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晚桑去养老院找黎叔时才知道他出去了。

    这么些年,他不知道多少次劝这位老顽固多出去走走,总是被一句“瞎子还能到处看什么”给堵得哑口无言。软的硬的他都来过,装作在养老院门口摔了一跤,打电话给黎宜,不出意外只会收到一句“慢慢爬起来就好了”。

    要是硬来,老年人知道自己哪儿脆弱,往后一倒,不把未来一周的饭菜给碰瓷高一个等级,他就不姓黎。

    对于黎宜的经历,池晚桑知道的不多,他是在失明之后才认识的这位老师,黎宜受外婆委托,继续教他钢琴。不是之前的钢琴老师不愿意教一个盲人,相反,失明对那时候的小池晚桑打击太大,除了外婆,他不愿意再见任何人。

    黎宜第一次进门的时候精准抓住了他因为撒气扔过去的枕头,冷笑两声说这点雕虫小技可还伤不了他一个瞎子。

    他不像别的老师,处处考虑到眼睛的问题,小心谨慎小心翼翼,把池晚桑当做一个瓷娃娃供起来。黎宜听到一个错音便会毫不犹豫且准确无误地在他脑门上留下一个脑瓜崩,第一次打在池晚桑脑门上时,脆生生的响,一老一小当场愣住。

    他说:“不喜欢别人特殊对待自己,首先自己得站起来。你一直跪在地上,路过的人心善想拉你一把,还被你吐一身的唾沫,谁吃多了撑得来受这个罪?”

    池晚桑失明后外婆也没让他放弃钢琴,对于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人来说,弹成那样已经是不易,却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瞎老头劈头盖脸一顿骂,他不服气。

    和自己赌着气赌着气,就继续弹了下去。

    他以前无意间听见过黎宜和外婆的谈话,只知道黎宜一辈子没娶妻,失明之前倒是有个姑娘和他在一起,失明后,不知怎么的就断了联络。

    想到这层,又听人说黎宜今天收到一封信,想必是那个姑娘送来的。老了老了怀念起青春时情窦初开,意气风发,难免冲动,他不放心跟着找了出来。

    可他一个盲人 ,又能找到什么……

    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绝望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不仅是苏木,还多了一个秦叠。在他即将拨通那个号码的时候,听见了不远处老头子絮絮叨叨的声音。

    “你记得下一个软件啊,很好用的……”

    而秦叠的视频通话也在老年人太过激动的情况下,被不小心挂断了。

    屏幕上突兀的一片漆黑,倒影出她有些茫然的表情,还有身后不远处矮柜上池晚桑和岫白的合影。

    “小池?你怎么过来了?”说出口的话带着点鼻音,而眼角的泪水已经顺着脸上蜿蜒曲折的皱纹颤颤巍巍挂落。

    没人看得见,也没人会戳破这鼻腔共鸣明显过多的非自然声音。

    池晚桑只楞了瞬,嗯了一声,拉着他就往养老院走。

    “你装什么冷漠,刚才喊我那么大声……”黎宜杵在原地,“别拉我,刚志愿者都要给我念完了,你这一嗓子吼得我手抖,给人挂断了。”

    “……我叫了苏木来。”池晚桑右手还是拉着他不松手,用力不大,毕竟两人都不方便,他喊了声岫白,左手上一使力,两人便都跟着岫白找到了方向。

    黎宜听罢乖乖跟着走,嘴里小声嘀咕着:“苏木啊,这孩子来了耳根可要不清净了。”

    苏木带了两盒果篮过来,听说上次老头子突发奇想想吃炸鸡,这次也特地带上两只炸好的鸡翅,一进屋就醇香扑鼻,油香四溢。

    “我说黎叔啊,平时拖着你你死活不肯出去,今天怎么自己瞎跑啊,把我家晚桑吓得够呛,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你知道吗?”

    苏木自己拆开一盒果篮,毫不见外将一根香蕉掰成两段,递给池晚桑一根被无视后又递给黎宜。

    “你可不知道你在我家晚桑心里有多重要,这小子平时装高冷,其实谁也离不得。”他塞进嘴半根香蕉,嘴巴上还不停,“他啊就是怕太靠近了,终究会离开,最后伤心不如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你知道的吧……”

    池晚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换个腿翘二郎腿,将信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没人当你哑巴,留着点口水念这个。”

    苏木瞪他一眼,被池晚桑察觉正要一巴掌呼过来,他侧身往黎宜身边一躲,笑嘻嘻地说:“黎叔,我口水多,保证能给您念完哈。”

    话没说完,又被黎宜一巴掌将脸给推开,“别靠太近对着我说话,盲人耳朵比你好。”

    “咳咳咳,清远市,镇安街道,1102号。”苏木不再皮,清了清嗓子,打开信封。“宜儿,近来可好,见字如面……”

    来信人字迹娟秀,一笔一划修长流畅,却又如竹节般不失力道,带着向上生长的生命力。

    写信人是黎宜的妈妈,而镇安街道1102号,正是他无法忘记的家庭地址……

    带给池晚桑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后,黎宜将自己感悟到的弹奏方法也一并交给了他,便离开了。他不算什么钢琴大师,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没用的瞎子,靠着失明前掌握的一点技艺和别人的同情度日。

