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得了郁症,心绪郁结,肝气不舒,情志低迷,少言寡语。

    再多的汤药也只能疏肝理气,静心安神,华佗在世也医不了心病。

    这些年,周夫人大多时候是清醒的,虽沉郁着不愿说话,但总归还算安静。

    可时而也会如今日这般迷糊,哭闹不止,打砸物什,寻死觅活,拿着枕头当孩子,一抱便是几个时辰不撒手。

    抱着哄睡,喂水喂饭,还时不时地同“孩子”说话。

    一开始,周汶也劝过哄过,甚至抢过枕头,可周夫人会哭闹得更凶,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很远。

    后来,周汶便不勉强她了,既然她不想从自己构建的梦中醒来,便随她吧,最起码这片刻的美梦会让她安心些。

    照顾病人从来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照顾一个情绪不稳的病人,更非易事。

    其实,周汶已是知府,若他想,大可与周夫人和离,送她归家。

    他再另娶佳人,也无人会指摘什么,合情合理。

    可他从未如此想过。

    她是他的年少情、结发妻,拜了天地便是一生执手白头,无论发生什么。

    这也是柳月影敬重周汶,愿意帮他一把的原因。

    男子不是非要功成名就,加官进爵,才叫有出息的好儿郎。

    如周汶这般的,无论顺境逆境,都不离不弃,不也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吗?

    ***

    柳月影没有让周汶相送,独自慢慢出了府衙后门。

    直到上了马车,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车轮压着青石板路“咕噜噜”的转起,发出规律又沉闷的声响。

    柳月影觉得憋闷,掀起车帘,幽幽道:“告诉柜上伙计,隔个半月便往府衙送两剂药吧。”

    马福赶着车,闻声琢磨了一番,点头应道:“是,少夫人。”

    今日只有他跟着柳月影出门,这话自然是吩咐他的。

    “少夫人,小的不明白,您上门致谢,怎地就带了两剂药?”

    依着柳月影平日里的大方,那钱老板都能给赔上一车的药材,按理说同周大人也是旧相识了,怎地今番如此“小气”呢?

    “送多了,他不会要的。”柳月影望着车窗外徐徐滑过的街景,有些出神,“他是父母官,而我是商户,身份敏感,但凡送点儿什么都有贿赂之嫌,别给人添麻烦。”

    她没说的是,周汶那般清风朗月的人,又如何会无功受禄呢?

    没地平白污了人家的清誉。

    再说,柳月影认识周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书生自有书生的一股傲气,她明白也尊重。

    马福点头应道:“是,小的明白了,少夫人放心。”

    柳月影轻舒一口气,她今日来本是想问问白老五具体如何判处的。

    可见着周夫人那样,她便开不了口了。

    罢了,就像她对白老爷子说的,怎么判她都不会干涉官府的决定,更不会用侯府的身份给官府施压。

    伴着车轮声声,马福禁不住感慨道:“周大人这般男子,世间实属少见啊!”

    柳月影慢慢垂下羽睫,内心也跟着叹息。

    是啊,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周汶这么多年,从未放弃过重病的周夫人。

    即便生活再拮据,他也没在济世堂赊过药钱;每当周夫人发病时,他总是温柔耐心的抱着她,把她当孩童一般轻声慢哄,甚至陪着她拿枕头当孩子,做那个美到残忍的梦。

    不离不弃虽只有四个字,却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曾经看着周汶,柳月影是同情的,时而也会想,如若有一天易地而处,苏离川也会这般对自己吧?

    可如今,她对周汶只余钦佩,如马福所言,这般男子世间难寻。

    柳月影都没意识到,不知何时起,她对苏离川再没了曾经的期待……

    ***

    回到济世堂,柳月影喝了杯茶,还没顾得上歇脚,便又带着小四出了门。

    入了夏,很快她便要陪苏离川北上赶考了。

    在走之前,有些事总是要安排妥当的。府中事不急,可柜上与人际方面却耽误不得。

    马福赶着车,小四带着随礼,跟着柳月影去陈府。

    渝州城陈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虽未出什么朝廷大官,可在渝州这样的地方,书香门第不比商贾之家,颇受人敬重。

    柳月影同陈家的少夫人有些交情,时而会上门拜访。

    陈夫人是个温婉端庄的美人儿,见柳月影前来,忙欢喜的将她迎到堂屋宽坐,命人奉了上好的碧螺春。

    两人寒暄几许,柳月影笑着让小四奉上随礼,道:“前些时日我去绸缎庄,恰好看到几匹时兴料子,想着这颜色很衬陈夫人您,便随手买了,不成敬意。”

    陈夫人笑着点头道:“总是劳你挂心。”

    柳月影又伸手从小四那儿接过一个小匣子,轻轻放到桌上,道:“上一季的分成,因着我意外出事,这才送来给您,您也不急着催,倒是我抱歉了。”

