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四十三年,正值秋闱之际,风吹来一丝隐隐萧瑟之意,然砖瓦墙内——

    “啪——”

    “爹!别打长姐了,长姐只是贪玩……”

    “闭嘴!再拦着我,今天连你一起打!”

    长鞭抽于背上,李梦徵如同浸入冬日冰池的弃鹿,被冷汗惊得瞬间睁开双眼,随即意识也沉甸甸坠下。

    不由得她看清眼前景象,凛冽破空声在耳边划响,来不及反应,灼烧再烙在背上,疼得她翻身就往后猛退几步,摇摇晃晃稳住身形。

    “还敢躲,我今天不打死你!让你偷去考官府内!你可知这是要掉脑袋的!”男人的声音愤怒难忍,但细听又有几丝悲痛与恨铁不成钢。

    李梦徵疼得佝偻着身体,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周围,想快速厘清当下自己的处境,然而这一看,心里诸多疑惑全部炸开。

    几个穿粗衣麻布的下人并排而立,一张张惶恐却不敢言的表情,此时都微埋着头。

    青石板路,古朴楼房与庭院,倒像未常修缮的古镇小楼。

    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记得现在应当是晚上十一点,她正在刷最后一套英语试卷,明天就是高考日,眼看最后几题了,却忽感一阵心绞痛……

    这时一阵细碎脚步声纷沓而至,冲鼻的浓香胭脂味打断她的思绪,一双杏红金线描丝履鞋停留在她微垂的视线内,一个娇俏的声音耳边响起。

    “老爷莫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好,阿徵心高气傲,想必是我昨日数落她几句不如弟弟聪慧,也无法参考,这才气不过动了歪心思,她自幼没了母亲,是我这个做姨娘的没好好管教,不怪她。”赵姨娘举着扇子半遮脸,目光上下打量狼狈站在原处的李梦徵,那双丹凤眼里并无如她言语般的善解人意,倒是落满嘲弄。

    “娘说得没错,爹,要罚连孩儿一起罚吧!是孩儿告诉长姐那监考生得俊俏,长姐又无法参考,不能与之相见,是我昨日没能劝住长姐才……”弟弟李梦宇假装面露悔色,身形一晃站去李梦徵身边。

    李梦徵正欲开口,倏然一阵头痛欲裂,无数声音与画面一齐涌入。

    京城相府长女李梦徵,生得一户好人家,受父亲疼爱,可惜母亲走得早,家中大小事都由姨娘管着,但这姨娘和弟弟素不喜她,处处找茬,偏李梦徵一身顽劣脾气,又贪玩又爱惹事,其中最人尽皆知便是她喜爱男色,发誓尝尽天下美男。父亲疼爱女儿,只要未出格,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李梦徵竟打上了爬墙偷看考官的心思,这才有了今日一场“父不慈子不孝”。

    “糊涂孽女!你可知那考官何人!”

    过往画面一同奔袭而来,李梦徵听到似有熟悉的声音靠在耳边说:“长姐,听说今年的考官是位生得清新俊逸、昂藏七尺的男儿,可有兴趣同我一起前去一探究竟?”

    那声音入浸水般朦胧,却正是刚为她说话的李梦宇。

    昨日,李梦宇一番巧语,引得平生素爱气宇轩昂之人的李梦徵竟真傻傻跟着去了。

    被发现之际,李梦宇跑了,好一出大戏,被弟弟演得出神入化,偏偏那原主无所察觉,还以为真是弟弟遂她的心愿。

    但此刻站在这庭院内的李梦徵,是一位来自二十一世纪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明天就要参加高考的预备状元。

    高考、状元、心绞痛。三词一出,李梦徵忽然浑身一激灵,难道……

    她在高考前夕过劳死穿到了一位同名同姓之人身上,那她自己呢?她的状元梦呢?多少年寒窗苦读为明日,就这么——没了?

    这一念比早些时候那一鞭更让人凉了整颗心。

    等等,不行,她等了多少年的高考啊,别人避之不及,她趋之若鹜。

    想到这里,她灵光乍现,忽地抓着李梦宇的话高声打断他:“谁说我不能参加科考?我不仅要参加,我还要拿下今年的状元!”

