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孩子是你一手养大的……”
“也不能算吧，他只是被我捡回来又一起生活了几年。”
越接近魔境，早幸的情绪越低落，在只能围着火堆闲谈的夜晚里，她和露比她们讲起了与格鲁克——她们将要面对的魔王——的过往。
“恕我直言，小姐，您还能下得去手吗？”
老骑士约翰不由得发问，他作为除希斯外最年长的人，与这群年轻人走得并不近，由他来问出这种话也不会显得太绝情。
“那不是格鲁克了，”早幸用树枝捅捅火堆，好让火苗烧得更旺一些，“而若那还是格鲁克，就更该由我动手，这样……才能让他得到真正的安宁。”
露比眼泪汪汪，抱住早幸在她肩上蹭掉泪水：“我会为他祈祷的。愿他能在光明的土地上获得新生。”
经克尔泽这几年的探查，从怀夏城进入能最快抵达魔王所在的迷宫，城主道朗早已接到消息，亲自率驻军列队在关卡前将他们送入了魔境。
“请跟着我走。”
由早幸开路，魔境的规则对这支队伍失去作用，他们一路直行顺利抵达了“魔女”的小屋。银发的故友等在门口，打扮一如过去，丝绸衬衫外是金线绣花的羊绒马甲，领口精致的蕾丝如百合盛放，脚蹬笔挺的长靴，拖着一袭红色斗篷朝他们笑着挥手：“好久不见。”
露比和约翰恭敬地抚胸行礼：“三殿下。”
“别，我可不是什么王子了。”梅提欧倒退着为他们推开屋门，“进来坐吧，和我聊一会儿我就放你们走。”
小屋陈设和玛西缇歌居住时一样，多了些冒险者们的赠礼摆在架上，那尊光明神小像也被放到了有阳光的窗台上，只是落灰依旧在，懒散的王子殿下也没有要打扫的意思。
“你好像变了许多。”他歪头看早幸。
“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早幸站直身子，背起手问道。
“你自己觉得呢？”梅提欧笑着轻轻抱住她，“我无法知晓与你有关的命运，但你看上去过得很好。”
露比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努力憋住口中的尖叫，不断用眼神询问克尔泽这是怎么回事。
可别问我了。克尔泽避开她的视线，只顾着掏出带给梅提欧的物资。
希斯已习惯了这几人的关系，暗精灵也会同时有多个配偶，她们的纠缠在她眼中并不奇怪。但感觉她们这些无关者在场似乎会打搅到这几人，于是希斯拉着露比她们，退出屋子：“我们在外边打发时间，你们慢聊。”
露比频频回头，满脸的不情不愿。
“我好像干了坏事。”梅提欧眨眨眼。
“你故意的吧。”霍兹叹着气敲了一下他的头。
“只是想增加一些回忆罢了，可怜可怜孤苦伶仃的‘魔女’吧。”梅提欧唉声叹气地在早幸额上落下一吻，小步跳着后退，远离了她，“嗯，好了，我满足了。”
抵达迷宫的线索从“魔女”口中吐出，几人虽有说不尽的话，但时间有限，到了临别时，梅提欧变出一把鲁特琴，拨弄琴弦轻声哼唱：
“愿我的美人沐浴永恒的芬芳，愿她的发辫上停驻着阳光；
愿我的友人们嘴里常含着蜜糖，他们的故事会不断被传唱；
若你们经过我的坟前，请为我共舞一场，便是在梦里我也难以遗忘……”
歌声终止后他们离开了小屋，腾起的紫雾层层掩去这片金色的圣域。带着梅提欧给的提示，她们再次出发，向着魔王前进。
白鹿指引着八人抵达通往深邃地底的落穴，两位法师扬起风魔法保驾护航，神官们一路轮流念咒使得无人被梦境俘获。就算谁中了魔境的陷阱也没事——有早幸在，所有魔法都能被解开。
“我回来了。”踏过无数魔物和亡灵的尸体，早幸走到地底的龙血树下，仰望这棵银白的巨木，“你在这里吗？”
小小的兔子玩偶被石头裹挟落在树根旁，早幸俯身拾起，拍了拍落灰，却还是不怎么干净。她将玩偶抱在胸前，手按在树身上：“再见了……再见了。”