    陈夫人在济世堂占了个小小的分成,那还是前几年的事。

    柳月影初初在外经商,初来乍到,踩了个大坑,掏空了嫁妆都补不上缺漏,二八年华的少女急红了眼,又要强的不肯同家里说。

    柜上因布泉断了差点儿停了工,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萍水相逢的陈夫人却伸出了援手。

    当时二人只有几面之缘,陈夫人却救她于水火,柳月影感激不尽。

    借着陈夫人的慷慨解囊,柳月影逆风翻盘,让济世堂逐渐走上了正轨。

    喘过气的第一时间,柳月影便想把银子还给陈夫人,谁料她不收,却想在济世堂占小小的分成,算给自己赚点儿体己银子。

    柳月影思量再三,同赵五爷商量过后,便应下了。

    也正是因着陈夫人的这个意外的提议,才让柳月影想到培养掌柜的,不能只拿他们当长工,有了资历,占了分成,才能更忠心不二。

    所以陈夫人算是济世堂唯一一个占有分成的“外人”。

    这些年,逢年过节,三节两寿,柳月影都没漏了陈府,往日里同陈夫人走动也很频繁。

    陈夫人年长她几岁,看起来格外温柔沉稳,不是多么惊艳绝伦的美人,却有着一股别样的恬静。

    她笑着端起茶盏,并不急着看那匣子里的银两,好似根本不在意,轻声道:“我想,月柳今日来,是因着不日便要陪夫君北上赶考了吧?”

    “是,提前安排好,也该跟您打声招呼。”

    “你总是这般周到。”陈夫人点头笑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你若外出,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柳月影笑了笑,道:“旁的没什么,府里有那么多下人照应,柜上也有掌柜的。”

    陈夫人略带犹豫道:“你们府里的事,我也不好多问,只是……咱们女子,没的选,你别太往心里去。”

    柳月影垂眸苦笑,知道陈夫人说的是柳星辰的事,禁不住轻叹了口气。

    陈夫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身子微微朝前,凑近柳月影,道:“你若实在觉得憋屈,不如多为自己想想。”

    柳月影微微一愣,抬眸对上陈夫人的双眼,一时愣怔住了。

    那双眼眸中有她看不懂的执着与坚定。

    柳月影眨眨眼,笑了,道:“谢谢陈夫人关心,我无碍的。”

    她同陈夫人是有些交情,可交集并不多。

    她日日在外奔波,而陈夫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深闺夫人,极少出门,实在没必要交浅言深。

    感激她是有的,可毕竟不同于柳月影和许文悠从小到大的情谊。

    陈夫人温柔的笑了笑,点头道:“你能想开自然最好。”

    一盏茶喝完,柳月影便礼貌的告辞了。

    陈夫人送柳月影出门,两人徐徐走过陈家悠长的回廊,看着花园子随意闲聊。

    刚拐过一处月洞门,便撞上了一人,还好柳月影反应快,及时顿住了脚步,才没撞到对方的身上。

    她忙退开一步,这才抬眸看向来人。

    只见对方竟是个和尚。

    陈夫人笑意自然的介绍道:“月影,这位是玄贞大师,家中婆母常年礼佛,自打她腿脚不好了以后便不方便去佛寺了,便请了玄贞大师到家中讲经。”

    说着,她转向那和尚,道:“大师讲经结束了吗?可是要走了?”

    和尚双手合十,垂首道:“正是,方才是贫僧唐突了。”

    柳月影忙行了一礼,道:“大师有礼。”

    陈夫人笑着打圆场,道:“大师若不急,可到前厅喝盏茶再走。”

    和尚抬眸看了眼陈夫人,面色不变,冲她们二人点头示意,便朝着前厅的方向去了。

    柳月影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这位法号玄贞的和尚。

    倒是少见的眉清目秀,俊朗端正,一身僧袍都遮不住高挑的身姿,即便走在路上,都会让人禁不住多看两眼。

    柳月影不禁想,戏文中常说唐三藏俊秀,若当真有其人,必是如这位玄贞大师一般的模样,才能引得取经路上的众多女妖前赴后继。

    想着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夫人目送玄贞远去后,听到笑声惊讶道:“想到什么了这么乐?”

    柳月影自觉失态,忙道:“抱歉,陈夫人,一时走神想到了一点趣事。”

    陈夫人笑眯了眼,点头道:“月影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柳月影不禁绯红了脸颊,道:“如今,也就陈夫人还如此说了。”

    “你才多大年岁,总装得如此老气横秋做什么?待你从北面回来,常来我这里坐坐,我常日里无聊,你也同我讲讲外面的事。”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陈府门口,柳月影点头应道:“好,待回来不忙了,我便常来叨扰陈夫人。”

    陈夫人站在台阶上,看着小四扶着柳月影上了马车,她又撩起车帘冲她挥挥手,道:“陈夫人快回去吧,外面日头毒了。”

    陈夫人也下意识的挥了挥手,笑着看马车远去。

    脸上的笑意不变,眼神中竟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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