    此话一出,整个院落沉寂半晌,被一声清脆的笑声打破,赵姨娘轻快又不屑说道:“莫是挨了几鞭子人给打傻了,想一出是一出。”

    这话说得倒没错,谁都知道京城相府嫡女李梦徵一身贪玩脾性,字不识几个,街头巷末“兄弟”还不少,惹是生非、招风惹草,样样在行,还获了个“京城第一小纨绔”称号。

    她说她要去参加科考,还要拿状元。

    笑话,若是尝尽男色之状元,说不定还真能颁发予她。

    李梦徵并未理会赵姨娘,而是挪动两步忍着疼痛走到父亲身边,亲昵地靠着他轻声说:“父亲,女儿知道你平生最疼我,昨日那般举动是女儿不对,不,过往种种皆是女儿的错!”

    说着,李梦徵双膝一弯,径直跪了下来:“从今日起,李梦徵愿改邪归正,勤加苦学,不让父亲为之操劳,做父亲的好女儿,但女儿实在也想尝试那科考……”

    “胡来!”父亲刚刚有所缓和的表情立刻又紧绷起来,他双手背于身后,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你可知科考为何物,考什么?你姨娘说得没错,想一出是一出!”

    话说至此,旁边赵姨娘在一旁煽风点火:“女儿家还是学些相夫教子的活,科考就让弟弟去吧。”

    末了,还低声补了句:“尽喜欢吃喝玩乐的小纨绔还想参加科考?”

    不料这句话被李梦徵结实听了去。

    李梦徵大气一出,倏地站起来:“谁说纨绔不能参加科考!”说完背上火辣的疼引得她原地坐下。

    *

    市区繁华,街巷交错热闹非凡,此时人头攒动那块地儿摆了两张桌子,上面摆了些笔墨纸。

    “听说相府要搞诗词比赛,让那李梦徵和李梦宇比划诗词,咱们来当评审。”

    “谁?李梦徵?当真?李梦宇学富五车,如何比?”

    “当真!你看,那相府管家都来了。笑话,李梦徵今日不去章台路找几位俊俏公子,跑来诗词比赛?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跟李梦宇比?莫不是那位大人拿我们取笑,办的一场戏?”

    “相府大人素来喜爱这纨绔丫头,我们是不是得支持她?”

    “极有可能!”

    窃窃私语悄然横行,声声入耳。

    然而此时,一张临时牌匾挂在两张桌子上方,一道阳光斜斜垂落,正照着牌匾上两字:公正。

    这叫底下一众看热闹的老百姓忽然拿不准主意,又在下面偷偷议论开了。

    李梦徵百无聊赖就坐在其一桌子旁,另一头是他那“寒窗苦读、学富五车”马上等着赶考的弟弟。

    说到底父亲疼她,派医师为她疗养伤口后,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大袖一挥说让她与弟弟去集市比划比划诗词,若是赢了便任由她去参考,只要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都遂了她的愿。

    三日之后便是乡试,除非她文曲星附身,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赢过弟弟。这么想着,李丞相也放下心来,答应李梦徵之后便再不过问此事。

    “咣!咣!”

    锣响两声,相府管家站在人群中高声宣布:“今日相府诗词比赛,参赛者为我们大小姐与二公子,比赛内容为诗词,主题将由在场各位当场出题,随即抽选,一共五轮,得分高者胜。欢迎各位大众评审前来打分献策,凡参与者皆有赏,请大家务必公正清廉!”

    随后打分小册子由佣人纷纷发下去,比赛还未开始,便有人拿着小册子毫不犹豫写下李梦宇的名字。

    这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李梦徵坐得随意,二郎腿已经悄悄盘起,侧目,却发觉李梦宇也前所未有的放松。

    发现李梦徵的目光流转过来,李梦宇扭头对她扯出一个嘲弄的笑容:“长姐,咱一共五轮,身为弟弟,理应让你一轮,如何?”声音清浅的一句,瞬间淹没进人群的喧哗里。

    他说完,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竟直勾勾伸出两根手指,用嘴型说:“不,我让你两轮。”

    李梦徵嗤笑一声,双臂环抱胸前往后靠,表情越发随意:“不需要。”

    见她不识好歹,李梦宇探了半个身子过去,轻声说:“看来长姐胸有成竹,那不如长姐同我打个赌?”

    李梦徵只瞥他一眼,便听他继续说:“若长姐输了,今年之内嫁作人妇搬出相府,从此与相府无关。”

    “若是我赢了呢?”

