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庆探头探脑在门口,像个人机一样观察了半天后,看见池晚桑对面病床上的人动了下。

    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下半身,他以为是秦叠醒了。

    “师姐啊!”余庆梨花带雨,朝着病床飞奔而去,“怎么就这么倒霉啊,快让弟弟看看你伤到哪里了,弟弟……”

    腹中千回百转的情绪才刚抒发了个头子,在看见病床上一脸冷漠,用看二百五的眼神盯着着他的池向榆时。

    余庆倒抽一口气,没再吐出来。

    “是不是有病?”池向榆乜了他一眼,紧接着白眼翻上天。

    “不过这边是外科,你怕不是走错了,应该去精神科。”

    他看见余庆,气就不打一出来,前几天刚结的梁子,可没那么容易过。

    “池向榆。”池晚桑冷厉地叫住他,皱了皱眉,示意他不要太无礼。

    但余庆天生就缺了根筋,目光在两人面前逡巡了下,觉得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这么巧,事情就一并给解决了。

    他瞬间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丝毫没有被池向榆吹胡子瞪眼给唬住。

    余庆走出了舞台剧上,突闻情人噩耗,颤颤巍巍往情人墓边走过去的架势。一步一顿,一手掩嘴,就差双眼含泪,摇着头说苍天不公了。

    “这是咱弟弟吧?”余庆扭头看向池晚桑,造作地问,“晚桑哥,弟弟怎么了?”

    池向榆差点没暴起,谁他妈是你弟弟!

    池晚桑可看不见他们俩剑拔弩张的气势,说:“事发的时候,他和秦叠在一起。”

    “哎呀!”余庆用力拍了拍大腿,吓得隔壁床的老爷爷都朝这边看了眼,“老天无眼啊,怎么偏叫咱的人都给遇上了。”

    他又转头看向池向榆,做足了高年级学长的气势,关切道:“向榆啊,怎么样,难受吗?”

    难受你家大黄狗的二舅姨夫。

    池向榆闭上眼睛,表示此人不在。

    看着池晚桑似乎对自己当时把他弟弟给打了的事,并不上心,余庆也不想和这尊铁面佛纠缠,问了池晚桑秦叠的病房就要出去。

    后来周静昀下课赶到的时候,余庆在秦叠病床边唾沫横飞,一会儿说二食堂的饭变得又贵又难吃,一会儿说学校里的野猫不知道在哪儿找到真爱,肚子明显大了好多。

    他甚至把这几天在哪栋教学楼的厕所里开了盲盒,买的外卖又被哪个不长眼的人给偷了,送给那人□□堵住的美好祝愿,拉拉杂杂都讲了出来。

    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池晚桑斜靠在窗边,嘴角都不时抬高。但床上的人只是安静地听着。

    周静昀觉得秦叠状态不好,没说几句便拉着余庆走了,不然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把哪个同学出柜了,哪个老师又闹八卦了,全给抖一遍。

    那可就太多了……

    临走时她问了下池晚桑,秦叠的情况,池晚桑也只是说吓着了,没什么大问题。

    就这么互相试探着,佯装着没什么大不了地住了几天院。

    秦叠也只是解释一场意外,还宽慰池晚桑多去看看池向榆。

    在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瞬间,初雪悄无声息地来了。隔壁病床上那家人也搬走了,再过不了多久,秦叠也可以离开这里。

    下雪这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永远困在那个山坡下,躲在一个洞里。

    她知道池晚桑在头顶山坡上找她,却一直没有回应。然后下起了雪,大雪将万事万物给覆盖,软绵绵的白下面,却是一道道暗红的血迹。

    她忽然有些害怕了,想大声呼救。可风雪也变得大了起来,干枯枝丫发出旧船木在海浪中,快要摇散架的声响。

    雪掩埋了耳语,困住了声音。

    一切都晚了。

    秦叠猛地惊醒,窗外因为一片雪白,世界在月光下并没有那么黑暗。

    池晚桑在床边搭了个简易小床,每晚都在。可今天偏偏有事,给她打过招呼了。

    病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秦叠踩上窗边池晚桑常睡的那个小床,打开半扇窗户,冷风呼呼将她头发全给鼓到脑后。因为风太过猛烈,甚至一时间没有呼吸上来。

    这里是三楼。

    她往下望了望。

    会很疼。

    她以前试过用碎瓷片,也很疼。

    她从来知道好事不会一直留在自己这边。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每天却要兼职两份工,就是不想再欠那个家庭一分一毫;毕业了以为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秦东柏却找到了。还不如没找到。

    遇见的池晚桑失明了,遇见的小橙子去世了。

    她知道生活不尽如人意,日子也没有那么顺利。

    但这也,太他妈操蛋了。

    话说回来小橙子葬礼她还没去呢。

    风雪夜中,医院一层昏黄的灯下,有一人拄着一根黑色的棍子,黑色呢绒大衣穿在他身上挺拔而干练。

    他没打伞,雪花落在他发尖,睫毛,肩膀,积了薄薄一层。他肤色本就浅,看着更加冷。

    只是呼出来的暖气肉眼可见。

    秦叠忙关上窗户,弹簧床上不容易站稳,一着急,脚给扭了下。她慌慌叨叨穿好外套就要出门。

    傍晚住院部的走廊里,几乎没什么人,柜台里面的护士昏昏欲睡,走廊两侧的窗户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秦叠裹了裹身上的外套。这还是之前池晚桑让她多出去走动的时候,带到医院来的。