早幸手下巨木树皮块块皲裂，树干劈开的声音与生长抽条时的响动很像。随着巨木腐朽，骷髅们的攻势减弱，露比见克尔泽一人就能抵挡赶紧抽身去早幸那边帮忙，撑起防护阵弹开砸下的木头碎片。
霍兹、约翰和怀特三人还在合作猎杀一只骷髅翼鸟，剩下的人也各自为战忙着应付死而复生的魔物们。但怪物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让众人负担骤降，霍兹得了空隙向早幸的方向张望，只见巨木树心里一个化作石头的少年露了出来，这个栩栩如生的石像嘴角含笑，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与巨木一起散做尘烟。
四野归于沉寂，所有不死者得到安宁。
露比唱起安魂曲，脱下斗篷盖住跪倒在地的早幸。虽然安魂曲不应该用这样嘹亮的歌喉来唱，但这很好地遮去了某个痛苦的哭声。
*
八人从魔境中出来时，整个怀夏城都沸腾了起来。
魔王既除，大地将逐渐恢复平静，魔物的滋扰也会渐渐停息。
道朗城主早已备下了盛大的宴会，他们再一次乘马车登上位于山巅的铁松堡，水晶厅一如既往折射出一片灿烂辉煌，但繁文缛节都被免去，等在厅中的人们只是想和勇者们说上几句话，献上一束暮春开得最好的花。
“咦，加耐特？你怎么来了？！”
“我很担心你俩啊，刚好也该来怀夏城的修道院看看了，中央神殿的事暂时由……”
……
“这不是约翰吗，你小时候就念叨着说要做勇者，居然真的做成了！恭喜你，哈哈哈哈！”
“唉，还是老了，只是给年轻人们打个下手……”
“你可别谦虚了！快和我说说你们怎么打倒魔王的……”
……
“希尔伯大法师，柯特塔最近想做个检修……”
“上，怀特。”
“滚。”
……
“霍兹，”道朗伯爵举着酒杯挤过人群，白色夹杂金灰的胡子被酒水打湿不再那么毛茸茸，“好样的！你爷爷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霍兹腼腆地笑了笑，努力咽下嘴里的小番茄。他还是不喜欢被人们簇拥，连饭都吃不好。
身旁的早幸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她用橘子汁将三明治送服，方才提裙行礼：“道朗大人。”
道朗伯爵已不记得早幸的长相，收敛起音量来问候：“圣女阁下，感谢您为赫林戈做的一切。”
“我只是为了这片大地的安宁。”早幸像模像样地应付过去，“请问令嫒没来吗？”
道朗伯爵捏断了水晶杯的杯梗。
他的脸色黑如锅底，知情人士们都悄悄退出了人群，不知情的也被道朗伯爵的气势震住讷讷不敢言，让这一带成了热浪中的极地。
道朗伯爵喘着粗气，压制住怒火道：“这样的好日子里请别提起那个不孝女了。”
早幸和霍兹对视一眼，知道事情不妙，却不知踩中了哪个雷区：“我与凯瑟琳小姐数年前在王城结识，她很快就回了怀夏，我一直十分挂念她。若有失礼之处请见谅，可以问一下她出了什么事吗？如有需要，我也能帮忙。”
变得更加苍老的道朗夫人用手帕按住眼睛，丝绢似的声音轻声道：“高塔难以困住向往自由的鸟。圣女阁下，请不要再问了。”
早幸愣愣地想，凯瑟琳私奔了啊，大概是和那个流浪骑士……
霍兹忙接过话茬，强行将话题扭转向别的方向：“道朗叔叔，说来祖父一直十分想念您，来年他说要北上再走一遍封锁线……”
女仆过来打扫地上的碎渣，早幸提着裙子离开此处，走到露台上透气。
与凯瑟琳在这个宴会厅里共舞成了遥远的回忆，只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今后她还会不断经历离别。第一个是阿实，第二个是老师，第三个是格鲁克……梅提欧大概看见了这样的未来，所以他抱着她时身体如琴弦颤动，像是为自己叹息，又像是对她的怜悯。
