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伤愈后,她备了快马和干粮,又赠予了盘缠,送他上路。

    当时的盘缠便是她随手拿了济世堂的荷包装着的。

    柳月影难掩震惊,愣愣道:“是你!?”

    燕归梧眼中的笑意愈盛,点头应道:“燕某人有幸还能再得遇夫人。”

    柳月影心头燃起希望的火苗,火苗渐渐窜高。

    她救下燕归梧时便觉此人眼眸清明,五官端正,想来该是个好人的吧?

    柳月影一时激动,也不管礼教规矩了,上前一步,抓住燕归梧的胳膊,急切的问道:“我夫君呢?”

    燕归梧看着她一双纯澈的眼眸中尽是殷殷期盼,心下略带不忍,沉声道:“他已被送往利州行宫了。”

    柳月影眼中闪烁的希望之火“噗”的一声便灭了,只觉一阵心口绞痛的窒息袭来,激得她阵阵眼晕。

    眼眶渐渐泛起赤红,她瞪着燕归梧,哑声问道:“你是得了贺璋的令,率领十万京师围困鹿鸣山的对不对?”

    她逼近一步,一瞬不瞬的盯着燕归梧,“你已知他的真实身份对不对?如此你还要送他入龙潭虎穴,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柳月影的眼中浮起浓浓的轻蔑与不屑,唇角轻挑,嗤笑道:“那民妇还当真消受不起燕大将军如此‘报恩’!你们燕氏不是忠君之臣,护国悍将的吗?!何时也成了贺璋的走狗!!”

    柳月影一时激愤,气得头晕,不自觉地踉跄了两步。

    胡彪一惊,忙上前一步,扶住柳月影的胳膊,沉声道:“夫人,小心身子。”

    燕归梧看着气愤不已,眼眶通红的柳月影,即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倒是笑了。

    印象中的她就是曾经救他于生死边缘之时。

    那年,他奉命入苗地平乱,却在一战时被细作暗算,身负重伤,险些命丧战场。

    九死一生的逃离,谨慎小心的伪装,阴差阳错的沦落到了渝州街头。

    他在渝州街头昏倒了,正是饥寒交迫,垂死挣扎之际,他被她所救。

    恰如至暗地狱中照进的一道天光。

    她施他粥饭,为他疗伤,虽他在济世堂养伤良久,却没见过她几回。

    仅有的几次见面,她总是温柔又聪慧的,春风化雨般的三言两语便可解他心结。

    如今再见面,他竟有幸看到了她的另一面,竟是如此泼辣尖锐,为了自己的夫君,也能不顾体面的破口大骂,如此灵动又鲜活,让他脑中的印象更生动立体了许多。

    燕归梧含笑叹了口气,抬手扶住了柳月影的胳膊,沉声道:“夫人息怒,且听我一言。”

    他手上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细弱的手臂,一字一句沉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道,柳月影抬眸对上了燕归梧的眼神。

    那双虎目一如往昔般晶亮,凌厉杀伐之气尤甚于当年,更多了几分坚毅与决然。

    燕归梧不能说的再多了,他此番带领的是十万京师,并非他燕家军。

    谁知京师中有没有贺璋的耳目?

    贺璋的命令是让燕归梧剿灭雪狼众人,活捉洛景修。

    燕归梧从不打闭目塞听的仗,他率兵来到三州境内,便细细调查了鹿鸣山雪狼。

    虽是一窝草莽山匪,却从未打家劫舍,反而因雪狼的到来,鹿鸣山周遭山道与水路都比往昔太平安稳了许多,无论是商户运输还是靠水为生的百姓,皆对雪狼感恩戴德,尊崇有加。

    甚至连地方官府都给雪狼赏过牌匾以作嘉奖,纵观王朝,这也算史无前例,闻所未闻了。

    此等“山匪”,并非作恶多端,罪大恶极,为何要赶尽杀绝?

    他燕归梧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又不是屠夫!

    他听的是圣令,掌的是兵符,并非贺璋豢养的私兵。

    柳月影在燕归梧坚定清明的目光中渐渐冷静下来,她深喘了几息,平复心绪,哑声道:“方才是我失态了,还请将军见谅。”

    燕归梧笑了笑,道:“夫人于我有大恩,还请夫人莫要同我见外。”

    他看了眼胡彪和柳如刀,解释道:“此番燕某人唐突,执意要见夫人一面,一来是想当面致谢,二来也是想让夫人安心。京师暂且不会退兵,但我已下令,兵士们不会惊扰山中人正常的生活,夫人切勿忧虑,安然度日便好。”

    柳月影微蹙眉心,难掩内心焦灼,“我、我现在该做些什么?”

    “等!”燕归梧认真的看着柳月影,道:“我亦在等,等利州行宫的消息。”

    他抿了抿唇角,直截了当道:“若大当家亡故,燕某人会亲自上鹿鸣山报丧。”

    柳如刀实在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兵痞子比之他们山匪还像个莽夫!

    说话都不知迂回婉转一点吗?

