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阴二年,偎红阁和倚翠居,临枫两大青楼,一座临溪而建,云枕雾绕,一座浮水而聚,惯倚江风。

    自偎红阁和倚翠居同时成立起,两家青楼明争暗斗,未有休止。虽同饮枫溪水,两家青楼的女子互相敌视,毫不来往。如果有人想要生异心,投奔对家,会变得里外不是人。两座青楼的女子们最看不惯背叛者。

    元阴十年,偎红阁出现了一位花牌名为‘秋棠’的新秀,好穿粉裳,酷爱金银。据说她在阁楼上启窗对楼外慕名而来的远客轻轻一笑,便有客人当场垂涎三尺落入江流。那一年,是元晚淼及笄之年。

    她出生在一个生意人家,这家日子过的还算富足。只是她爹娘偏爱她几个不学无术的哥哥,总将家财用在他们身上,对小女儿缺少关心,更是克扣小女儿的零用钱。元晚淼虽为小妹,却性子泼辣,经常和几个哥哥掐架,浑似一位大姐。十五岁那天,爹娘都到外地收货,没有回来陪她过生日。几个哥哥要么混在赌坊,要么混在青楼,要么在家和家仆玩着蹴鞠。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他们小妹的及笄之日。

    她爬上家中庭院内的大柏树,清冷的月辉在她朝天伸出的十指间穿梭。

    这一日,她逃了。没有带任何东西。她一个人。

    她提着裙摆,奔上了枫溪桥,奔到了桥对岸。因为小时候存着要事事压哥哥们一头的心思,她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她是活蹦乱跳惯了的,又经常和哥哥们打架,四肢灵活,学起舞来最快。偎红阁的姑娘们对这位新来的妹妹多有侧目,妒她抢了自己的风头,不是没有想办法整过她。但她元晚淼是谁,是十五年在重男轻女的宅院里拼杀出来的宅斗女汉子,现在不过是跟换了性别的人斗。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占有了一定的资源,就必然会得罪同样要瓜分这盘资源的人。她一边察言观色,假装唯唯诺诺,一边提高实力,组建并提拔自己的小集体。渐渐的,偎红阁有名的花牌无一不是曾学师于她,属于她的阵营。

    爹娘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跑去了青楼。爹娘来到偎红阁门口,指名要见女儿,只等来女儿一纸断绝关系的字条。元晚淼当着众宾客的面前,对二老单膝下跪。

    她说:“我跪一条腿,是谢你们的血脉,谢你们十五年的养育之恩。但我不跪另一条,因为我十五岁以后的人生,再不与你们相干。”

    她娘直接气的晕倒,她爹气的浑身颤抖,上前就扇了她一个大耳光,扇的她耳根滴红,耳朵鸣鸣嗡嗡,几乎没听清她爹说的话。但她知道,不过是些不孝不义的话。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在偎红阁卖身卖艺,正是为了告诉这世间,她要无情无义。

    她爹娘这一闹,元晚淼原本来路不明的身世便在临枫城传开来,成为坊间奇谈。从偎红阁被挤兑出去的过气花牌们都挤着眼睛,骂她不知好歹,家境优渥居然还想要来当□□。而嫖客们却都对元晚淼青眼有加,觉得这女子好生刚烈,他们好生喜欢。偎红阁的生意,蒸蒸日上。

    自从元晚淼执掌了偎红阁的头牌大权,偎红阁的姑娘们就渐渐被洗牌成了清一色的率性性格。而那些死活不肯和元晚淼低头服软的,和元晚淼积怨已深的,都被元晚淼驱逐出阁。谁也不知道这些女子最后又沦落何地,幸运的,被别人赎走当了小妾,不幸的,便是落宿街头,靠行人的打赏钱过活。

    元阴十年,临枫城内并不止发生了元家小女自甘堕落入青楼这一桩事。

    一日,倚翠居的连营百舫,不知怎的,忽逢大火。那日江风刮的急,一艘画舫起火,很快就燃上了其他的画舫。

    大部分姑娘跳水活命后,以为倚翠居的寿命将尽,跑上岸便不再回头,另谋生路了。

    萋萋幽丛中,梁画静静看着这连舫的火光,仿佛燃红了半座江天。她只敢发出一声叹息。

    “师傅,一定要这样吗?”梁画的眼里盛着凄楚。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可听说过?”师傅微微勾起了一边的唇角,“我需要在临枫城的风月场上安□□的人,以备将来之用。花魉,你可懂为师的苦心?”

