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筝见他迟迟不语,便也不催他。只是时间久了,她肚子有些饿。环顾四周没在这屋里看见吃食,她干脆就问:“你这里有吃的吗?”

    蓝辙闻言看向她,她说:“我饿了。”

    看向她的左手,那只裸露在外的左手此刻已经在微微颤抖了。

    算了。

    蓝辙默默长出一口气,“辉辉做好饭了,先吃饭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而后林斯言敲门,“将军,叶大夫,饭好了。”

    叶筝抬眸看着他,“我现在就得吃。”

    她脸色有些发白。

    蓝辙叹气,抬步走进东屋去,从里屋端出来一盘凉了的米糕。

    叶筝随便抓了一个塞进嘴里,迅速咀嚼几下咽下去,又抓起一个,再很快地吃下去。一脸吃了三个,才慢慢缓过来劲儿。

    “下次再做米糕,让董辉辉多放点糖。”

    蓝辙没有细问叶筝的伤势,日常观察间,见她行动自如,除了伤及右手只能使用左手带来的不便外,似乎并无不妥。

    只是……

    即使右手伤着,她也坚持亲自喂那位阿厌吃羹饭。

    察觉到将军神色略微不对的明柯踢林斯言的凳子,示意他去接替叶筝。可叶筝摇头,坚定地拒绝了。

    饭桌上蓝辙微微蹙眉,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他察觉到,一向叽叽喳喳爱凑在叶筝身边的纪林风此刻静若寒蝉,只一味地扒饭,干活,再也不曾靠近过叶筝。

    他瞥他一眼,缓缓沉下了眸光。

    腊月二十九,年前最后一趟集。叶筝记挂着要做米花团子,便一早起身跟着林斯言出去采买。纪林风悄没声儿地跟在后面,林斯言问,他就说要帮他拿东西。

    林斯言的目光在叶筝和纪林风身上来回转,看得纪林风不太好意思。他别开头,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叶筝懒得理他,大步向着集市的方向走去。

    三人分成两路,林斯言好心让纪林风陪着叶筝,他却踟蹰着不知在犹豫什么。叶筝摆摆手,要自己前去。望着叶筝离去的背影,林斯言心想,难道小侯爷这是转了性子了?

    然而当他买完肉准备交给纪林风拿着的时候,转身却连纪林风的人影儿都找不见了。

    林斯言默默翻了个白眼,只能自己提着一大条肉去买菜。

    对于纪林风默不作声地跟在自己后面,并十分自然主动地接过自己买了的货品这件事,叶筝毫不在意。

    多个跟班儿帮忙拎东西多好,省的是自己的力气。

    当她们在糖货店里看见蓝辙和明柯的时候,叶筝并不意外。

    只是纪林风看着明柯手中拎着的那一大包糖,只看一眼便快速挪开了视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他只是面上笑着,问蓝大哥怎么也来集市了,既然要来,何不跟他们一道而来。

    蓝辙目光从纪林风手上拎着的一包包东西上扫过,并不打算说话。

    可是明柯也咬紧了牙关一样,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

    于是场面有些尴尬。

    叶筝看看明柯,好心提醒他:“罗先生不爱吃糖。”

    明柯目光躲闪,一边说着“谢叶大夫”一边把那包糖往身后塞。

    见他不信,叶筝不再管,“让个道,我要买东西。”

    蓝辙侧身,让开一条路,带着明柯先行离去了。

    纪林风回身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有些不信。

    那糖,真是买给罗先生的吗?

    心里存着事儿,纪林风跟在叶筝身后也话少了起来。叶筝不觉有他,只觉得清净非常。

    买小米黍黍的时候正碰见沈瑗带着一个随从也出来买东西,她有意向纪林风搭话,但纪林风并不接茬。于是她只能和叶筝说上几句,顺道还帮叶筝把小米黍黍的钱给付了。

    叶筝道完谢,清查包裹,看东西都买齐了便准备回去。

    沈瑗叫住她,“叶姑娘,听闻叶姑娘孤身一人,今年年夜饭,去我家用可好?”

    见叶筝毫不犹豫地摇头,她忙道:“叶姑娘若是不放心,可以带个朋友一起来。比如……纪公子……”

    叶筝继续拒绝:“不用,我不在别人家吃饭。”

    说完,她觉得沈瑗可能还要再磨,干脆直接转身就走。

    纪林风见她走得快,连告辞都没说就从沈瑗身边径直走过跟了上去。

    沈瑗绕着手中的手绢,告诉自己没事儿的,她不是非要现在就拿下纪林风的。况且叶筝那么老了,又是这等没见识的山村小民,有何可担心的。

    向外走林斯言碰头,叶筝看见左手右手各拎了满满登登两大串蔬菜肉蛋,脖子上还挂了两串蒜头八角香叶桂皮等小东西的林斯言的时候,着实被他这般狼狈模样逗笑了。

    林斯言没好气地哼了好几声,冲着纪林风就抱怨:“不是说你来帮我拿东西的吗?!为着你的话我特意连箩筐都没拿!你倒是来帮我拿啊!”