在丰收祭那晚梅提欧把露台劈成了碎片，修补过后此处摆放了耐寒的花草掩盖痕迹，很久以前，她在这里纠正克尔泽对她姓氏的误解，而现在……
“早幸小姐。”
过去稚嫩的金发少年成了英俊清减的青年，琥珀色的眼眸不再蕴含着炙热的光芒，他的脊柱被使命压得微弯，看向她的目光里隔着云雾，疏远又充满疑惑。
“克尔泽，”尊称被早幸暂时放下，她不想在这里依旧假装陌生人，“要来一杯吗？”
克尔泽眉头跳动：“这杯是您喝过的吧？”
“哦，我忘了。”早幸把杯子送到唇边，揭过这一页，“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单独对您表达谢意，”克尔泽专注地把她放入眼底，“我不打算返回王城，准备告别后直接去往英梅尔，此后的路不能同行了，希望您旅途顺利。”
看啊，第四个。早幸笑着对他举起酒杯：“你应该拿一杯什么喝的在手里的，这样我都不能与你干杯了。”
简单致意后放下酒杯，早幸用两步靠近了他，克尔泽有些退缩，还是竭力稳住阵地。
“我也很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与教皇牵线搭桥，也谢谢你……”在过去帮过我那么多次。
早幸张开双臂，虽然带着体面的微笑，在他眼中却是泫然欲泣：“可以给我一个告别的拥抱吗？”
“我想我们或许会在别处相见。”克尔泽下意识想拒绝，却怎么都说不出更多的话，“……那我失礼了。”
他轻轻抱住面前的人，记忆如一锅米粥在脑海里翻腾，捞不出任何东西，淅淅沥沥。
“祝你好运，请多保重，永远别忘了有人在等你回家。”
“我知道的。”克尔泽的下巴擦过她的发顶，零星的温度消散在风中，“也祝您好运，愿神护佑您的前程。”
*
克尔泽从露台离开后陆续与讨伐小队的其他人道别，露比和加耐特早已知晓此事，余下众人却大惑不解。
“你应该先与我们回王城领赏，”霍兹企图向他阐明利弊，“有什么事这么急吗？”
“早幸小姐才是真正的勇者，我只起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作用。”克尔泽神情疲惫，“配不上与她一起论功行赏。”
怀特皱起眉：“你这样说我们都是白忙活了。”
“抱歉，我好像有点口不择言……”克尔泽清醒了一点，立即改口，“……神明正催促我去完成一件使命，我不得不离开。这支队伍里的每个人对于讨伐魔王来说都必不可少，是我妄自菲薄了。”
“你……”霍兹叹气，“算了，记得写信给翠尼尔小姐报平安，多注意身体。”
“嗯，霍兹你也是。”克尔泽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再次道别后匆匆离去。
早幸也在克尔泽之后离开了露台，正和希斯说些什么，她眼角余光里克尔泽的背影消失于慢慢合上的大门后，白葡萄酒在她手中晃动，酝酿出一个决定。
“霍兹，”早幸走过来，“你们接下来直接回王城吗？”
你们。霍兹听到这个划清界限的词觉得头疼不已，这群人就没几个适应集体行动的：“你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想慢慢回去，”早幸直截了当地说，“再走一次我们最开始的路，首先去弗恩村，然后也看看我落水的那条河……。”
露比垮起脸：“……我们要马上回去才行啊……工作也积攒了不少……”
早幸笑笑：“魔王已死的消息就麻烦你带回去啦，奖励什么的……之后再说吧，请替我向德萝玟陛下问好。”
“好吧，好吧……”
横竖也拗不过早幸，小队里的几人纷纷和早幸拥抱告别，但有了这两根刺头带头脱队，余下的人也生出了别的计划：