    梁画凄然道:“徒儿明白,这是师傅为徒儿安排的宿命。”

    “不,是使命,是光荣的使命。”师傅看着梁画,两眼放着诡谲的光,“我直接一把大火将倚翠居烧得半透,这样就免去了你要从青楼底层往上打拼之苦,你直接组建一支新的队伍,重建倚翠百舫,多省事。”

    他说着说着,手突然抚上梁画的臀,轻轻的掐了一掐。

    梁画眉头微皱,但丝毫不敢反抗,只是咬着唇。

    “花魉,我教给你的媚术,是时候派上用场了。别让我跟你这么多年的努力白费。”

    “是。”她勉力控制着自己,不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而是挤出了一丝笑容。在月色下,她的面容是那般苍白,有如折伤羽翅的银蝶般脆弱。

    这么多年的努力……

    回忆拨回五年前。

    她早已忘却父母的模样。

    很小的时候,她就被人贩子拐走。

    是师傅救了她。师傅给她好吃的、好穿的,把她打扮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教她识字、念书。

    后来,师傅又领养了两个孩子。他们各有各的古怪,一个钻研一盘棋局,可以在茅厕里坐一整天不出来,一个闷在房门里写文章,淫词艳句信手拈来,每次写完一篇都要拔掉笔头上一根毫毛。她看过这位师弟写的文章,文章里对女子多有轻薄贬低之态,和他日常交流的时候却几乎看不出来。他平常对她很恭敬,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惧怕。但在他的文章里,她也被归为头发长见识短的一类,不会例外。那是梁画第一次感受到带着敌意的男性凝视。偏偏这两位师弟玩的很好,梁画总疑心,他们是不是会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她本来便不喜欢和他们玩,随着长大也越来越没话说。

    有一日,她见师傅急匆匆的回屋,又急匆匆的出门,心里好奇,便提上了自己的胆子,跟踪了师傅。

    她看着师傅进了一座寒涧洞,一个时辰后才出来。

    师傅走后,她便溜了进去。

    刚一进洞,她便浑身打起哆嗦,于是拼力运气护住自己身体不受寒伤。她在洞的尽头,看见一个孩子。他闭着眼睛,面白如纸,正静静的躺在冰床上。她走近去看他,发现他虽然看起来年纪很小,但长得是真俊。她抚上他眼角的泪痣,这孩子的唇竟动了动,吓得她转身跑出了洞外。

    没料想到的是,洞外有着更吓人的等着她——师傅。

    师傅先是把她带回房中,用绳子捆起了她的手脚,狠狠的教训了她一顿。以往每一次和师傅做事时,他都是极度的慢、极度的柔,告诉她每一步的体位,每一声嘤咛该发于何时。然而这一次,是师傅最不注重技巧的一次,只用蛮力。她几乎疼死在床上。

    他冷冷的给了她一道耳光,又替她擦掉唇边的血,抚住她光滑的背,想扶她坐起来。但她被他折磨的身子全软,只能孱弱的倚在他的怀里,痛苦的抽咽着。

    “师傅,对不起,对不起……徒儿,徒儿不是有意要跟踪你的……”

    “乖。”他轻轻抚上梁画红肿的脸颊,在上面吻了吻。怀中的人儿一阵胆寒的颤栗。

    五年后的一日,师傅终于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她拥有了一位小师弟。就是当年在冰床上躺着的那个孩子。她大他整整十岁。每次看到小师弟的脸,她都会满心怜爱,想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她不知道师傅为什么把小师弟关在寒涧洞关了那么久,关在里面做些什么,她不敢问,五年前师傅给的惩罚太可怕,她没有勇气再来一次。

    和小师弟相处刚满一月的时候,她便接到了师傅给的任务:离开不悟教谷,去临枫城,执掌倚翠居,从此在临枫城静候指命。

    她最舍不得的人,就是那个不爱说话,但只要一看见她就会眨着眼睛,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的小师弟。

    小师弟似乎也很舍不得她。

    临别的前一夜,他扑进她的怀里,她把他高高的举起来,冲他笑,跟他笑着说师姐一定会回来的。他抬起小手,去碰她的脸,碰她唇边的梨涡。然后,他靠近了些,亲了她的唇。

    他的唇那样小,那样软,薄薄的贴上来。

    那时,他才十岁。一个十岁的男孩子,这样亲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害羞的扔下小师弟在原地,然后跑走了,去了临枫城,一待就是十年,没有再回过教谷。

    她总是会做噩梦,梦见那晚的事情被师傅看见。师傅会不会对小师弟施罚。

    小师弟的吻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更不敢深想他是不是喜欢她。

    这样的意念折磨着梁画,十年。

    元阴十九年的一日,她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落款是小师弟的名姓。

    他约她见面。

    她出了画舫,遁入十年前那片熟悉的幽丛中,见一个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的小师弟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不再是当年才在肩头下面的小萝卜头,能够让她抚着脑袋唱童谣哄他睡觉。

    他眉如远山,清姿俊逸,开口时也不再有着稚嫩的童音,而是如沉缓的水流,潺潺动心:“好吗?”

