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刚满十岁,获得了掌门的首肯可以自行下山采买物什,他人还未长得多高,身后背着一个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小背篓,山下集市人流挤得他一个小道童忍不住直骂娘。

    人群中有穿着绛紫色衣袍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来,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对方长什么样子,便被男人死死地拽住了肩头连任带背篓拎入了一方穷巷。

    “那时,我以为遇到了歹人,吓得几乎要尿了裤子。”陈一说着,将双臂抬起,环抱起来,“却没想到那人的袍袖之中藏着一个婴儿,也就这么大,小脸红扑扑的,玉雪可爱。”

    那是一个染血的襁褓,血迹渗透了描龙绣凤的丝绸,内里的婴孩却睡得安详。

    男人并未留下只言片语,只将那婴儿强硬地塞进他的怀里,然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将他一身灰扑扑的道袍都染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再看过去,那男人向前栽倒宛若跪拜的姿势,而后背不知何时已经中了箭。

    “我想,那人应该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孩子托付给我,算是放心了。”陈一说。

    “大师兄,多亏是你,这要是我,估计吓都吓死了,你居然能那么淡定,真不愧是大师兄!”应如是一边赞叹一边竖起了大拇指。

    陈一确实不愧是大师兄,够沉稳,心里也藏得住事儿。他朝那个男人拜了一拜,然后将小婴儿放进身后的背篓,将原本垫底的杂草盖在婴儿身上,又反穿了道袍,似一条游鱼,仗着身量小不起眼,迅速溜出穷巷混入人群,溜溜达达,竟然就这么带着个婴儿回山上去了。

    那时候,山上除了掌门就是他这个大师兄,突然多出来一个小婴儿,那是怎么瞒也瞒不住的。单就哭着找奶吃这一条,就足以让陈一一个头两个大。掌门见他不声不响带回个孩子,且是个女孩子,气的胡子逗了三抖,只留下了“冤孽”二字便甩手不管了。

    掌门不管事,陈一一个孩子带孩子,颇为辛苦,每天他除了练功抄经,还要给这孩子熬米汤喂米汤哄睡觉。

    山间岁月容易过,眼见着这孩子越来越大,从不会说话到学会说话,从不会走路到学会爬,几年下来,陈一的身后多了一个跟屁虫,小丫头整天“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再然后,小丫头成了小姑娘,而陈一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师兄。二人一同练剑,一同捉妖,一同修炼。

    某一日,落花满地,陈一合着月色在树下练剑,小姑娘坐在树杈上借着月光看书,看到某一段,她咯咯笑起来,“师兄,你看这个人呐,多可笑。”

    陈一收了剑,脚尖点地飞身而上,二人同坐,他看到她手里的书,这是掌门给刚入门稚童启蒙用的志怪画册,里面有山水花鸟并奇兽精怪,这一章讲的是【梦枕貘】。

    “梦枕貘?”我不明白。

    应如是解释到,“传说有一种叫貘的妖怪,可以吃掉人们的噩梦。”

    “吃掉噩梦?那做梦就是空白的喽?怪不得有个词叫‘一夜无梦’,感情是被这个妖怪吃掉了啊!”我说。

    “不是空白的,”藤学一说,“有些厉害的貘可以将噩梦变成好梦,也就是所谓的编制梦境。”

    “那这个貘还挺好的嘛,要是我能养一只就好了,让他天天给我编织美梦。”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开始幻想自己中个几百万彩票的事情,丝毫没有注意到面前几人那恐怖的表情。

    藤学一说,“这美梦可不是白来的,相传有贵族专门找得道之士捕猎貘兽以供美梦,但貘兽作为报复,会提取其人记忆捏造美梦让人沉醉其中,久而久之颠倒阴阳不知醒还是睡,最终沉醉而死。”

    陈一笑道,“当日俊杰看到的那一章就是说的这个,古时候有人在沉睡中被貘将记忆化作一团美梦吞噬掉,那人醒来只记得自己梦中的金银无度,却不记得自己尚有娇妻良田,哪怕妻儿在其面前也相对不识,世人皆道其疯了。”

    我倒是没被这个故事震惊到,震惊我的是,那么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居然叫“俊杰”,我默默感叹道,“这可真是,食食物者为俊杰。”

    陈一尴尬一笑,“总不能让她随我门规,叫个什么王二之类的吧……”

    “……”我朝他竖起大拇指,“俊杰这名儿挺好!!!”

    “别瞎打岔,”应如是一巴掌拍掉我的手,继续问到,“那后来呢?”

    “后来……”陈一说到这里突然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好像不愿回忆起那一幕幕痛苦的过往,他说,“后来,山下来了一群人,他们,放火烧山,逼掌门把俊杰交出来,俊杰……俊杰被他们带走了!”

    “带走了?”我问,“那你身上这伤,是追那伙人被砍伤的?那是什么人,山匪?还是……”

    “官兵,是官兵!”陈一恨恨地说,“俊杰为了保护我们挺身而出,他们把俊杰带走,逼她就范,把她关进一个富丽堂皇的大笼子里,那笼子里面还有怪兽,俊杰,俊杰被他们喂了怪兽!”