    纪林风将手中拎着的几个小包裹拎高,示意给林斯言,“林大哥,我这也拿东西了呀。”

    林斯言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纪林风都有点担心他是不是马上就翻撅过去。

    好在走到半路董辉辉出来接他们了,林斯言这才免了几分狼狈相。

    纪林风好奇不已:“董大哥,你怎么会来接我们的?”

    来接林斯言的董辉辉上下看了看纪林风和他手上小小的包裹,说:“将军说你帮叶大夫拿东西呢,怕是没空帮斯言。”

    林斯言忍不住“痛哭流涕”,“还得是将军疼我啊!!”

    下午,叶筝借小院的锅灶做了米花团,一个个核桃大小的米花团子被她晾凉穿成串,挂在梅花枝子上,像风铃一样随风摇摆着,好看的紧。

    林斯言看着叶筝一串一串地挂好,闻着空气中浮动的米香和糖甜味儿,忍不住问:“叶大夫,你做这么多米花团子干嘛呢?”

    叶筝挂上最后一串,“给阿雪。”

    “这么多全给她?”

    叶筝想了想,“锅里还有一点儿,给阿厌。”

    林斯言小眼珠儿来回转转,“我能吃一串不?”

    叶筝怔愣一瞬,把刚刚挂上的那串取下来递给他,“你早说,我多留下一些。”

    待林斯言接下之后,叶筝又从梅花枝杈上取下来几串,搁在盘子里递给林斯言:“你拿过去吧。”

    林斯言欢快地接下,屁颠屁颠地走了。

    插好梅花米团树,叶筝走出厨房,就看见阿厌扶着门框站在檐下。

    看着面色苍白,血色聊胜于无的阿厌,叶筝的目光游移,驻足沉思。

    算了。

    这个年,就让旧事都随他尽数离去吧。

    想定回神,叶筝才感受到寒风的刺骨割面。她往手心里呵了点暖气,捂在脸上,得来片刻温暖。

    大步走到廊下,“天很冷,不要在外面站着。”

    阿厌笑笑,“我出来透口气。”

    叶筝扯着他的袖子把他带回去,“等你再好些再说。”

    纪林风手上拿着一串沾着梅花香气的米花团子往西院走来的时候,正看见叶筝牵着阿厌往屋内走的背影。

    蓝大哥和明大哥去找罗先生了,董大哥和林大哥在东院里。纪林风心想,此刻西院正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不知道吗?

    鬼使神差的,他缓缓走到门外,靠着墙根儿站了,静静地看着半掩着门的屋内。

    那里,叶筝正扶着阿厌上床,一举一动,细微之处,全是她亲力亲为。

    哪怕是整理偏在一边的头发,她也毫不在意。

    给阿厌掖好被子,叶筝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了,“除了枪伤,便是那毒的余力。要全好,怕是要出了年。”

    阿厌道:“我没事的,姑娘不必担心。”

    叶筝轻微摇头,“等你好全了,你就回去吧。”

    阿厌一愣,“回去?”

    “年后蓝辙他们便走,你若不想回去,跟着蓝辙在军队中混一年也行。”

    “姑娘,我不走。”

    阿厌听明白了,她是要离开小清河村,离开这个待了三年的地方。

    不带他。

    “姑娘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不离开你。”

    叶筝闭闭眼,“没必要。”

    “有必要。”阿厌急得坐了起来,“我早就下决心永远跟着姑娘了,不是为着别人,只为姑娘。我若是死了倒也罢了,可我只要活一天,就一定要护着姑娘你一天的!”

    后面叶筝有没有答应,阿厌有没有再说什么,纪林风都不想再听了。

    他转身,大步朝外走去,走得十分干脆利落。

    叶筝听见动静,转身看向门口。

    薄暮冥冥之际,昏暗的夕阳光辉浅浅铺在青石板的屋廊上。那串小小的米花团子倒在地上,映出一团一团小小的黑色阴影。

    叶筝走过去,拾起那串掉在地上的米花团。轻轻拍了拍,吹去沾上的灰尘,她捋下来一个,塞进嘴里。

    年三十,一场小雪,从早飘到晚。

    董辉辉和几个小兵一起在厨房忙活年夜饭,林斯言把从集市上买来的几串小红灯笼挂在院子里的枯树枝上。纪林风和蓝辙在一处,安静地看书。坐在廊下赏雪的明柯见了,啧啧称奇。

    叶筝不在。

    她想赶在董辉辉的年夜饭做好之前回家一趟拿她秋天收集的谷物壳子,准备吃完饭便把谷壳灯做出来。

    那谷壳灯笼她从秋初就开始准备了,农忙完了之后阿雪还帮她做了一段时间。但是叶筝总觉得不满意,因此做了拆,拆了做,一直耗到如今。

    另外,还有一些东西,她想在舍弃之前,再看一眼。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这破旧不堪、环堵萧然的小院,也能被人盯上。