    她的泪水直线滑落,扑进他的怀里,抱紧了他。

    这个孩子,她想念了快十年,原来也是爱慕了十年。可是十年后,她比十年前更不敢告诉他她的心意。

    他说,师傅命令他们要准备行动了。

    她说,好,我会配合。

    她经营了倚翠居这么多年,积攒了很多人脉。

    她意外的救过曲听枫,帮她建造酒肆,却利用她对自己的感恩,让她为自己在酒肆地下建了一个练功的地方——那座冰魄寒窟。

    小师弟走之前最后的嘱咐,要她好好照顾自己,同元阴十年那次告别一样。

    她还是没有问出口,当年的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因那次她冲进他的怀中,没有听见剧烈的心跳。而她的内心默默鸣鼓。

    她为了计划,也为了自己的心情,当夜大醉。

    她刻意在枫溪桥畔流连,见偎红阁的元晚淼盯上自己后,便假装不经意的引元晚淼进了一处山洞,那个洞口连着棠梨酒肆地下的冰魄寒窟。她坐在冰莲上,开始练功,果不出她所料,被身后跟踪的元晚淼打断。

    那一日,是她与元晚淼商量合作之日。

    她告诉元晚淼,偎红阁和倚翠居明争暗斗了这么久,其实都是枫漕司在借机获利。上头的人不仅搞一些拐卖少女的黑恶勾当,还需要扶持一些可以明目张胆替他们盘活女性资源的工具。借着偎红阁和倚翠居的斗争,临枫的酒业钱业织造业繁荣发展着。而两家青楼交给枫漕司的保护税费,除去他们交到京都那边的保护费,他们仍能从中大有获利。由于“买卖老婆”一事对临枫城中的很多男子们有利无害,他们或与官府勾结,或对周围以权谋私的行为视而不见,视若寻常。

    元晚淼也是精明的人,不会没有观察出过一点苗头。她说她都毫无办法,梁画何德何能,要用什么办法来改变现状。

    “你跟你阁中的姑娘说,你跟踪我,发现了我美容养颜的秘密,是这座冰窟。于是你威胁我,如果不想让这个秘密传出去,就要让偎红阁的姑娘们与我共享这个秘密。当然,我必须要告诉你练冰颜术的副作用……怎么样,对你和整个偎红阁都是有利无害。”

    “你到底要做什么?”元晚淼听得云里雾里,看着梁画的眼神,仿佛在说,梁画你好像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等到明年春的夺魁赛,你我只要……”

    那夜,元晚淼与梁画达成了秘密协定,随后各自心照不宣的筹备着。

    元阴十九年冬,元晚淼在偎红阁打烊的时候,发现自己红鸾帐旁倚了一个受了伤的男子。她吓的不轻,但拿出备药,掀开他的衣服,给他治伤。那是她和枫漕司副司丞的初次相遇。副司丞丝毫不嫌弃她是青楼女子,对她很好,来偎红阁来的很勤,每次都给她带礼物。

    她总疑心,疑心他到底图她什么。那次他受伤倒在她房中,她也没有询问过他原因。她觉得,自己要做个识趣的人。她感觉他不好惹,便疏远他,却只是被他逼得更紧。

    他说爱她。

    那偏是她最不肯相信的东西。

    尤其是从男人的口中说出来。

    尤其是从男人的口中说给青楼女子听。

    爱她什么呢?

    终将衰老凋谢的棠颜?她要给自己的花牌名取作‘秋棠’,便是此意。秋棠,看似熬过了季节,却也将败给季节。

    因为她救了他?就算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是个知恩报恩的人,他也没必要对她搭上真心。

    她心里一字不信,但口头却蜜糖不减。

    她笑得满面棠色,说谢谢郎君爱我。

    他说他要娶她。霸占她的花牌位不够,他要娶她。

    她说,你知不知道我是不干净的人。

    他说,我不在乎,我也不干净,我们半斤八两。

    元晚淼差点就要被感动了。她一直跟自己说,要保持对人性认识的清醒。

    她对他附和,暗藏着戏谑。她对他谄媚,暗藏着不屑。

    他说明年春的夺魁赛,他要找机会带走她。

    她假装信了。

    她打算卷款而逃,见好就收。

    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怕了他了,既怕他穷追不舍,更怕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暴露出来的腻烦,如她所常见的男子的嘴脸。

    他是枫漕司副司丞,胡悯仁。

    偎红不留仁,唯恐留人畜。

    这句“请君对”,便是她专门为暗讽他所设。

    他却全然当不知道,还是尽心的爱护她。

    一直没法摸清他到底是什么目的在接近她,更没法相信他对她是出自真爱。她一边苦闷于自己终于遇到了克星,一边在为自己寻找着合适的替身,替代自己去参加夺魁赛。如果交给本阁的姑娘,难保不会走露风声。而且,她从未跟阁中任何一位姑娘交过心,商量不来这种不成功便要命的事情。

    或许是上天有意助她,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听到有人敲偎红阁的门。迎门便见一个老妪背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姑娘。那姑娘便是叶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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