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了凉,身子清爽,午觉也不禁睡得长久些。

    待到日近黄昏之际,云霞堆满西天,像打翻了的胭脂台,晕开一大片艳红。

    晚风徐徐,捎走几分热气,这对佳偶颇为安逸,正倚靠在廊庑的枕榻上吃瓜纳凉。

    眼前是一丛蓬勃的紫藤萝架,季蘅望着那悬垂的花穗,有些出神,大约想起了昔年家中的好光景,忽道:“后天归宁,我打算在家多住些时日,你们不会催归吧?”

    袁熙嚼着甜瓜瓤,惬意看向她,问:“多久是多?”

    “也许三、五、七日?”

    他顿了顿,半晌才婉转提出异议:“既然两家同在邺城,常走动就是,路程不过喝盏茶的功夫,何必一直留宿叨扰?”

    季蘅微抬眸,听出对方语气中的犯难,反问:“你不太乐意去?”

    “怎么会,回门宴我这个做婿的自然要吃,更没有不陪你省亲的道理,况且给外姑、嫂子、小侄们的手信早已备好,我还等着受他们夸呢。”可话到最后,袁熙却支支吾吾的,“只是……”

    “只是什么?”

    他陡然压低声音,耳朵掠过一撇绯红,摆出副忸怩模样:“归宁若在娘家过夜,你我却不能……敦伦。”

    话虽直白羞人,他倒算个实诚的,直接吐露了那点小心思。

    按封建旧俗,新婚夫妇不能在娘家同房,否则会亵渎神明,招致不幸,使得家道中落。

    ——嚯,你们神仙管得可真够宽的!

    这行房之事,季蘅虽不反感,但也不多贪恋,后晌才与袁熙折腾过,现下自然没什么兴致了,只管省口,拿冷漠的眼神觑他,就这样沉默了须臾,又觉不够痛快,便抄起净手的湿帕子,用力扔了过去。

    “诶!”

    “擦擦你的涎脸!当真是个登徒子,该我好欺负,便敢迎面说些不得体的羞话。”

    也看准了袁熙不会恼自己,才显得肆无忌惮,偶尔撒撒小脾气。何况,她嗓音娇脆,面色不似忿愠,一来二去,倒更像打情骂俏。

    “是我孟浪失言了,”袁熙果然很吃这套,眼疾手快地接下那帕子,并小心翼翼陪笑,“适才不过玩笑话,切莫吃心,归宁自是随夫人方便,想在娘家待多久都好。”

    这还差不多。

    甜瓜也快吃完了,季蘅懒得再跟他计较,捻起扇柄,回首喊了声缦双。

    “怎么?”袁熙忙牵住那一角裙摆,生怕她要溜走似的。

    “瞧着太阳落山,天也没那么热了,我赶闲将嫁妆里的那些器用物什各处安放了。”

    “此等劳碌事何需你亲自操劳,尽管交给婢仆去盘库。你带来的那几个丫鬟看着都蛮伶俐的,素沁她们也堪用,交代好了,耗费不了多少功夫的。”

    是因娶了新妇,袁熙最近得空,父帅特许暂不用处理军务,也没人敢不知趣地烦他。

    他如愿以偿,日日都想陪着妻子,就差把“寸步不离”这四个大字黥在自个儿脑门上。

    偏季蘅的禀性生得不一般,虽爱热闹,却不能少了独处的时间,她厌烦被人一直缠着,哪怕对方是亲密爱侣。

    其实,也不怪她非要叛逆。那时的女子几乎都以夫为天,没有隐私一说,偏她这个不合时宜的人渴求着自由,不使自己被潜移默化成朽物,忘却了穿越而来的身份。

    “怎么,要我继续陪你无聊干瞪眼?”

    袁熙若有所思,而后道:“走,带你去处好地方。”

    他们住的地方叫景明院,顾名思义,周遭的风景甚是明媚,花花草草开得艳亮。

    往东边的小路走上不久,能看见一片绿篱,前面便是倚蕤园。园中有块湖泊,名曰袖青塘,豢养了些珍禽。

    盛夏里天色晚得迟,两人慢慢悠悠地经过湖畔,身后也没许婢仆跟着。

    季蘅左右顾盼,竟觉得有些眼熟,不住问:“我之前来过这儿?”

    “嗯。”袁熙指向远处的斑驳木桥,“那日阿母寿宴,你就在附近流连,瞧见了白鹤,甚是欢喜,还记得么?”

    “好像有点儿印象。”

    “料想那只鹤也是想着你的。”

    “什么鹤,”季蘅听懂了臊皮的情话,不由嘲谑,“我看像个呆头鹅。”

    袁熙笑了笑,牵起她的手:“既然都是水生,弥儿不若赏脸,与我做对天长地久的好鸳鸯罢?”

