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洵刚刚下衙,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

    他白日里被上峰寻了好几次不快,专挑着盐铁账目一事敲打他,好似他贪墨了一般。

    苦苦忍到申正下衙,还好死不死在回府路上撞见了殷国公,他经历白天的暗示,一颗狗胆提在嗓子眼儿里,杀千刀的殷国公还问他:“官道上的营生,做的可还不错?”

    虞洵心里大惊,咬牙笑回:“回大人,相当不错。众阁老上谏有方,当今官道安定,办起事来甚为定心。”

    话虽如此,实则不然。

    上个月,二房漕运的绸缎没到都匀府就沉河了,虽不是自家事,但碍着他向二房盘剥。捞不着油水,他浑身骨头刺挠得跟吃了痒药似的。

    虞洵有官职,做过官商,此后常与二房勾结,借机盘算银两,抽些好处。可如今货沉了,二房愁云惨淡,他没的损失了笔钱财!

    至于为何沉河,当今既非雨季又无台风,能悄摸儿沉了虞氏商队的货的,必是有权势之人。

    殷兰辞与他素不对付,便有十分嫌疑。

    这些便罢了,虞洵招惹不起殷兰辞,在他跟前,只能暂且缩着脖子,夹紧尾巴做人。

    虞洵忍气吞声地回府,心头千般不甘,万般忿恨,本想与美妾温存一番,以慰今日劳苦。结果刚进大门,迎面飞来的便是三女儿的泪水——

    “爹!四丫头今日暗中踢我下水,害我在侯府丢脸!十几双眼睛都看见了,还请您为女儿做主!”

    虞洵颌下短须抖了抖,转头去瞥曾氏,曾氏抱着只狸奴顺毛,充耳不闻。

    虞相颜抬手擦泪,见嫡母不管自己,哭得越发狠劲:“四丫头咬死不认,我也是没办法了,只能闹到爹跟前,请爹主持公道了!”

    哭得凄切,断断续续地呜咽出声,虞洵板着面孔:“到底怎么回事?”

    虞相颜便将事体一一道来,或许觉得这情况有些简单,难以添油加醋,眼泪便决堤般滚下面颊,瑟瑟可怜。曾氏听得耳朵疼,脸色铁青:“要讲便讲,白日里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够了。”虞洵眉心皱如深壑,命道,“把四丫头叫来!”

    婢子忙不迭地去请了,虞洵揉着眉毛,甚感头疼。

    曾氏嘴角飞起,她察觉他心情不快,不知今儿个在府衙遭了什么难,回来还得焦头烂额地断这档子家务事,她看在眼里,畅快得很。敢情老天有眼,终于让他没力气找妾室上床捣腾了。

    雪白的狸奴在怀里伸了个懒腰,她伸手挠猫下巴,喜滋滋地顺毛,可面上不显,余光偷瞄一旁的虞相颜。

    虞相颜坐在椅里,斜斜靠着靠背,肩膀时不时随着抽泣而颤动,显然是委屈疯了。

    这庶女虽非自己亲生,但相处甚久,心知其秉性,更看不得她惺惺作态,曾氏冷眼瞧她演了半刻,不屑地移开目光。

    虞相颜蜷着身子,没察觉出嫡母的审视,捂面的帕子露出两只熏红的眼,一刻不眨地盯着门扇。

    见有人迈入正厅的门槛,就如泉水似的涌泪,以手指道:“四妹妹来了!”

    满室寂默。

    钟粹厅气氛古怪,虞相宜伤了腿脚,一深一浅地缓缓行来,再逐个问好,但无人睬她。

    虞相宜自然不晓得这三人各怀鬼胎,心术各异,却门儿清虞相颜会如何做戏。

    在前世,她素擅颠倒黑白,光是院子里丢了副头面,都能拐七绕八地怪罪到虞相宜头上,闹得家宅不宁,满京城都知道她悍妒不容人,殷礼安便愈发厌弃她。

    后来入狱,想必少不得这位三姐姐的手笔。

    她跪地颔首低眉,正欲说话,虞洵则夺了先:“你真是好胆色!在别人的地界迫害手足,竟踢颜儿下水,你要脸不要?这点事本不该由我管,但你在侯府胡天胡地,颜儿都告到我这儿来了,像不像话!”

    说毕,他大掌一拍梨木平角四方桌,“轰”的震天响,旁人听了皆是吓住。

    茶水泼溅而出,顺着缠枝雕纹,流滚到地面。

    气势逼人,他句里藏针,暗讽曾氏不作为。

    曾氏眉尖微抽,脸子拉得老长,神情可怖,指着她道:“是啊,到底不是从小养在跟前的,便跟那帮泼皮学会没皮没脸的本事了!”

    虽是嫡出女儿,但虞相宜自小便单独住一个院子,因在一岁那年,冲撞了曾氏肚里堪堪成型的男胎,而且曾氏怀她时,害喜得相当厉害,街坊有名,险些送了半条命。

    父母不喜她,亲缘称不上亲厚,亦可谓冷淡。

    她押中曾氏不会为自己撑腰,还火上浇油,定了定神道:“父亲,母亲,我确实撞到了三姐姐,加上没看到侯府缺了处围栏,而且前日子下过雨,地面潮湿。如此诸事加之,就导致三姐姐落水。”

    寻常的跌跌撞撞乃小事,情有可原。

    虞洵顿住,沉吟片刻。

    好似错怪她了?

    他也不是全然偏心,真要怪罪起来,还得怪昌乐侯府疏忽。

    若非围栏没修好,颜儿怎会失足落水?