    藤学一越听越拧眉,不对,这太不对了,这故事的前半部分逻辑尚且说得过去,后半部分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官兵抓她一个小姑娘干什么?还是这陈一有所隐瞒?于是他说,“陈一,你要是想我们帮你,你就实诚点儿,不坦诚,我们没法合作。”

    陈一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如果不是我们在这里三个人六只眼睛看着他,他还顾着点儿面子的话,只怕是要疼得在这大沙发上反复打滚儿。

    应如是十分关切地握住陈一的手,“大师兄,到底是为什么你会这么痛苦?难道是,这段记忆……有残缺?”

    应如是的设想让我醍醐灌顶,我一把抓住藤学一的胳膊将他猛地拉近,“会不会,这个大师兄其实是被貘吃掉了记忆?又或者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回事,没有这么个人,从头至尾,都是貘造出来的假的?!”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只有陈一还在抱头呻吟,他已经无法忍耐开始在沙发上痛得扭了起来,但是嘴巴却没有闲着,一直反复念叨,“我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我要,救俊杰!!!”

    陈一十分痛苦,应如是十分关切,我十分怀疑,而藤学一则是十分沉默。

    整个房间中的人各怀心思,眼看着这件事要继续不下去的时候,藤学一突然拍了拍应如是的肩膀,“你跟我来。”

    应如是毫不犹豫地进了藤学一的房间,眼看着那张“闲人免进”的门帘落下又掀起,待二人出来的时候,皆是一脸凝重。

    应如是怀里抱着一台电脑,那是他之前帮忙查陈妍妍的万能笔记本,而这次,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电脑界面上那行清晰的大字,“俊杰,楚国女君,生平……”

    ……

    元平元年,楚降大历,楚将尹淳一时间风头无两,及过二世,中宫无子,尹妃夺权,挟幼子登大宝。淳为中车府令,掌权十余载。

    有小校名长庚者,为谢家之旁支,书文公之后裔,辗转于市井乡野寻得一女,为中宫皇后之血脉也。原来,中宫无子竟得一女,十五年前,尹妃以巫蛊术施于后宫,令楚君怒斩中宫,却有宫人念其后仁慈,自发冒死将龙裔怀出宫闱。

    此后,皇女以天命自证,谢公一呼百应,反杀回宫,尹三世而亡,血漫朝堂。

    ……

    “真的有这么个人?!”我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藤学一点了点头笑道,“没想到我们当时穿越回去,救活了谢长庚,以为他能就此安稳一生,没想到他居然能干出这么一番伟业啊。”

    “尹淳机关算尽,也没想到被他打压了一辈子的谢家最后能反将他一军,”我摇摇头感叹道,“可见人生起起落落,总无定数。”

    “呦呵,你倒是有了新感悟了?”藤学一说。

    “哈哈,”我咧嘴一笑,“只是觉得谢盐做了很多无用功,要是早知道谢长庚这么硬气,当时就该让他自己上战场……虽然最后他还的确是自己上了战场。”

    “哎哎哎,”应如是打断我们俩的对话,下巴一指沙发上他那个已经头疼到快断气的大师兄“啧”了一声,“你们先说说,这怎么办啊?”

    他这话一出,房间里又开始了短暂的沉默,我摊摊手小声说,“一般呢,咱们都讲究‘证有不证无’,说白了么,就是你看,这电脑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有俊杰这个人,但是也没有写着陈一这个人呐,所以二人之间的联系,我们还是单凭你师兄的一面之词,我觉得……”我也“啧”了一声,“这事儿玄。”

    应如是将电脑“啪”地一声合上,看向藤学一,“这么说,师叔你是不管咯!”

    藤学一抬起手揉揉自己的额头,又看了看我,说,“一切皆有可能。”

    “哎?你这什么意思?”我说,“你是说我想的不对?那合着我要是能说出首富的名字,首富就是我亲爹了?”

    藤学一这次居然没有反驳我,而是继续说到,“那也不是不可能。”

    ……OK

    “甭管怎么说,先给他止疼吧!”应如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沙发上,抱着陈一向他师叔求救。

    藤学一打了个呵欠,一连好几天折腾这么件事儿任谁都会犯困,他慢慢悠悠走过去,手掌张开五指抚在陈一的头顶,原本只是随意一抚,可是下一刻他就把嘴里的呵欠又吞了回去。

    藤学一将手掌反复在陈一的头顶试了几次,每试一次,眸中的困意就减退一分,直到他眼眸彻底清醒再无半分困意可言,他直接化掌为刀,一个手刀切下去,陈一这次是真的不喊疼了,他彻底晕过去了。

    “师叔!”应如是一看这止疼方法,没忍住喊了出来,可是藤学一却将食指放在唇边提醒他噤声,然后将应如是的手牵引到陈一的胸口,下一刻,应如是的喊声更大了,“师叔!我让你救救他,你居然杀了他!”

