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梧端详着那封休书,翻来倒去看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终派人将休书送上了山。

    年关将至,柳月影召集了几位重要之人在前厅商议今年这个年到底如何过才妥当。

    这些时日,娇十三娘时不时地跑来小竹楼帮着柳月影带锦桃。

    她一来,她家的三个娃也跟着跑来,他们都极喜欢大娘亲家这个生得好漂亮的小妹妹,尤其大娃和二娃,这么小就想着把全天下最好的都送给妹妹,将锦桃疼得如珠如宝。

    小孩子眼中“全天下最好的”,无外乎他们最珍视的拨浪鼓、小木马、小竹球一类,时常逗得柳月影开怀大笑,暂且忘却洛景修已离开的苦闷。

    彼时,娇十三娘正抱着锦桃在前厅,边溜达边听众人商讨事宜。

    正巧,山门岗哨处的一位小兄弟跑进了前厅,恭敬行礼道:“夫人,山下又传信上来了。”

    柳如刀摇着手中折扇,轻啧一声,皱眉道:“啧!这燕归梧是要干嘛?写信上瘾了?”

    柳月影也有些好奇,之前她亲自下山,见过一回燕归梧。

    他也说过京师虽未撤兵,但不会惊扰山中百姓的生活。

    此番是有事?

    柳月影接过小兄弟手中薄薄的纸张,连个信封都没有。

    她徐徐展开,当字迹映入眼帘时,柳月影呆住了。

    娇十三娘好奇的凑到柳月影身边,抻着脖子看,可看着看着她就拧起了眉心,眼中怒火翻涌。

    娇十三娘认识的字不算全,但这封信并不佶屈聱牙,通篇大白话,还是很易识得的。

    何况那开头的“休书”,落款处的“洛景修”几个大字,她更认得。

    娇十三娘瞬间就炸了,拧眉怒道:“休书!?大当家这什么意思?夫人成日为他牵肠挂肚,担心他的安危,他不说报个平安,倒是送回来这么个玩意儿?!”

    一声“休书”,震惊四座。

    柳如刀忙抽出柳月影手中的纸,看完后也沉默无声了。

    鬼卿接过信纸,扫了一眼,淡淡道:“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墨是有名的易玄光,看样贺璋待大当家不错。”

    老丁头捋着两撮山羊胡,点头道:“看下笔力道,字迹笔锋,未见受何外伤。”

    玄贞也跟着扎刀,“这吊儿郎当的口吻文风,好似心情也不错。”

    娇十三娘越听越火大,抱紧了怀里的锦桃,怒道:“大当家这是攀了高枝儿,就要抛弃糟糠之妻了?!糟糠之妻不下堂,你们男人是都不懂?!”

    邢舟被这婆娘的泼辣喷得冤枉,要骂大当家就骂大当家,这怎么还能扫堂腿扫到旁人?

    他看了眼柳月影的脸色,冲娇十三娘沉声道:“你少说两句!”

    娇十三娘气得胸脯起伏,听到邢舟开口,还是下意识的有所收敛,只是气不过,愤愤不平的嘀咕道:“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胡彪也看到了鬼卿手中的那封休书,浓眉紧拧,温言劝道:“夫人别多想,大当家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娇十三娘瞧着柳月影的脸色有些难看,忙改口劝道:“对对对,我方才都是胡吣来着,瞧我这张臭嘴!”

    说着,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柔声道:“大当家以往是如何把夫人放在心尖尖儿上的,我们这些外人可都瞧得真真儿的,夫人万不可思虑过重,忧心自扰啊!”

    邢舟瞥了眼娇十三娘,无语的捏了捏眉心。

    方才也不知是谁一股火上来,不分青红皂白骂得欢,这会儿变脸倒是快。

    鬼卿淡淡一笑,“依如今的境况来看,大当家暂且性命无忧,贺璋大概率是想要拉拢他。他到底会如何选择,我们都无从猜想。倒是这个……”

    他两指夹着那张休书,冲柳月影轻轻摇了摇,眼中带着些许讥讽的笑意,“夫人将这个送去府衙盖个官印,从此便又是自由之身了,鹿鸣山是去是留,皆随夫人所愿。”

    柳月影慢慢抬眸,对上鬼卿那双冷漠淡然到了极致的眼眸,他的眼中总是无悲无喜,却又好似看透了红尘万丈。

    恍然想起那日在瀑布边两人的谈话。

    他让她权当洛景修已死,将心性磨砺成磐石。

    如今,他一字一句皆像故意的一般,直愣愣的往她心上扎刀子。

    他的话没错,在旁人看来,当朝太傅许下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任谁都会动心的。

    毕竟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人还是要先顾着自己。

    阖族尽灭的仇恨在锦绣前程的诱惑下,好像也没那般重要了?

    况且,古来能屈能伸,认贼作父的“大丈夫”也不在少数。

    可是……

    他是洛景修!

