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璋没能熬到禁卫军将他押解回京,更没熬到斩首示众的那一日。

    他于某个寻常的深夜,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行宫偏殿的书房中。

    许是久不服用丹药,也许是心绪烦闷所致,原本精神焕发的表象再也撑不住了,令他的身体急速颓败下去。

    禁卫军清晨轮岗时,才惊觉贺璋出了事,入内检查发现他早已凉透了。

    贺璋死时骨瘦如柴,鸡皮鹤发,皱皱巴巴布满了蛇皮癣的皮肤,包裹覆盖着一身骨头架子,犹如一具被榨干了的枯尸。

    皮肤呈现青灰色,整个人瘫坐在座椅中,大瞪着双眼,面色惊恐的望着虚空,似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极为恐惧的东西。

    至于贺璋到底是病逝的还是吓死的,他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众人不得而知,可也不得不叹一句:亏心事做多了,总会撞见鬼的吧!

    ***

    自打贺璋被软禁起来后,徐渊这心里就始终惴惴不安,总觉得大祸临头。

    可他只是个方士,听太傅的令行事,又没参与朝堂政事,圣上要算账,如何都不该算到他的头上呀,对不对?

    徐渊日日惶恐不安,又不停地自我安慰。

    他想过趁着圣上还没顾得上他,他先偷摸离开行宫,只要跑了,想来圣上也无心去追他一个江湖术士吧?

    可惜,他都没能走出自己的院子,便被禁卫军堵了回来。

    禁卫军言辞客气却不容反驳:“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在行宫内随意走动,徐方士还是请安心静待圣上传唤得好。”

    徐渊笑着应声,可心里的惶恐越来越强烈。

    他思量多日,想着若是圣上垂问,他便把一应罪行都推给贺璋便是。

    反正贺璋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不怕再多一条罪名了。

    再说,哪位帝王不想求仙问道呢?说不定圣上会同贺璋一样,听了他这位仙道的话,一时兴起,封他个国师做做呢?

    那他的后半辈子便当真无虞了啊!

    终于,在这种又害怕又期待的心情中,祁昱召见了徐渊。

    这一日,徐渊被禁卫军带出了自己居住的厢房,却不是带去圣上的大殿,而是去了花园子。

    徐渊一进花园便瞧见了香案烛台贡品等物,陈列整齐。

    他心头一喜,忙压下兴奋,冲凉亭中端坐的祁昱行礼问安:“给圣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亭中传来柔和含笑的声音,“平身吧!”

    徐渊端着仙道的姿态,缓缓起身,得体的笑看向亭中人。

    但见祁昱悠然的抿了口茶,向他看来,稍一打量,祁昱笑眯眯道:“朕听闻方士法术超群,于丹药一道上颇有造诣,太傅对你信任有加,赞誉良多。”

    徐渊匆匆打量了一番祁昱,圣上果然如传闻一般,是位端方温润的君子,看样子是很好说话的。

    他忙挤出笑意,谦虚道:“圣上谬赞了,本仙道只是尽己所能而已。”

    话虽如此,可他的眼中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得意。

    祁昱点点头,笑道:“那便请方士开坛作法吧!”

    徐渊愣了愣,问道:“圣上是想求什么吗?”

    祁昱摇摇头,道:“非也,是为新野命丧矿山的亡灵超度,怎么?”

    他慢慢撩起眼皮,看向徐渊,笑意温良的问道:“方士只会敬请鬼神,不会超度亡灵吗?”

    徐渊后背一麻,忙应声道:“会的会的,只是……这烟熏火燎的,圣上是要在此看着?”

    祁昱不在意的摆摆手,点头道:“嗯,开始吧!”

    徐渊抹了把额头上渗出来的汗,心里直突突,总感觉好似哪里不太对。

    可现状由不得他多想,他忙甩开拂尘,摆开架势,点燃成把的香烛,有模有样的开始“作法”。

    “作法”的时间并不短,祁昱未见一丝不耐,全程端坐亭中,悠然自得的看着徐渊“跳大神”。

    终了,徐渊跳了一身的汗,略带喘息的冲祁昱拱手行礼道:“圣上,法事已毕。”

    亭中静了良久,徐渊也不敢抬头,正当他想再问两句时,便听祁昱轻笑一声,柔声问道:“方士,亡灵们可都入了轮回?”

    “呃……”徐渊有些慌乱,信口胡诌道:“是是是,本仙道已送他们入轮回,如今再无亡灵漂浮人间了,圣上可安心。”

    徐渊琢磨着,圣上是不是怕新野死了太多人,又会有闹鬼的传闻四起?

    之前,利州不就曾闹过鬼的吗?

    如此流言蜚语,怕是对国运昌隆和民心安定都不利,是以才会请他开坛作法的吧?