    路过上楼的池晚桑时,秦叠脚步顿了下。

    来人一身风雪味,因为刚从室外来的原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冰霜的气息。他就在三楼的楼梯口站着搓手,想去除这一身冰冷再去看秦叠。

    但秦叠要去看小橙子,不然来不及了。

    她径直走了过去。

    手腕却忽然被抓住。秦叠愣在原地,两人都没说话,楼梯间的声控灯熄灭了。

    池晚桑仍旧靠在墙边,楼梯间外面的照明将他的阴影拉得很长,落在秦叠前面,他穿的不厚,影子显得更加单薄。

    秦叠见那影子微微张了口,池晚桑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声音冷冷从背后传来,“秦叠。”

    不是问句。

    她下意识想应答一声,但秦叠哽了哽,压着嗓子回道:“认错人了。”

    似乎因为惊讶,拉她的手指蜷缩了下,紧了紧力道,又猛地松开。池晚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眉头却似乎一直没有抚平。

    “抱歉。”他沉着嗓子说。

    秦叠走得心神皆乱,总是忍不住去想池晚桑见到空无一人的病房会怎么样。

    如果她不想让他找到,果真这么容易。

    风雪夜里,路上几乎没有车和行人,雪花就肆无忌惮又慢慢悠悠地平铺了一层又一层。

    秦叠只穿了件白色的加厚长款羊毛外套,她将手往袖口里缩了缩,等着绿灯亮起的一瞬过街。

    可过了街,两侧的店铺都关门了,黑乎乎的,只有身后的医院还灯火通明。

    她又该朝哪边走呢?

    兜里手机震动了好几次,秦叠知道是谁。

    此时才茫然地接通,她心平气和地说:“别担心,我就是去看看小橙子,葬礼快结束了。”

    电话那头空了很久没说话,池晚桑的声音才慢慢出来,“秦叠,葬礼已经结束很久了。”

    小橙子埋在了秋天。寒风还没席卷这个城市的时候,他妈妈在层林尽染的山头陪了他一整天。

    那里天高地阔,有山有水,他这短促的一生想看见的,大多都在这里了。

    就是没有海。

    秦叠讪笑一声,声音还是淡淡的,她低下头,说:“是嘛。”

    池晚桑问:“秦叠,你能帮我看看现在能不能过街吗?红绿灯提醒好像坏了。”

    听到这话,她忽然转过身去,斑马线上只有她留下的一串脚印,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堙灭。而在脚印尽头的,马路对面,赫然站着一个人。

    “你……”

    秦叠眸光动了动。

    池晚桑似乎是知道她看见自己了,露齿微笑着,抬高一只手朝对面晃了晃。

    虽然在他眼里,全是黑暗,但是他知道有个人在对面看着自己,得保持微笑。

    他说:“不是谁路过我,都会看我看那么久的。”

    他在秦叠路过自己的时候,感受到了离别和留恋。眼神像是有声音,字字在道珍重,句句在说爱意。

    是任何的别人都不会让他感受到的。

    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橘子味,医院的消毒酒精也掩盖不过去。

    电话里,池晚桑噗嗤一声笑了,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眼睛里却莹莹泛着光,“你不是说我会算命吗?我算出来,今晚你不会走。”

    “我就来找你了。”

    “池晚桑。”秦叠猛地没绷住,声音先崩溃了起来,“我,我可能有自残倾向,我……我不想伤害你。”

    她这回的声音很大,哭腔在电话里传入右耳,左耳又清晰地听见对面的人在哽咽。

    池晚桑的心猛地揪在一起。

    他没等秦叠的指示,迈步朝街对面走过去。

    “所以,当时,我可能是自杀,你懂吗?我这种人,不值得……”

    她努力压抑着哽咽,下唇咬出一丝血腥。

    可池晚桑还在朝前走,马路上两个人的脚印交缠在一起。

    “秦叠。”池晚桑的声音透过手机,清晰而温柔,也许是紧贴着耳边的原因,显得沉静又温暖。

    他只是缓缓说:“秦叠,你先听我说,你摸摸自己的手心,有什么?”

    秦叠的手紧紧捏成拳头,压到伤口,还有些作疼,她不明白,说:“什么都没有。”

    池晚桑终于走到她对面,将秦叠揽入怀里,宽大的衣袍将她几乎罩住。她听见池晚桑无奈地说了声:“这么冷,出来也不多穿一件。”

    他又柔声说:“有的,有伤口。医生说是挣扎自救的过程中留下的。你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为什么要我放弃你?”

    秦叠双手垂下,仍由他抱着,捏紧的拳头松了松,去抚摸手心那凹凸不平的疤痕。

    她记得,自己当时想抓住什么东西,被翘起来的松树皮给剜掉手心好大一坨肉。

    秦叠松开紧咬的下唇,声音小小的,从他胸口传来。

    “真的吗?”

    广场中心,钟楼敲响十二下,大雪纷飞的夜里,钟声有种西方童话故事的梦幻。

    不过这里没有灰姑娘,更没有王子,而每个人都在用力地生活。

    池晚桑扶着她的肩膀将两人推开一小段距离,笑了笑,将一个拳头伸在秦叠面前,手心朝上,慢慢展开。

    “生日快乐,老婆。”

    雪地里,说得每一句话都似乎有温度,哈着热腾腾的气缓缓上升。

    而他手心,有一颗戒指,格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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