怀特被柯特塔的人强行留下来帮忙；约翰准备去老朋友家叙旧，他已从中央神殿退役，会直接回老家度过余生；结果老老实实回王城的只有露比——希尔伯和霍兹也不回。
“看到就我一个人回去，王城的人绝对会误会的。”露比夸张地叹气，捏着鼻子尖声道，“‘竟然只有一个勇者回来！这一定是场值得名流千古的大战。哀呼！我们敬爱的翠尼尔主教！我们慈爱的安息圣女！’”
加耐特主教插进来，笑着举起露比的手：“而我们了不起的露比神官，必将继承这些人的遗志——一个人把所有工作全部做完！”
“你这个恶魔！”露比嫌弃地甩开他的手。
“之后来个大家都活着的反转不是很有趣吗？”早幸打趣着摇晃她的胳膊，“你加油。”
“我也想休长假啊——”
夜色渐深，众人各自由仆从领着回房间休息，拖延着留到最后的希尔伯和霍兹架着早幸到了铁松堡的城楼上，开启二次会。
“既然走老路。”
“那就得有老朋友吧？”
“你俩很闲吗？”
希尔伯和霍兹对视一眼，齐声道：“并不。”
“希斯愿意陪我——”
“希斯女士刚才说若有我陪着，她就不参与了。”霍兹抱起手臂微笑，“圣女阁下用人不要太狠了，也给左右手放个假吧。”
早幸无言以对。
“可惜克尔泽跑了。”
“还没跑远，要抓回来吗？”
“……还是别吧。”
“那在怀夏休息两天再上路？”
“好主意。”
……
在玛西缇歌的雕像脚边放上白色艾因戈花的花束，早幸双手合十，垂着头默默祈祷。
“这是你故乡的仪式吗？”希尔伯好奇地问道。
“嗯。”
“你对她说了什么？”
“再见、下次见……”早幸看向铜像长了青绿变得模糊不清的脸，“还有帮帮梅提欧。”
她没有选择窥探他的未来，便只能像这样将愿望寄托给他人了。
可只要活着她就还会来看他的，作为友人，作为冒失的旅客。
“那明年这时候我们一起去魔境吧？”
“抓上克尔泽。”
“对，绑也要绑过来。”
“也不能算吧，他只是被我捡回来又一起生活了几年。”
越接近魔境，早幸的情绪越低落，在只能围着火堆闲谈的夜晚里，她和露比她们讲起了与格鲁克——她们将要面对的魔王——的过往。
“恕我直言，小姐，您还能下得去手吗？”
老骑士约翰不由得发问，他作为除希斯外最年长的人，与这群年轻人走得并不近，由他来问出这种话也不会显得太绝情。
“那不是格鲁克了，”早幸用树枝捅捅火堆，好让火苗烧得更旺一些，“而若那还是格鲁克，就更该由我动手，这样……才能让他得到真正的安宁。”
露比眼泪汪汪，抱住早幸在她肩上蹭掉泪水：“我会为他祈祷的。愿他能在光明的土地上获得新生。”
经克尔泽这几年的探查，从怀夏城进入能最快抵达魔王所在的迷宫，城主道朗早已接到消息，亲自率驻军列队在关卡前将他们送入了魔境。
“请跟着我走。”
由早幸开路，魔境的规则对这支队伍失去作用，他们一路直行顺利抵达了“魔女”的小屋。银发的故友等在门口，打扮一如过去，丝绸衬衫外是金线绣花的羊绒马甲，领口精致的蕾丝如百合盛放，脚蹬笔挺的长靴，拖着一袭红色斗篷朝他们笑着挥手：“好久不见。”
露比和约翰恭敬地抚胸行礼：“三殿下。”
“别，我可不是什么王子了。”梅提欧倒退着为他们推开屋门，“进来坐吧，和我聊一会儿我就放你们走。”
小屋陈设和玛西缇歌居住时一样，多了些冒险者们的赠礼摆在架上，那尊光明神小像也被放到了有阳光的窗台上，只是落灰依旧在，懒散的王子殿下也没有要打扫的意思。
“你好像变了许多。”他歪头看早幸。
“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早幸站直身子，背起手问道。
“你自己觉得呢？”梅提欧笑着轻轻抱住她，“我无法知晓与你有关的命运，但你看上去过得很好。”