    说着,拉着她,三步并作两步,趋向湖畔的一间水榭。

    那正门牌匾用丰茂宏丽的汉隶写道:厚德簃。

    层高大约一丈四尺,视野很阔,绕过水墨丹青的屏风,映入眼帘的便是雅朴但不失贵重的摆设。

    这里竟然是个书斋。

    但见四壁简古典厚,左右各两扇宽敞的明净窗,一面是青翠松柏,其下设有长案,摆着笔、砚、书卷和水盂;另一面可眺见天光云影,湖波盈盈,窗前有张个可供小憩的卧榻,旁边不乏山水鱼虫的盆景。

    季蘅继续往里走,目光扫过及顶书架上的一卷卷竹简,西南角还放了架结实的筠梯,能助她拿到最上层的物件。

    “此处幽静,本是赏湖景、观歌舞的地方。是因离咱们院子近,母亲将它归属了我,先前一直空着。”袁熙拿火折子,点了几只蜡烛,边说,“那日见你喜欢鹤,我暗暗记着,闲下吩咐人把这里打扫出来,又想起尧兄说,你平素喜欢看书,所以将其布置成书斋。往后,它就归你了。可还喜欢?”

    闻此,季蘅油然而生了些许愧惶,既内疚自己无法回馈等同的爱意,又害怕终有一日会习惯这份好,彻底依赖上袁熙。

    “多谢,”她随意拿起一卷书,是东方朔所著的《神异经》,想偷藏住此刻的动容,“你待我真好。”

    “我费尽心思娶了你,自然就要费尽心思好好待你的。”袁熙走过来,语气温柔,“这些书也是我精挑细选过的,让你兄长帮着相看——不太正经,多是些志怪奇闻。若还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哪怕琅嬛洞府的藏书,上天入地也能给你寻来。”

    季蘅轻叹了声气,故意问:“就不怕把我惯娇纵了,以后还想要天边的月亮?”

    “这倒有点难办,不过,也非完全束手无策。我可以找银匠,给你打个一模一样的满月。”

    真当是银盘子呢,月亮的质量可有七千三百五十亿亿吨。

    她横眸一笑,接着说:“哦,那我还想要曹司空的脑袋该如何?”语气之平静,犹如讨要不值钱的小玩意。

    果然,袁熙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的是什么,有些难以置信:“谁?”

    却见对方沉着从容地重复:“自然是——曹操,曹孟德。”

    袁熙先是瞠愕,但很快发笑,只当她年轻又不谙世事,可能听了旁人偷骂句曹贼,就义愤填膺地也想匡扶汉室了。他玩笑答:“好啊,我可不怕曹孟德,那就看那人敢不敢跨过黄河了。”

    “怎么不敢?”季蘅声色俱厉,“曹操盘踞兖、徐、豫州,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已得河内郡,必也藏了贪图河北的祸心。”

    袁熙懂归懂,却未料这话能从自家夫人嘴里说出,以前只当她是闺阁里的扫眉才子,虽通文采,但仅在柳绿花红之间。

    “那颗脑袋是不是比天边的月亮还难得?”

    “父帅亦有举兵南向的打算。”他不禁变得有些严肃,“如此良辰,还是不提此人了,这不是该你担心的事。”

    季蘅酸涩笑道:“当真与我无关就好了。墙垣若坍塌,攀附其上的牵牛又岂能独活?”

    虽不明所以,袁熙搭住她的肩,宽慰道:“曹军虽盛,倒也比不过我军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如今公孙瓒已灭,咱们又与乌桓辽东交好,再无后顾之忧。即便南边是块硬骨头,多啃几次总能得手。”他将女子温柔拥入怀中,“放心,你所攀附的是铜墙铁壁,绝不会轻易坍塌的。”

    季蘅贴着他坚实宽阔的胸膛,撇过头,没有丝毫感动和浪漫,神情是异常复杂。若非自己了解这段历史,肯定也不相信,势力占优的袁氏会在未来输掉关键的官渡之战。

    可惜,她只知结局,却不晓过程中的具体环节,更没有通天的本领去改变什么。

    “万一,我是说万一,”她紧紧环住袁熙的腰,“那万一曹操运气好,最后吞并了河北……我们又该如何?”

    袁熙不知是有些天真,还是胜券在握:“曹孟德与父帅交情颇深,即便最后兵戎相见了,也不会太为难我等,正如我们不会亏待他的家眷妇孺。”

    未来确实没怎么“为难”,单把甄氏当战利品抢了过去。

    季蘅抬头看他,眼波流转,露出清纯无辜的神色,问:“你会永远护我周全的,对么?”

    如此被心爱之人全身心依赖着,袁熙不禁动容,体内窜起一股酥麻的暖流,他伸手托住美人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吻了下去。

    两人映照在屏风上的影子,缠缠绵绵地错叠。此间静谧,只剩鱼水之欢的窸窣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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