    推开大门,看见屋内的灯光的时候,叶筝也恍惚了一瞬。仿佛她不是一个人,在这个能被称作家的地方,有人在陪着她。那人会在她出门之后把家里收拾一新,会在夜幕降临之时为她点燃一盏灯,盛好一碗饭。

    可那不是现在可能的事。

    因此,叶筝很快回神——屋内有人放火。

    她闪到堂屋门口,一脚踢开堂屋门,果然看见火苗舔着屋内的床和箱子向上生长。而站在屋内一见门开便立刻持刀杀上前来的,是两个蒙着黑巾的人。

    叶筝以为是沈绵安派来的人,可交上手的瞬间她就知道不对。

    太菜了。

    倘若她真的是阿雪那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或者是像程寒那样的三脚猫,她今日倒可能真的折在他们手里。

    可叶筝不是。

    她不过用脚几个回踢倒绞,便明白这两人跟往日沈绵安派来的不是同一水平。

    总不能是萧家的人被定远军全杀了,他们又不愿失掉叶筝和阿厌同时重伤的机会,这才随便找了俩三脚猫来的吧。

    那也太可笑了。

    是说出去,叶筝自己都会发笑的地步。

    还没等叶筝笑出来,被踢晕的两人身后又闪出来四个同样装束的人。

    叶筝脸色沉了下来。

    这才是沈绵安的人。

    他们脚步轻盈如风,行动处悄然无声,因此叶筝并未能及时发现他们的到来。

    他们虽然没有背长枪,腰间也没有暗器袋子,但他们一动身,叶筝就看出来他们是萧家的人。她侧身仰面躲过两柄薄剑,向后跃退,跳到床边角落,“萧珉,是吗?”

    拿黑金剑穗薄剑的那人闻言,单手扯下了黑巾,“是我。”

    火越烧越大,因门大开,夜风灌了进来,火势比之前时要大得多。

    叶筝就站在火堆里,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

    萧珉道:“既然松姑娘点名要我来,便如姑娘所愿。”

    叶筝笑笑,“好。”

    那柄带黑金剑穗的剑叶筝见过,沈绵安曾拿那把剑刺破了她的左肩,在那里留下了一个特别丑的疤痕。

    如今这把剑再次朝她刺来,她手边同样没有武器,身边同样没有他。

    萧珉看见剑身刺过去的瞬间叶筝还在笑,当时就觉得这人果真疯癫无度,难怪太后非要除掉她不可。

    只是他的惊奇分了他的心,当叶筝侧身躲过剑刃单手成刀径直砍向他的手腕时,他才猛然回神翻身回剑。

    一击击空,叶筝立刻转身抓了墙边立着的铁锹当作长枪来用。薄剑击来,便以锹头相应,虽然脆些软些,总比无刀无枪的空手搏击要好些。

    一把铁锹在叶筝手里挥得虎虎生风,迎挡格击是没落下一样。本仗着薄剑锋锐能占上风的萧珉被逼的步步倒退,四人同时迎击竟不能近叶筝的身。

    缠斗半刻,萧珉后退一步。

    他一面看着叶筝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强撑着受伤的身体搏斗,一面听着院外的动静。听见外面有不一样的脚步声时,他立刻挥手止住了要一起强攻的同伴。

    一转头,果然见蓝辙已提着剑站在院中了。

    细碎的雪花迎风飞舞,他的剑剑尖点地,一面映着冲天的火光,一面折射着雪色的寒凉。

    萧珉眸子一转,伸手拉上了黑巾,示意同伴立刻撤退。

    见黑衣人一齐从后窗跳逃,蓝辙下意识追了过去。可一进屋,铺天盖地的热浪便迎头打来,逼的他倒退两步,退出了屋子。他朝内看向拄着铁锹单膝跪地的叶筝,不敢相信她在这种环境中与人缠斗至此。

    他叫她:“叶大夫!”

    叶筝没有回应。

    他又叫,“叶筝!”

    叶筝抬眼看他,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扶着铁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烧得只剩个木架子的床走去。

    蓝辙不解,“叶筝!”

    叶筝充耳不闻,她跪在地上,不顾火烧,从床下拖出一个烧得焦黑的箱子。她用衣袖裹着手,一掀,那箱盖便哗啦啦碎掉一地,箱子也四分五裂,全是烧成的炭渣。还有几块没燃净的,裂开遇见风,又呼呼地烧了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

    蓝辙看不清。

    这时他听见了火烧房梁爆裂的声音,顺着那声音看去,他看见东间的房梁被烧断,轰隆隆一声带着墙壁坍塌了下来。

    “叶筝——”

    他闯进去要把人拉出来,但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大力将他向后拉。

    “将军!”

    明柯脸色惨白,惊魂未定。

    他无声地看着蓝辙,眼中全是质问——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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