露比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努力憋住口中的尖叫，不断用眼神询问克尔泽这是怎么回事。
可别问我了。克尔泽避开她的视线，只顾着掏出带给梅提欧的物资。
希斯已习惯了这几人的关系，暗精灵也会同时有多个配偶，她们的纠缠在她眼中并不奇怪。但感觉她们这些无关者在场似乎会打搅到这几人，于是希斯拉着露比她们，退出屋子：“我们在外边打发时间，你们慢聊。”
露比频频回头，满脸的不情不愿。
“我好像干了坏事。”梅提欧眨眨眼。
“你故意的吧。”霍兹叹着气敲了一下他的头。
“只是想增加一些回忆罢了，可怜可怜孤苦伶仃的‘魔女’吧。”梅提欧唉声叹气地在早幸额上落下一吻，小步跳着后退，远离了她，“嗯，好了，我满足了。”
抵达迷宫的线索从“魔女”口中吐出，几人虽有说不尽的话，但时间有限，到了临别时，梅提欧变出一把鲁特琴，拨弄琴弦轻声哼唱：
“愿我的美人沐浴永恒的芬芳，愿她的发辫上停驻着阳光；
愿我的友人们嘴里常含着蜜糖，他们的故事会不断被传唱；
若你们经过我的坟前，请为我共舞一场，便是在梦里我也难以遗忘……”
歌声终止后他们离开了小屋，腾起的紫雾层层掩去这片金色的圣域。带着梅提欧给的提示，她们再次出发，向着魔王前进。
白鹿指引着八人抵达通往深邃地底的落穴，两位法师扬起风魔法保驾护航，神官们一路轮流念咒使得无人被梦境俘获。就算谁中了魔境的陷阱也没事——有早幸在，所有魔法都能被解开。
“我回来了。”踏过无数魔物和亡灵的尸体，早幸走到地底的龙血树下，仰望这棵银白的巨木，“你在这里吗？”
小小的兔子玩偶被石头裹挟落在树根旁，早幸俯身拾起，拍了拍落灰，却还是不怎么干净。她将玩偶抱在胸前，手按在树身上：“再见了……再见了。”
早幸手下巨木树皮块块皲裂，树干劈开的声音与生长抽条时的响动很像。随着巨木腐朽，骷髅们的攻势减弱，露比见克尔泽一人就能抵挡赶紧抽身去早幸那边帮忙，撑起防护阵弹开砸下的木头碎片。
霍兹、约翰和怀特三人还在合作猎杀一只骷髅翼鸟，剩下的人也各自为战忙着应付死而复生的魔物们。但怪物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让众人负担骤降，霍兹得了空隙向早幸的方向张望，只见巨木树心里一个化作石头的少年露了出来，这个栩栩如生的石像嘴角含笑，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与巨木一起散做尘烟。
四野归于沉寂，所有不死者得到安宁。
露比唱起安魂曲，脱下斗篷盖住跪倒在地的早幸。虽然安魂曲不应该用这样嘹亮的歌喉来唱，但这很好地遮去了某个痛苦的哭声。
*
八人从魔境中出来时，整个怀夏城都沸腾了起来。
魔王既除，大地将逐渐恢复平静，魔物的滋扰也会渐渐停息。
道朗城主早已备下了盛大的宴会，他们再一次乘马车登上位于山巅的铁松堡，水晶厅一如既往折射出一片灿烂辉煌，但繁文缛节都被免去，等在厅中的人们只是想和勇者们说上几句话，献上一束暮春开得最好的花。
“咦，加耐特？你怎么来了？！”
“我很担心你俩啊，刚好也该来怀夏城的修道院看看了，中央神殿的事暂时由……”
……
“这不是约翰吗，你小时候就念叨着说要做勇者，居然真的做成了！恭喜你，哈哈哈哈！”
“唉，还是老了，只是给年轻人们打个下手……”
“你可别谦虚了！快和我说说你们怎么打倒魔王的……”
……
“希尔伯大法师，柯特塔最近想做个检修……”
“上，怀特。”
“滚。”
……
“霍兹，”道朗伯爵举着酒杯挤过人群，白色夹杂金灰的胡子被酒水打湿不再那么毛茸茸，“好样的！你爷爷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霍兹腼腆地笑了笑，努力咽下嘴里的小番茄。他还是不喜欢被人们簇拥，连饭都吃不好。