    她同他朝夕相伴,耳鬓厮磨,虽时日算不得长,可她相信她看到的洛景修。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鬼卿跟前,伸手抽出他指间夹着的那薄薄一张纸,唇角勾笑,眼中浮现坚定,轻声道:“鹿鸣山是去是留皆随我所愿?六当家是没瞧见这休书上所写?鹿鸣山归我所有了!”

    她徐徐转身,看向前厅众人,朗声道:“从今往后,烦请诸位以我为尊,听我号令!”

    柳如刀手中的折扇都忘了摇,愣愣的看着柳月影。

    玄贞亦是有些意外,看向端立前厅的女子。

    老丁头眼中有笑意,看着她连连点头。

    鬼卿倚靠在座椅中,慢慢撩起眼皮,看向她,他眼中滑过笑意,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

    娇十三娘看着此刻的柳月影,鼻尖有些泛酸,眼眶都泛起了红。

    她背对着前厅的正门,身后以连绵群山为景,浩瀚壮阔,大气磅礴。

    她的肩膀并不宽大,也不壮硕,单薄的倩影就那般俏生生的站在天光浮影中,眼眸澄澈晶亮,闪动着一往无前的孤勇决绝,是异常的坦然坚定。

    胡彪深吸一口气,正经拱手躬身,深揖一礼,声如洪钟道:“谨遵夫人之命!”

    诸位当家人纷纷起身,齐刷刷冲着柳月影行礼,“谨遵夫人之命!!”

    柳月影舒了口气,又低头看向手中那纸休书,默默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胡彪紧追两步,稍有不忍的低声道:“夫人,其实……你大可带着锦桃回城中生活,许是会安稳许多,大可不必……”

    大可不必将鹿鸣山的重担扛在自己身上。

    “别说了。”还未待胡彪说完,柳月影轻声打断他,她冲他微微一笑,清浅至极,“我相信他!”

    ***

    皓月当空,山景寂寥,又是一个圆月夜。

    冬季的山风裹挟着凌厉的刀无孔不入,直往人身上刮。

    柳月影独自漫步山中,无意识的四处游走,竟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一处山顶崖边。

    看着周遭有些熟悉的景致,她恍然想起,就是在这里,洛景修第一次吻了她,也是在这里,她应下了嫁给他。

    想起当夜情景,她勾起唇角,脸颊飘红,眼中是甜蜜的笑意。

    伫立崖边,举头望月,过往那些年,他是不是总在此处静静地看着月亮,默默地守着回忆,守着她?

    柳月影心下微叹,大婚第一个除夕,她被妊娠剧吐所折磨,两人未好生过个年。

    没想到第二个除夕,竟已“分别”两地。

    阿修,你还好吗?老丁头他们说你该是未受什么伤的,可伤并非只有落在身上才会疼。你日日面对贺璋,想必恰如烈火焚烧,灼心蚀骨吧!

    阿修,锦桃已快五个月了,她会咿咿呀呀的叫了,会看着我笑。我将你的衣袍递给她,她会莫名的哭,她是否也知爹爹的身不由己?

    阿修,曾经你日夜静立崖顶,追寻望舒,终有一日,我也同你一般,独自仰望着这轮圆月,你看,老天总是公平的,是不是?

    阿修,你曾说朝朝暮暮相伴,年年岁岁相依,会陪着我用双足丈量万里河山,我会等你,一直等你!

    眼前水雾弥漫,视线中的圆月更加朦胧了。

    她在努力的笑着,抬手抚上胸口,感受掌心的跳动,缓缓阖上双眼。

    阿修,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

    夜凉如水,清晖遍地。

    透过窗棂,洛景修也在仰望着同一轮圆月。

    他不禁苦笑,往昔多年,他独自一人静坐崖边望月,靠着过往稀薄的回忆守着她,等着盼着终是抱得美人归,他有家了,再不是一个人。

    可没想到,有一日,他会再一次,临窗枯坐,独守寒月,依靠着过往的甜蜜回忆熬过漫漫长夜。

    漆黑的夜,万簌俱寂,天地入眠,他方可短暂的摘掉面具与伪装,面对真实的自己,任由思念纵横。

    思念如海浪般汹涌翻滚,他放任一颗心沉沦其中,带来窒息的痛。

    他的月儿看到休书会不会哭?会不会难过?会不会生气?

    若是月儿生气了,拿着休书回到渝州城,回到娘家去,也是好的吧?

    柳林氏已入道观带发修行去了,再无人会欺负月儿了。

    城中有周汶在,还有赵五爷、冯六和慕青,总会照顾好她的,即便没有他!

    如此也好,也好吧……

    他深吸一口气,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翻涌着滚滚名叫思念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只要他还活着,就永不会停息。

    他慢慢阖上双眸,抬手抚上胸口,掌心下是火热的跳动,唇瓣反反复复咀嚼着印刻心头的那个名字。

    月儿,月儿……

章节目录

蛾眉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龙吟玖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龙吟玖歌并收藏蛾眉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