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璋称病,暂不返京的消息传到了鹿鸣山。

    众人本以为只是贺璋寻的借口,想假借养病之名,躲过这波流言的冲击,待流言平息,圣上过了初始的怒意,再打道回府。

    可不出月余,三州境内陆续有名医被传召入利州行宫。

    贺璋好似真的病了。

    只是诸位名医入了行宫就再没出来过,更无外人知晓贺璋的病情。

    一时间,“利州行宫有去无回”的流言又起,闹得满城风雨,整个医药行当人心惶惶。

    柳月影也有些担心,她也有相熟的名医。

    以前在济世堂坐诊多年的李郎中擅千金一科,郑郎中擅跌打损伤,而伺候了苏老太太多年的孙郎中则擅长内科疑难杂症,三位在三州境内皆有响当当的名号。

    贺璋要治的肯定不会是千金一科,若受外伤也不会拖这么久,那么便是内科之症了。

    孙郎中怕是有危险。

    果不其然,两日后,孙郎中往鹿鸣山传了一封手书。

    许是预感到自己此行凶多吉少,孙郎中提前留下信,恳求柳月影看在多年相识的情分上,对其家中照拂一二。

    孙郎中夫人早逝,家中还有年迈的老母和尚未长大成人的幼子,他是家中的顶梁柱,若无他,一家子便没了指望。

    孙郎中也是没办法了,这才厚颜求到了柳月影这里。

    鹿鸣山得了信儿,洛景修当即将无毛派去了利州。

    即便救不了人,能得到几分确切的消息也是好的。

    否则,众人会像无头苍蝇一般摸不着方向。

    无论何时,情报都是极其重要的。否则军中为何会有斥候营,历代皇室又为何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细作探子,无非就为了“情报”二字。

    无毛乃梁上君子,身手敏捷矫健,善于躲避隐藏,无论偷什么都在行。

    利州行宫很大,无毛耗了整整两夜才摸出点儿门道来。

    惯偷行动前要踩点儿,就是为了摸清宅院的构造,也是为了查明主家的起居习惯,方便下手与撤离。

    大部分宅院的结构布局都大同小异,可行宫则不然。

    园林错落,殿宇众多,大得令无毛晕头转向,他耐着性子摸了两夜,终是闹明白了两分。

    传召入行宫的医者皆被安排在外院的小殿暂居,离贺璋所居的偏殿极远。

    一个东南角,一个西北角,要去到贺璋的偏殿,需得穿越整个行宫的花园庭院。

    为避免打草惊蛇,无毛未靠近偏殿,即便他实在好奇名震朝野的当朝太傅到底长什么模样,可他依旧记得临行前洛景修的嘱咐——“贺璋此人生性多疑,阴险毒辣,行宫中必是层层守卫,你切勿轻敌,小心为上。”

    无毛只能夜间行动,时间并不充裕,当他终于找到孙郎中时,还是遗憾的晚了一步。

    孙郎中已被强灌了毒药,奄奄一息。

    无毛躲在房梁上,细细的观察四下无人,纵身一跃,悄无声息的落地。

    他凑近床榻旁,仔细端详榻上之人,同柳月影和他说的形貌特征相比对,该是孙郎中无疑。

    无毛蹲下身,凑近倒卧在榻的孙郎中耳边,低声轻唤道:“孙郎中,是孙郎中吗?我是鹿鸣山的人!”

    许是听到“鹿鸣山”三字,孙郎中于弥留之际挣扎着睁开双眼,唇瓣开合,费力道:“回……回春堂!”

    说罢,他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无毛拧紧眉心,还想再问两句,忽闻门外传来脚步声伴着低声交谈。

    无毛神色一凛,一个点跳便隐入了房梁上。

    他屏住呼吸,周身都隐去了踪迹,与黑暗融为一体。

    只须臾,便见有人推门而入。

    领头的是一位书生模样的人,身后跟着两名侍卫。

    夏佐看了眼身边的侍卫,低声道:“太傅不喜见血,你们下药利落些,别个个半死不活的。”

    “是,先生放心。”

    夏佐看了眼床榻上已气绝身亡的孙郎中,叹了口气,道:“收拾干净。”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侍卫,遂吩咐道:“明日依照这药方子抓药,还是老规矩。”

    其中一名侍卫恭敬的接过,点头道:“是!”

    夏佐转身正欲出门,脚步忽然顿住,他猛地抬头看向房梁处。

    那里漆黑一片,此刻已空无一人。

    他盯着看了许久,眼眸沉沉。

    侍卫好奇的问道:“先生,怎么了?”

    夏佐收回视线,淡然道:“无事。”

    说罢,抄着袖子离开了此处。

    ***

    回春堂是利州城内的一家药铺,不算最大,可也不算小。

    贺璋既病了,寻医问药是常理。

    医者可入行宫看诊,可药却是要在药铺里抓的。

    昨日夜里,无毛摸黑出了行宫,一直等在外面,直等到天光大亮,这才瞧见昨夜撞见的那名侍卫。

    今日那侍卫脱掉了软甲,换了一身寻常的布衣,隐于人群中甚为不起眼。

    无毛一路尾随着那侍卫,本想直接从他身上偷走药方子。

    有了药方子,不就知晓贺璋在治什么病了吗?