身旁的早幸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她用橘子汁将三明治送服，方才提裙行礼：“道朗大人。”
道朗伯爵已不记得早幸的长相，收敛起音量来问候：“圣女阁下，感谢您为赫林戈做的一切。”
“我只是为了这片大地的安宁。”早幸像模像样地应付过去，“请问令嫒没来吗？”
道朗伯爵捏断了水晶杯的杯梗。
他的脸色黑如锅底，知情人士们都悄悄退出了人群，不知情的也被道朗伯爵的气势震住讷讷不敢言，让这一带成了热浪中的极地。
道朗伯爵喘着粗气，压制住怒火道：“这样的好日子里请别提起那个不孝女了。”
早幸和霍兹对视一眼，知道事情不妙，却不知踩中了哪个雷区：“我与凯瑟琳小姐数年前在王城结识，她很快就回了怀夏，我一直十分挂念她。若有失礼之处请见谅，可以问一下她出了什么事吗？如有需要，我也能帮忙。”
变得更加苍老的道朗夫人用手帕按住眼睛，丝绢似的声音轻声道：“高塔难以困住向往自由的鸟。圣女阁下，请不要再问了。”
早幸愣愣地想，凯瑟琳私奔了啊，大概是和那个流浪骑士……
霍兹忙接过话茬，强行将话题扭转向别的方向：“道朗叔叔，说来祖父一直十分想念您，来年他说要北上再走一遍封锁线……”
女仆过来打扫地上的碎渣，早幸提着裙子离开此处，走到露台上透气。
与凯瑟琳在这个宴会厅里共舞成了遥远的回忆，只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今后她还会不断经历离别。第一个是阿实，第二个是老师，第三个是格鲁克……梅提欧大概看见了这样的未来，所以他抱着她时身体如琴弦颤动，像是为自己叹息，又像是对她的怜悯。
在丰收祭那晚梅提欧把露台劈成了碎片，修补过后此处摆放了耐寒的花草掩盖痕迹，很久以前，她在这里纠正克尔泽对她姓氏的误解，而现在……
“早幸小姐。”
过去稚嫩的金发少年成了英俊清减的青年，琥珀色的眼眸不再蕴含着炙热的光芒，他的脊柱被使命压得微弯，看向她的目光里隔着云雾，疏远又充满疑惑。
“克尔泽，”尊称被早幸暂时放下，她不想在这里依旧假装陌生人，“要来一杯吗？”
克尔泽眉头跳动：“这杯是您喝过的吧？”
“哦，我忘了。”早幸把杯子送到唇边，揭过这一页，“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单独对您表达谢意，”克尔泽专注地把她放入眼底，“我不打算返回王城，准备告别后直接去往英梅尔，此后的路不能同行了，希望您旅途顺利。”
看啊，第四个。早幸笑着对他举起酒杯：“你应该拿一杯什么喝的在手里的，这样我都不能与你干杯了。”
简单致意后放下酒杯，早幸用两步靠近了他，克尔泽有些退缩，还是竭力稳住阵地。
“我也很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与教皇牵线搭桥，也谢谢你……”在过去帮过我那么多次。
早幸张开双臂，虽然带着体面的微笑，在他眼中却是泫然欲泣：“可以给我一个告别的拥抱吗？”
“我想我们或许会在别处相见。”克尔泽下意识想拒绝，却怎么都说不出更多的话，“……那我失礼了。”
他轻轻抱住面前的人，记忆如一锅米粥在脑海里翻腾，捞不出任何东西，淅淅沥沥。
“祝你好运，请多保重，永远别忘了有人在等你回家。”
“我知道的。”克尔泽的下巴擦过她的发顶，零星的温度消散在风中，“也祝您好运，愿神护佑您的前程。”
*
克尔泽从露台离开后陆续与讨伐小队的其他人道别，露比和加耐特早已知晓此事，余下众人却大惑不解。