    徐渊兀自揣测着,却听祁昱连连笑道:“可是,朕怎么还能听到亡灵喊冤呢?他们倒是想要尝尝方士你的丹药。”

    徐渊懵了,小心的抬头看向祁昱,不明所以,“圣上的意思是……”

    祁昱缓缓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锦袍,眼角眉梢的笑意如沁满了柔光,声音依旧温润,轻声道:“方士不是擅长炼制丹药的吗?长生丹需用幼子之心。幼子嘛,朕是寻不来的,不过方士一颗系天下亡灵的赤诚之心,倒是可用,便用来炼丹吧!”

    祁昱说得风轻云淡,好似在说今日天气很好,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徐渊大惊失色,瞬间白了脸,连腿都不自觉地开始打颤,他结结巴巴道:“圣、圣上,不可啊!我知错了!求圣上饶命啊!”

    说罢,徐渊彻底站不住了,“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一张大脸早已没了血色。

    他万万没想到,圣上连审都懒得审他,他连狡辩脱罪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判了死刑。

    祁昱再无多言,转身离开了凉亭。

    禁卫军上前,押住徐渊早已瘫软的身子,手起刀落,直接剜心。

    徐渊浑身抽搐,临死前,眼睁睁看着禁卫军将自己一颗鲜血淋漓的心扔进了一旁的炼丹炉中……

    ***

    对于贺氏的判决,柳月影在山上也有所耳闻。

    圣上如此雷霆震怒,将贺氏斩草除根,柳月影并不意外。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圣上养虎为患这么多年,也许也在等这一天。

    况且还有鬼卿在,就算是为了还洛氏对他的救命之恩,鬼卿也不会给贺璋留下一线生机的。

    柳月影不管外面的纷纷扰扰,只安心陪在洛景修的身边。

    洛景修身中五断肠马上就要五个月了,于他而言,这是一道坎儿,于众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众人自然是希望大当家能醒过来、活下去的,可如果结局早已注定,他们也希望他不要再熬五年了。

    这对活着的人来说太过残忍,尤其是对柳月影。

    她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波,可谁都明白她内心的煎熬,丝毫不逊于身受剧毒折磨的洛景修。

    就如同平静的湖面下埋着岩浆火种,在一点点熬干她的心湖。

    若是大当家有意识,又怎会忍心他的小月儿受此煎熬呢?怕是巴不得自己痛痛快快的死了吧!

    越是临近“死期”,众人越是焦躁,连一向稳得住的胡彪都有些坐不住了,跑来询问老丁头:“老丁头,大当家是会清醒一阵子,还是会……无声无息的走了?”

    胡彪咬了咬牙,还是问出了口,他都不奢望老丁头说一句“他能活”了,就想问问,他是否会清醒一瞬,就算是留下两句话也是好的啊!

    老丁头搓了把脸,沉叹一口气,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几个月来,老丁头废寝忘食的翻医书,什么古书典籍,什么奇闻秘要都翻了个遍。

    可是五断肠源自邪门秘术,本就上不得台面,正经医书中怎么会有相关记载呢?

    就连老丁头也是年轻的时候,在外游离四方,极其偶然的诊过一个身中此毒之人,“五断肠”还是从那人口中得知的。

    那人只中毒初时还保有意识,过后便陷入了昏迷,最终只熬了五个时辰便走了。

    毒发非常快,且无声无息。

    五断肠因人而异,是以老丁头根本就拿不准,洛景修的反应是什么,又会否能清醒一阵,再看一眼他的小月儿。

    胡彪沉默了,一向精明锐利的双眸鲜见的溢满了迷茫与悲伤。

    老丁头略带疲惫的沙哑道:“大当家的外伤不打紧了,只是这毒……我真的无能为力,看天意吧!”

    老丁头满心无力挫败,这还是他平生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束手无策。

    身为一个医者,他不敢自诩神医,却也可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比这世上九成的医者都强上许多。

    连他都要叹一句“看天意吧”,那许是当真就要看苍天是否有情了!

    ***

    柳月影如过往的每一天一样,给洛景修擦身。

    今日想要给他擦洗一下头发,不方便直接清洗,她便用帕巾沾了调有精油的热水,细细的、慢慢的擦。

    二楼内寝中没有外人,柳月影也不必丫头们帮忙,一直亲力亲为。

    数月的沉睡让洛景修瘦了不少,可再瘦也是个成年男子,柳月影不可能将他整个搬起来。

    是以,她只能抱着洛景修的上半身,将他小心的挪到床榻边,将头伸出床榻边缘。

    她坐在小竹凳上,一点点擦洗他的头发,耐心十足,不厌其烦。

    屋中静谧流淌,只有偶尔水声阵阵。

    柳月影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纤纤玉指插入他的发中,轻轻揉捏着他的发顶,柔声道:“阿修,贺氏没了,圣上判了贺氏抄家灭族,贺璋死在了行宫,还有那个方士,据说被圣上剜了心,洛氏的仇、你的仇,是不是算报了?”

    她轻声细语的絮叨,早已习惯了没有回应,“你若觉得心中畅快了两分,能否醒来同我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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