    柳月影垂下眼眸,她倒是有些感谢燕归梧如此直接。

    她如今是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待心理足够强大,然后,向着前方义无反顾,努力狂奔,不留遗憾,不负此生!

    ***

    回到小竹楼,柳月影去看了看锦桃。

    看着睡梦中的小家伙儿,看着她肖似洛景修的眉眼,柳月影心中郁郁。

    不想闷在房中自怨自艾,柳月影漫步出了小竹楼。

    春禾不放心,忙跟上,轻声道:“夫人要去哪里?奴婢陪着夫人吧!”

    柳月影微微一笑,摇头道:“我想自己走走,你帮我看好锦桃便好,我最多一炷香的工夫便回来,想来她也该醒了。”

    春禾看了她良久,终是点头应道:“是,夫人穿好斗篷,入了冬,山中凉了。”

    “好。”柳月影抿唇一笑,向后山走去。

    漫无目的的闲逛,看山景寥落,看万簌俱寂,看无垠梯田,看泉水瀑布。

    大自然有疗愈的能力,走走停停,好似心中烦闷也纾解了几许。

    偶然路过一处崖底瀑布,柳月影意外的瞧见瀑布中坐着一道人影。

    鬼卿正盘腿坐于瀑布崖底的岩石上,三千尺飞流从天而降,直直的冲刷至他的全身。

    隆冬时节,瀑布带着临近结冰的温度,浇在身上该是刺骨般的寒凉。

    他神色淡然,眼眸微阖,纹丝不动,脸色稍有些青白,周身如谪仙般的气度丝毫未减。

    恰似神明降世,红尘历劫。

    柳月影驻足岸边,静静地看着水中的鬼卿。

    鬼卿似心有所感,缓缓的睁开双眼,看清岸边的柳月影时,他未见意外,只慢慢起身,走出了瀑布。

    岸边放着干净的帕巾和斗篷,鬼卿随手抄起斗篷披在身上,拿帕巾擦拭了一下脸和脖颈。

    柳月影略有些抱歉道:“打扰六当家了。”

    鬼卿面色清冷,淡淡道:“无妨。”

    “六当家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冷的天儿,冲瀑布?

    鬼卿看向柳月影,含笑道:“水中清净,冲刷罪恶,涤荡灵魂。”

    柳月影沉默了,她没有问他有什么罪恶需要冲刷。

    每个人都有过往,内心都有旁人不可探寻与触及的秘密。

    鬼卿裹好斗篷,温言道:“夫人怎地独自一人在此?”

    柳月影看着飞流直下的瀑布,喃喃道:“心中烦闷,随意走走。”

    鬼卿点点头,笑道:“柳如刀陪夫人下山归来,已同我等说明,如此看,燕归梧是友非敌,是好事,夫人在烦闷什么?”

    柳月影长长舒了口气,带着一丝苦笑,道:“我……我只是觉得自己无用。”

    鬼卿笑了笑,摇头道:“夫人说错了。无用,安知不是大用。弱则生,柔则存,天下至柔莫过于水,驰骋天下之至坚,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大道无形,上善若水。”

    对上柳月影有些懵懂的眼神,鬼卿笑着道:“女子如柔水,夫人自有自己的好处与大用处,只需静待时机,无需妄自菲薄。”

    柳月影叹了口气,道:“我只是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所以才觉无用。”

    “等。”鬼卿望着源源不绝的瀑布,眼神空远。

    柳月影有一瞬的无语,燕归梧说等,如今鬼卿也说等。

    洛景修生死不明,要她如何静下心来等?

    是等生机还是等死时?

    柳月影稍有些赌气的回嘴道:“六当家是不是凡事都如此淡然?从没有七情六欲?”

    闻言,鬼卿轻笑出声,摇了摇头,看向柳月影,道:“我也只是个凡人,怎会没有七情六欲?只是……”

    他望向远山,亦看向苍穹,喃喃自语道:“看山看水独坐,听风听雨高眠,客去客来日日,花开花落年年。”

    柳月影若有所思的看了他良久。

    他身处深山之中,遗世而独立,周身散发着瀑布的沁凉气息,好似当真冷心冷情,任谁人都暖不了他的心。

    这样的人啊……到底有怎样的过往,又会有怎样的前路?

    柳月影垂眸良久,遂笑了笑,道:“锦桃该醒了,我便不打扰六当家了,告辞。”

    她轻挪莲步,转身离去,方行两步,便听身后鬼卿出声道:“夫人……”

    柳月影驻足回眸,好奇的看向他。

    鬼卿依旧望着那瀑布,轻声道:“夫人,人生路本就是一场一个人的修行,每个人都需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夫人不妨看看玄贞吧,权当大当家已死,如此,夫人才可练就磐石一般的心性,若大当家当真有何不测,现实才不会将你击垮。”

    几步之遥,柳月影静静的看着鬼卿。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柳月影笑了笑,点头道:“多谢六当家教诲。”

    说罢,她转头向家的方向走去,倒是当真比来时轻松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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