“你应该先与我们回王城领赏，”霍兹企图向他阐明利弊，“有什么事这么急吗？”
“早幸小姐才是真正的勇者，我只起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作用。”克尔泽神情疲惫，“配不上与她一起论功行赏。”
怀特皱起眉：“你这样说我们都是白忙活了。”
“抱歉，我好像有点口不择言……”克尔泽清醒了一点，立即改口，“……神明正催促我去完成一件使命，我不得不离开。这支队伍里的每个人对于讨伐魔王来说都必不可少，是我妄自菲薄了。”
“你……”霍兹叹气，“算了，记得写信给翠尼尔小姐报平安，多注意身体。”
“嗯，霍兹你也是。”克尔泽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再次道别后匆匆离去。
早幸也在克尔泽之后离开了露台，正和希斯说些什么，她眼角余光里克尔泽的背影消失于慢慢合上的大门后，白葡萄酒在她手中晃动，酝酿出一个决定。
“霍兹，”早幸走过来，“你们接下来直接回王城吗？”
你们。霍兹听到这个划清界限的词觉得头疼不已，这群人就没几个适应集体行动的：“你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想慢慢回去，”早幸直截了当地说，“再走一次我们最开始的路，首先去弗恩村，然后也看看我落水的那条河……。”
露比垮起脸：“……我们要马上回去才行啊……工作也积攒了不少……”
早幸笑笑：“魔王已死的消息就麻烦你带回去啦，奖励什么的……之后再说吧，请替我向德萝玟陛下问好。”
“好吧，好吧……”
横竖也拗不过早幸，小队里的几人纷纷和早幸拥抱告别，但有了这两根刺头带头脱队，余下的人也生出了别的计划：
怀特被柯特塔的人强行留下来帮忙；约翰准备去老朋友家叙旧，他已从中央神殿退役，会直接回老家度过余生；结果老老实实回王城的只有露比——希尔伯和霍兹也不回。
“看到就我一个人回去，王城的人绝对会误会的。”露比夸张地叹气，捏着鼻子尖声道，“‘竟然只有一个勇者回来！这一定是场值得名流千古的大战。哀呼！我们敬爱的翠尼尔主教！我们慈爱的安息圣女！’”
加耐特主教插进来，笑着举起露比的手：“而我们了不起的露比神官，必将继承这些人的遗志——一个人把所有工作全部做完！”
“你这个恶魔！”露比嫌弃地甩开他的手。
“之后来个大家都活着的反转不是很有趣吗？”早幸打趣着摇晃她的胳膊，“你加油。”
“我也想休长假啊——”
夜色渐深，众人各自由仆从领着回房间休息，拖延着留到最后的希尔伯和霍兹架着早幸到了铁松堡的城楼上，开启二次会。
“既然走老路。”
“那就得有老朋友吧？”
“你俩很闲吗？”
希尔伯和霍兹对视一眼，齐声道：“并不。”
“希斯愿意陪我——”
“希斯女士刚才说若有我陪着，她就不参与了。”霍兹抱起手臂微笑，“圣女阁下用人不要太狠了，也给左右手放个假吧。”
早幸无言以对。
“可惜克尔泽跑了。”
“还没跑远，要抓回来吗？”
“……还是别吧。”
“那在怀夏休息两天再上路？”
“好主意。”
……
在玛西缇歌的雕像脚边放上白色艾因戈花的花束，早幸双手合十，垂着头默默祈祷。
“这是你故乡的仪式吗？”希尔伯好奇地问道。
“嗯。”
“你对她说了什么？”
“再见、下次见……”早幸看向铜像长了青绿变得模糊不清的脸，“还有帮帮梅提欧。”
她没有选择窥探他的未来，便只能像这样将愿望寄托给他人了。
可只要活着她就还会来看他的，作为友人，作为冒失的旅客。
“那明年这时候我们一起去魔境吧？”
“抓上克尔泽。”
“对，绑也要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