    “谁晓得是不是真的。”曾氏合着眼眸,点了跃跃欲试的虞相颜,“三丫头可是说你踢了她的,那条裙子还能找到鞋印呢,你可别学那起子三姑六婆,惯会搬弄是非!”

    虞洵扬声:“此言属实?”

    虞相宜心质坚定,吃死不认,又听曾氏道:“出门在外,就象征了整个虞府,四丫头如此没行止,往后若为家中招徕祸患,便大大不妙了。”

    虞洵听不得祸患二字,指着虞相宜,当即便想发落了她:“好作孽的东西,没的浑了规矩,给我去祠堂跪上三天,再把女诫抄个五十遍!”

    虞相宜还欲斡旋,奋力思索着破局之法,湿漉漉的手心冰冷黏腻。

    “——老爷,乐昌侯府携礼而来,已在外候着了。”一个仆役匆匆而至,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了,虞相颜在侯府出事,人家理应探看。

    几人安静了,虞洵一愣,吞吞吐吐:“快……快带进来。”

    细算起来,乐昌侯乃殷国公麾下,他千万怠慢不得。

    要是冷落慢待了,回头指不定被认为“与殷国公作对”,那可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就在虞洵疯狂祈祷时,一位珠光环绕的妇人已经来到。她容长面孔,吊梢眼睛,样貌刻薄,乍看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

    虞洵绷紧了弦——最好赶紧把她这尊大佛送走。

    曾氏则呆滞望着渐近的人影,好似想起了什么,手劲没收住,猫儿被摸得痛叫了声,后腿使劲一蹬,从怀中逃跑了,她也浑然不察。

    顾贞贞没叫丫鬟搀扶,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青罗扇,宛如进了自家。

    步廊明灯高悬,光线混杂着微弱的夕阳,深浅不一地投在她瘦尖的脸庞,更显凶相。

    不容虞洵二人出声,就径自寻了位儿坐,正在他们下方。

    曾氏悚得一个倒栽葱,差点滚下来。

    虞相宜无声地观察这一切,却记不起曾氏与乐昌侯夫人有何过节。

    “府上三小姐在我家落了水,特携礼看望。可我来的貌似不是时候,聊得这么闹穰呢。”顾贞贞笑意不达眼底,“四小姐,怎跪着?”

    虞洵抢先道:“啊……她做了错事,正罚她呢……相宜,还不速速起身给侯夫人行礼?”

    管教子女被外人瞧见,终归不大妥当。

    他面上无光,紧声催促女儿:“快些,莫要磨蹭。”

    “是……”

    虞相宜摇摇晃晃地起身,还没站直,腿却一软,好容易慢吞吞地站好,才转过身,敛衽为礼:“恭请夫人福安。”

    顾贞贞盯着她,奇怪道:“眼睛怎如此红?腿脚又怎的了?你们究竟如何回事?”

    曾氏勉强一笑:“这……乃因家中女儿不睦,这才略施管教,害您见笑了。”

    随手拿起新上的茶果,顾贞贞秀眉挑起:“因何管教?莫非是今日落水之事?”

    虞相颜道:“是四妹妹故意使阴手,想把我弄进池子里,还死活不认!还请夫人为我做主!”

    顾贞贞:“你插什么嘴?”

    冷汗从虞洵抽筋的额角淌下来。

    他们虽厌弃虞相宜,怪她害死了曾氏肚子的小公子,但还得靠她高嫁伯府,以谋家族荣光。

    是以,在外人面前,须得稍假辞色,装得父慈女孝,免得侯夫人回去滥说,落实了虞家偏疼长女的恶名。

    “侯夫人,下官也是为了孩子好。”虞洵笑得老脸僵硬,“今日敢出手伤人,明日不堪设想。或许在夫人眼里,此举难免不当,可再纵容下去,只会闹得家宅不宁,虞家家风清正,定得整肃一番,还望理解。”

    意思就是,你何来立场管我家事?

    顾贞贞听到“家风清正”,意味深长地冷哼一声,伸手挥退了手捧礼盒的婢女。

    她道:“理是这个理没错,但我眼拙,实在看不出相宜有哪里差?她性情好,又通诗文,最是懂礼乖巧,怎会做出如此野蛮之事呢?”

    野蛮之事……虞相宜心虚地咽了咽唾沫,径自看天。

    顾贞贞又说:“我倒听闻,今日殷国公也莅临敝府,不巧撞见女孩们结伴。只是,他与丫鬟称三小姐是自己跌进水里的,而非相宜暗中使坏。莫非这殷国公,在此等小事上也会骗人?”

    她正眼不瞧虞洵和曾氏,径自端了茶盏,用碗盖撇去浮沫,动作悠然。

    轻飘飘几句话,引得在场四人俱是大震。

    虞相宜不敢信侯夫人会帮她说话,而且殷兰辞竟替她遮掩。

    在他的那个角度,应当能看到她是如何对虞相颜下的黑手。

    可他居然作伪证?

    一股侥幸油然而生,虞相宜肩膀松懈,欣喜之下,故意扭伤的脚踝都不觉得疼了。

    但她回过神细想,又觉得奇怪:他们缘何怜恤她,还如此帮她?

    真是奇也怪哉。

    她……可没有什么能让人看中的独特价值。或许,真就是长者的垂怜吧。

    这头的虞洵已是冷汗热汗齐流,声线颤抖:“既然殷国公作证了,下官再怀疑下去,便不甚妥当了。”

    曾氏干笑两声,对着虞相宜道:“这孩子,冤了也不告诉我们,搞得我们齐齐误会,这不,让侯夫人看笑话了。”

    只字未提虞相颜“颠倒是非”之过。

    但,顾贞贞不是傻子,虞相宜也没前世那般痴憨。

    这点小聪明,她们都瞧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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