    “呸呸呸!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藤学一恨不得一巴掌抽死面前这个傻子,他深呼吸了两次才继续说到,“你的这个大师兄啊,是个假的。”

    “假的?什么假的?”我问。

    “呵呵,还什么假的?人是假的。”藤学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刚刚抚摸过陈一头顶的手掌,“这人是个空壳儿的,到也不能说成是空壳儿,就像津华猫一样,有人死执念流于世间可化为魅,怪道我一看这人的眼神儿就不对,原来是只魅。”

    魅?

    这件事情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先是个遭天谴的师兄,再是个一国女君,这会儿又出来个魅,我感觉自己的脑容量十分不够用。

    “可是师叔,大师兄,他,他怎么会是魅呢?魅近似鬼,没有实体,太阳一出就消散了,可是你看看……”应如是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藤学一勾唇一笑,看着倚靠在门框边那把流光溢彩的宝剑说到,“要是这魅足够聪明,就会趁着消散之前找到器物修出灵气,譬如剑灵什么的,我说的对吧,陈一?”

    靠在门框边的宝剑“咣当”倒地,趁此机会,应如是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来一对儿升级版“火眼金镜”,我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这副眼镜戴上,果不其然,门口原本立着宝剑的地方站着个人。

    不能说是人,是魂?是魅?是器灵?好好好,我的脑容量彻底不够用了。

    陈一站在那里,足可透光的身躯,笑眯眯的模样,他说,“不太对。”

    “怎么不对?”藤学一感觉自己的智慧受到了挑衅嘴角向下一撇。

    “事实上……”陈一的声音有点飘忽,“我,早就死了。”

    我和应如是齐刷刷看向藤学一,藤学一指着沙发上那具空壳说,“你到底需要我们做什么?”

    陈一说,“我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一半制成这个外壳行走世间,一半留宿剑中,完成未完成的事。魅,承载不了宿主太多记忆,这个外壳未讲完的故事,我会在这里把它讲完。”

    黑压压的军队,白茫茫的雪,这场景在任何一个画卷里出现都是极其完美的搭配,可是这搭配就这么出现在了山坡上。

    火焰自山脚下起,白雪从天边落下,俊杰默默握了握陈一缩在袖子里的手说,“师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片天地被他们毁了。”

    陈一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看着比自己矮上一头的俊杰说,“不要走。”

    俊杰的笑容在漫山遍野的风雪里变得朦胧,她说,“师兄,我要走了。”

    陈一说,“你等我,等我下山,我去接你。”

    俊杰被带回楚宫后,谢长庚给了她足够的尊贵体面,也挟皇女逼幼帝退位,做了很多她不愿做的事。

    她本是在山野间欢快跳跃的雀儿,如今却做了尊贵孤单的凤被囚于牢笼。

    她想要逃跑,可是逃跑何其难。

    谢家军将这整个宫殿包围得密不透风,谢长庚白日间让她假模假式地穿着翟衣在大殿上走两圈,夜晚便会将她整个丢入赤金色的巨大牢笼。

    是真正的牢笼,里面还有着长鼻子的矮熊怪兽。

    那个怪兽有着梦幻的蓝眼睛,眸中倒映出小小的她,孤单,无助,恐惧。

    怪兽朝她咧开了血盆大口,害怕地大声喊出来,“师兄!!!”

    皑暮峰的道观里,陈一被刚刚点燃的黄符烧了手。

    俊杰捂着眼睛哭了起来,泪水从她的手指头缝隙间不断地渗出,她哭喊着,忍受着怪兽一口一口蚕食掉自己的记忆,一片,又一片,怪兽像撕扯棉花糖一样,爪子盘旋在她的头顶,有彩色的画面不断抽离出来。

    她说,“师兄,你在哪儿,我好害怕。”

    她说,“师兄,师兄,师兄。”她一遍一遍地念叨,怪兽一口一口地吃掉。

    执念是最好的养分,记忆是最甜的糖。

    十天,三十天,五十天,一百天。谢长庚终于失去了他的耐心,他站在宫殿里,长身玉立,看着笼子中那个穿着华袍的小姑娘笑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你乖乖忘记他,要么……”他眯起眼睛,“我去杀了他。”

    听到这句话,俊杰慢慢将捂住脸的双手放下来,她有些迷茫地看向谢长庚,她说,“只因我是个女孩,所以你们抛弃我;却又因我是个皇族,你们又找回我。从头到尾,你们都没有问过我愿意不愿意。”

    谢长庚朝着笼子中的怪兽挥了挥手,怪兽默默站在俊杰的身后,她叹了一口气,看向金黄的笼子顶,“师兄,再见了。”怪兽的嘴巴对准了俊杰的头,一口咬了下去。

    凤凰终会涅槃,这笼子再也困不住她。谢长庚满意地将笼门打开,然后不经意地对身后的副将说,“把那个叫陈一的,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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