    无毛跟着侍卫进了回春堂,还没来得及下手,便赫然发现侍卫拿出的药方单子是一张被撕开的小纸条。

    无毛心中讶然,随即便明白了。

    贺璋这狗贼太奸诈,竟是将药方子撕成了一条一条的。

    分药铺抓药,这里抓两味,那里抓三味,如此自然无人知晓这是一副什么药!

    无毛一边暗自庆幸自己没贸然下手,一边又恨得牙痒痒,耐着性子跟了侍卫一路,陪跑了四家药铺,拼了命的背药名。

    终是看着侍卫回了行宫,无毛满脑子飞药名,白眼翻上了天,不敢耽误片刻,连夜奔回了鹿鸣山。

    ***

    方一入议事前厅,无毛便见柳月影迫不及待的迎上前,问道:“可见到孙郎中了?他可还好?”

    无毛脚步一顿,抿紧了唇角,微微低下了头。

    虽然临行前大当家和夫人都让他尽力而为,可他还是有心想救人的,奈何晚了一步。

    看着无毛的脸色,众人心中便明白了。

    柳月影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说不出话来。

    孙郎中送到鹿鸣山的书信是他抱着必死的决心留下的绝笔,救不回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柳月影还是抱着微末的希望,如今这希望也破灭了。

    本来因着洛景修,柳月影对贺璋便有些天然的恨意。

    他们夫妇一体,当同舟共济,他的血海深仇,她也愿陪他一同分担。

    经历这么多,尤其亲眼见过利州城外的万人坑,亲耳听闻贺璋的种种行径,如今他的暴行真实的祸及到了她身边的人,这份天然的恨意变得愈加深刻。

    贺璋到底还要造多少杀孽!

    柳月影红了眼眶,洛景修叹了口气,安抚的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看向无毛,问道:“行宫中可见其余医者?”

    无毛摇摇头,道:“怕是都死了。”

    一瞬间,前厅的气氛有些沉闷,众人皆无言叹息。

    无毛趁着自己还记得,忙将脑中的药名默在了纸上。

    他拧眉看着写得歪七扭八的字,挠了挠头,抱歉道:“我只记得药名,记不得药量了。”

    那什么药几钱几两的,他实在是记不得。

    老丁头接过他手中的纸,含笑道:“无妨。”

    说罢,细细的看起来,边看边嘀咕:“杏仁,胡桃,沙参,麦冬,苍术……”

    老丁头拧眉看向洛景修,狐疑道:“贺璋得了蛇皮癣?”

    洛景修挑了挑眉梢,亦是不无惊讶。

    老丁头捋着山羊胡,问道:“大当家可知他从前便有此病症?”

    洛景修垂眸沉思几许,摇摇头,“未曾听说过。”

    老丁头点了点头,解释道:“此病多见遗传,与先天禀赋不足,后天脾胃失调,精血不足兼外感风邪有关。”

    他拧眉琢磨着,“贺璋若不是自幼发病,便是后天所得,这么多医者皆束手无策,命丧行宫,怕是贺璋还有什么其他隐疾,血毒激出了蛇皮癣,如此才药不对症吧!”

    胡彪摸着下巴问道:“此病不好治?”

    “若是先天之症,内调外养可缓解,饮食需忌口,去不了根儿也死不了人。”老丁头将手中的纸撇到桌上,笑道:“单纯的蛇皮癣,苏老太爷的人参养荣丸就能治,奈何小老儿我不会配啊!”

    老丁头的言外之意众人都听懂了,贺璋这蛇皮癣怕是别的病症诱发的,不单纯所以不好治。

    苏老太爷早已羽化登仙,怕是如今的济世堂都拿不出人参养荣丸了。

    众医者谨慎小心写下的太平药方恐怕对贺璋无用。

    洛景修垂眸沉思,余光瞥见一旁的无毛拧着眉,不知在琢磨什么。

    他沉声问道:“还有什么吗?”

    无毛看向洛景修,斟酌道:“哦,也没什么,只是……我在行宫瞧见一书生打扮的人,似是颇有地位,侍卫都对其毕恭毕敬,大当家可认得此人?”

    洛景修微蹙眉心,思量道:“我知早年间贺璋身边有十二谋士,只是如今还剩下几人便不得而知了,你瞧见的是谁?可有什么特征?”

    无毛皱着眉头可劲儿想,遂摇摇头,道:“此人无甚特征,就是一寻常书生模样,侍卫们只唤他‘先生’,我也没听到名讳。”

    洛景修点了点头,道:“许是其中一位谋士吧!”

    他拍了拍无毛的肩膀,道:“此行辛苦你了。”

    无毛嘿嘿一笑,挠挠头,道:“大当家言重了,小事一桩。”

    前厅中安静下来,众人都在垂眸思量盘算着。

    半晌,柳如刀摇着手中折扇,喃喃道:“蛇皮癣……”

    他嗤笑一声,看向洛景修,意味不明的笑道:“贺璋这病得的好啊!”

    洛景修也笑了,是啊,时机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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