    他是一个失败者,他早就意识到这点。但他不想让这个正值青春的孩子也有一样的想法,于是在池晚桑外婆找到自己的时候答应了这件事。

    黎宜的女朋友因为自己失明离开了自己,这不怪任何人。但他的妈妈没有办法因为他失明而抛弃他,他怪自己。

    母亲在印象中是个坚韧的女人,即使他自暴自弃的时候仍会若无其事地让他去洗菜和扫地。弄得一地混乱,再重新整理好就行,他再怎么发脾气,母亲从未心软,从未给他施舍。

    也从未生气。

    慢慢的,他靠摸索捡起了遗忘已久的音乐,并在音乐里找到心灵的一个支点,在这片遮阳伞下,他在黑暗里躲避雨点,跟着风声起舞。他教小孩子弹钢琴,没有视力,教学的效果却出奇的好,母亲每天就在街角两平米的裁缝店等着来往的人光顾。

    以为母子俩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可在他从池晚桑家回去的时候,母亲把他送到了养老院,只说两人终将会分离,不如尽早习惯。

    她会去看他,但她不会让他知道。

    黎宜懵懵懂懂以为自己是个拖累,知道自己就像个秤砣绑在母亲脚上一辈子,没法跑步,只能慢走,如今替他找好一个归宿,母亲也应该好过了吧。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你爸这边了……”苏木念到一半愣住,试探地望了眼池晚桑,池晚桑默契地点点头,他又接着念到:“原谅我的自私,在最后几年把你送走。”

    “你还记得那天你回来的时候闻见的血腥味吗?我告诉你是新杀的鸡,其实是我的肺出了问题。我不想生命的最后和你相依为命,凄凄惨惨的,我没办法照顾你,我也没办法让你照顾我。我想体面地离开。”

    “原谅我不说清楚就把你送走,欺负你眼盲,我只欺负了这一次。”

    旁边传来压抑着的哽咽,苏木缓了口气,翻开下一页,“我没有食言,我来看过你,还看到一个男孩常来看你。我很开心,能在走之前看到你习惯没有我的日子,看到你忘记我。”

    “除了给养老院的钱,我还剩了很多,这两年趁着还能到处走,我去老家看了你爸,告诉他我们俩都活得很值得。我还去了海边,信里的手链是我当时自己捡的贝壳亲手穿的,你小时候喜欢把贝壳拿到耳边听大海的声音,我就穿了一串大海,带着它爬了山,看了草原,等了日落,现在留给你。”

    池晚桑听到这里将手里玩弄的信封打开,果然发现一串手链,塞到黎宜手心的时候,他的手没有一点温度。

    “妈走了,知道你是个倔脾气,不爱说实话,妈就想告诉你,没忘记你,没放弃你,也没对你失望过。我就葬在你爸旁边,有伴儿,放心吧,我会告诉他,我们儿子,活得值得。”

    “替他念这封信的人,感谢你,谢谢你告诉他,我一直很想他哇——”苏木念完终于也撑不住,涕泗横流,说实话气氛都被他飞流直下的鼻涕给破坏了。

    这是封黎宜等了好几年的家书,收到时,寄信人已经不知魂归何处。已成追忆,已是惘然。

    他呆坐了很久,没让苏木再念一遍,也没多说什么。

    离开养老院后,池晚桑没有第一时间回去,他牵着岫白走到河边的人行步道,日已西沉,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他猜人群都已下班回家,享受饭桌上亲人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饭菜。

    步道很空旷,除了柳树枝条互相摩擦,偶有几条鱼浮出水面呼吸空气的气泡炸裂声,远处公园深处提早开始的广场舞音乐稀稀拉拉,几乎没有其他杂音。

    池晚桑心里闷得难受,来源于他无法替黎叔分担这份酸楚,也来源于对命运的愤懑和不甘,他越跑越快,跟在岫白身后。

    一切声音都模糊成单一的声调,像水面上朦胧的倒影瞬间擦身而过,耳畔只余风刮过耳郭的声响。

    呼吸逐渐加快,氧气被排挤出肺部,灼烧喉咙火辣辣的疼,他不得不大口呼吸,任凭胸膛不住起伏。

    “池晚桑!”

    岫白的步子忽然变慢,左手手腕上被温柔地握住,温度顺着肌肤相触的位置传过来,轻柔却不容质疑的力道。

    “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手机也不接?”

    原来天边已经挂上两三点星星,墨蓝色夜幕可就没有任何温度嘛。但他感受不到,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彩虹和落日的壮丽,春天和秋天的韵味,他都看不见。

    像是没有任何温度的铁质铅笔盒,秋冬之际猝不及防还会被冰得瑟缩一下。

    可他此时却分明感受到了太阳。

    温暖的。

    可触摸的。

    他楞了瞬,反手抓住秦叠的手腕,没用全力,生怕折断了这双细腕,随即向怀里一用力,将秦叠整个人揉进怀里。

    他低下头,将鼻尖靠在秦叠颈窝处,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又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池晚桑的声音哑哑的,“让我靠一会儿,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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