    听闻此言,李梦徵玩世不恭的态度让李梦宇哈哈大笑,随即又压低声音玩味说:“长姐好大口气啊,昨日没见着心仪郎君,莫不是被蛊虫噬了心?”

    早早听闻今年来监考的考官相貌出挑,既是考官便有些地位,虽还不知何处来,若是他那不学无术还天天留在相府争宠的长姐得罪那位,以后的日子可都属于他们母子了。

    这才有了李梦徵爬墙窥探之事。

    即便心思未成,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若我赢了呢?”李梦徵并不关心弟弟腹诽,也不关心昨日之事结果如何,只再重重问一遍。

    李梦宇微微一哂:“长姐,我劝你还是细想想,要嫁作谁人妇吧。”

    见他不答,李梦徵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了,她测过身,手肘撑上桌子,再用掌心托着自己下巴,歪了脑袋看李梦宇,轻描淡写道:“若我输了,任你处置,若你输了,我代替你成为相府公子,参加考试。”

    恍然一则笑话,还是天下最大的笑话,李梦宇愉悦:“成交!”

    秋风一阵扫过,漱漱桂花旋转着落下,流香飘屑。

    数十个写有题目的字条被管家收集在盒子里,他用力摇晃盒子,又在众目睽睽下随机抽选出一张翻开。

    “请以‘春’为题,作诗一首。”

    人声鼎沸逐渐平息,但很快又爆发出哄叫,不多时再次安静,循环以往,一时间,这长街一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此,即使比赛已经开始,依然不停有路人侧目过来看个究竟。

    此时,不远处响起阵阵马蹄与车轮的声音,这声音在百姓的惊叫里若隐若现。

    一把金丝羽线折扇末端轻轻挑开珠穗玉帘的一角。

    “北离。”一个冷清的声音沉闷地响在帘后。

    “哎!大皇子有何吩咐?”

    “此处发生何事?”

    “您请稍等!”

    马车徐徐放慢速度,停在距离诗词比赛现场不远的地方,静默伫立。

    撩开帘子,宋玺露出小半张脸,眉宇锋利如刀削,目光平静得毫无波澜。

    人群中央,李管家的声音洪亮。

    “此为李公子作。”

    “碧云空暮花向晚,篆香断尽是更阑;月下何人且低语,功成名就罗带缠。”

    “好!”

    “好!!”

    人群里爆发出掌声,随即又纷纷埋头为他打分。

    李梦宇站起来朝众人作揖,面上的笑容堆得三分假七分真。

    “好,接下来是大小姐所作!”

    无人在意的边角,北离去了又回,他靠在马车前低声对里面的人说:“回大皇子,此处正在举办诗词大赛,是当朝丞相李怀远家的小姐与少爷。”

    说话间,他抬头又看了下人群中被掩盖掉的两位参赛者,犹豫着接道:“李小姐,便是昨日被抓回那女贼……”

    听闻此言,宋玺拧眉,但并未开口。

    北离继续:“听说那李家小姐外号第一纨绔,目不识丁,喜爱男色,不知为何会来参加诗词比赛,兴许也是为了好玩。李家少爷我倒听说学富五车,正好今年要参加考试,看情况,应该会分派到您监考的地方。”

    “嗯。”宋玺淡淡应了声,抽回撩开帘子的手,重新坐端正身子,闭上眼,“走吧。”

    “好嘞!”

    马车轮再次动了起来。

    攒动之中,管家拿着李梦徵的稿纸,一眼看过去竟愣了半晌,随后不自然清咳一声,结巴一下,嘀咕道:“嗯——这、这、是小姐的——?”

    “凤、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他声音越念越小,越念越疑惑,“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念完之后,不仅人群寂静一会儿,连李梦宇也愣在原地。

    李梦徵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随手抿了口茶,抬眼,却越过人群忽看到不远处一辆黑漆马车越行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

    “砰——”

    李梦徵被扔了个人仰马翻,行动自由的一瞬间她便扑上去,然而那门先她一步被猛地关上。

    “李梦宇!你什么意思?愿赌不服输?”

    李梦徵一阵拍门,却听门外张扬的声音回应道:“长姐,在我抓到你作弊的证据前,就在这呆着吧!”

    “那些诗皆是我所作,你找不到证据。”

    “那就请长姐永远安居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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