽从没用这么大的音量吼过她,应该说对任何人都没有。早幸吓了一跳,胆子缩成了一团,嘴还是硬的:“……我也没抛弃过你吧?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克尔泽抱得更紧了,却没了底气,“记得……我全部想起来了,你看这个。”

    他不舍地松开手,从怀中摸出一叶书签,银白的树叶脉络分明,依旧维持着最初的鲜活。

    “母亲把关于你的东西都藏起来了,你们把我带出审判庭后我昏迷了很久……再次醒来时,母亲把这些全还给了我。”克尔泽用手背按住眼睛,不想在她面前丢人,“渐渐的,我就都想起来了。如果我想不起来,你会就这样躲我一辈子吗?”

    “我躲的不是你。”早幸含蓄地辩解。但如果克尔泽一直想不起来……她的确不想再见到他了。

    守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回忆也太痛苦了。

    克尔泽吸了吸鼻子,还是没放下手,声音闷闷地问:“……你不回家吗?”

    “回不去了。”

    “……那就留在我身边,或者让我跟着你。”

    “克尔泽,”早幸拉开他欲盖弥彰的手,“虽然不是全部的原因……但我是为了你才留下的。”

    想要回报你的爱护、想要挽救你的生命、

    想要让你的理想不会坠落。

    因为那也是我的愿望。

    看着他哭红的眼眶,早幸心中一片柔软,这份怜惜是什么呢?

    是爱啊。

    佩拉和维克多早就拉着小孩子们回避了,大概正在门缝或窗后偷窥吧,但早幸顾不上去思考旁人。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对你抱持的感情,与你对我的是同一种。”

    “……请说直白一点。”

    “那你呢?”

    克尔泽放弃似的把额头与她相贴,回答淹没在青草与花香的晚风中。

    神说他不能去爱个体的人,而要爱世人。

    可他的博爱到底是狭小的,正因爱上了面前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人,从此他爱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她的倒影。

    也从此他不信神与命运,而只信自己,还有她。

    -Kerz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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