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一人身上尽是刑痕,双颊的赘肉耷拉着,看上去奄奄一息,显然被严刑拷问了很久。

    叶有影看着低头散发的这人,不禁道:“这人便是傅家的那位小佛爷?名扬临枫的傅小佛爷居然被关在一个客栈的湿柴房里,还看上去像是饿了好几天呢。”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在他面前蹲下。

    待她看清他的脸,她神色陡然一变,吓得就地后退半步,脸色惨白。

    在她身后的曲听枫一惊,立刻走过去想要扶起她,她却死死抱住自己的胳膊,牙关颤颤的发起抖来。

    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剜心泣肺的话:“你该死。”

    曲听枫看了看叶有影,又看了看垂头闷哼的傅追,心里涌动起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焦灼。

    傅追突然朝地上吐了一颗血牙,抬起头,用一种淫邪的目光看着叶有影道:“我的白屏妞儿,真是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念你情哥哥我啊?原来是你他妈这个臭婊子喊人把老子抓到这里来,怎么,光打还不够,还要逼得老子承认老子的老子帮老子进了太学,给老子钱让老子纳了一堆漂亮媳妇这些破事啊?是,是,是!老子都认!你们说的,猜的,都对!老子就是投胎投的好,怎么他妈不服啊?老子不像你们他妈的出生就是贱种!”

    “你嘴巴放干净点!”曲听枫抱着叶有影,看着傅追的眼睛充满嫌恶,眼睛似能瞪出血来。

    傅追疯狂的笑起来,一张糊着血痕的脸扭曲起来,看上去甚是可怖:“哟,小娘子生气啦?不气不气,你本来就长得二流货色样,一生气那就更不好看了哈哈哈哈哈……老子教训老子自己的小媳妇,关你个小娘子什么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曲听枫越听越气,几乎要气出眼泪,她捂住叶有影的耳朵,不想让叶有影听到这些脏言脏语,心中却已然猜到了些什么,想问出口,却不敢问出口。

    却听得身后有两人的声音传来:

    “这遭瘟子废话太多,他的嘴就该堵上。”

    “这种瘟人的嘴哪里是你想堵就能堵上的,你堵的了一时,能堵得了一世吗?”

    “怎么不能堵他一世?我现在就把他杀了,他岂非这一世再也开不了口么?”

    “你杀的了这一个,能杀的了全天下和他一样思想的人么?你能么?你就会写些没用的文章,难道拿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去塞全天下人的嘴来叫他们都闭口么?他们就算闭了口,脑子里的污秽也还在运转。他们自以为高尚尊贵,你这种人自以为自己尽力而为,那有什么用呢!”

    “师兄,你就会教训我,你自己又有什么好法子,你就会指点各种人,那你是哪种人?你莫非是古往今来独一种人?”

    “师弟,我早告诉你了,我是古往今来万万种人,我既黑又白,非黑非白,我爱黑就黑,我爱白就白,你莫管我黑,你也莫管我白!”

    这天下就有这么一种朋友,他们撞在一起,总要吵个没完。可他们都自诩聪明,不愿跟其他的俗人吵架,所以只跟自己这唯一的朋友吵,不管是吵赢了还是吵输了,都不过是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区别。这就是自视甚高的好处。

    叶有影这时才从曲听枫的怀中抬起泪眼,虚弱地道:“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一起来这里的。你如果要走,我会让点绛先送你回画舫,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好吗?”

    叶有影点点头,眼神近呆。

    点绛扶着叶有影走出了客栈,往倚翠画舫的方向走去。

    “点绛姑娘,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抓傅追?你们是有什么计划?如果仅仅是抓傅追一人,他父亲是枫漕司的司丞,他父亲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不管傅追现在承认他父亲为他以权谋私了些什么,他对城中的良家妇女做过些什么狼心狗肺的事,最后都会被上头的人和稀泥,也许最后只是一点抚慰的银钱。我曾经想过要北上去京都告发这里,但我听摆渡的不少人都说,京漕司和枫漕司当然是穿着一条裤子,楚司丞和傅司丞当年是同窗同学,关系好的很,肯定会有所偏护。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拼了胆去告过,去争过,去斗过,最后你看,我们还是在争,还是在斗,像京澜江的江水一样,代代奔流。我有的时候,真的很想只简简单单过一个平凡人的生活,不想心怀大义,可我总是在这样的挣扎里一遍又一遍的悟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一道理。”

    见叶有影如此交心,点绛姑娘一手扶着叶有影的后背,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将梁画和元晚淼如何串谋、梁画和曲听枫如何配合、梁画的朋友如何把傅追抓住然后关进距倚翠居最近的客栈之事简述给了叶有影听。她还感慨说,元晚淼自负,不轻信阁中其他姑娘,所以只将与梁画串谋一事告诉了点绛。如果元晚淼对阁中姑娘皆坦诚相告,也许便不会出白芷那么一个叛变者,也许偎红阁能像倚翠居一样齐心团结。

    叶有影瞥了一眼夜色,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点绛道:“快子时了。”

    叶有影道:“不好,我有一样东西没跟听枫交代,我得回去告诉她。”

    她说着激动,甩开了点绛的手,回头跑去。

    点绛连忙转身追她。

    叶有影的身子却突然跳起来,落到她身后,往她脖下一切,然后把晕倒的她背起来,带到倚翠百舫的江岸边的一棵树旁才将她放下,让她的身子靠在树上。

    “对不住了,点绛姑娘。”

    她有她得独自解决的事情,她不想拖累任何人。

    这一刻,她终于原谅了曲听枫对自己的欺骗,还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在曲听枫面前流露过武功,不然她岂能此刻的脱身之机。

    戌时末,苏皎皎走到渡船旁的驿营前,轻轻说了声:“飓风起,青萍末。”

    驿营中原本一片漆黑,此时突然亮起了一盏烛火。

    有人懒懒的披着官服,从营中走出来,看了苏皎皎和江见尘一眼,最后凝视着苏皎皎道:“黎不兴,夜不寐。”

    苏皎皎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道:“你可是今日当值的督事?”

    那人颔首。

    苏皎皎道:“带我去见你们司丞。”

    那人摇头。

    苏皎皎拽住他的官袖,狠狠盯住他道:“你要是不听话,我现在就剁了你。”

    那人道:“苏使,不是小的不肯通融。实在是今日上头有令。”他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起来,不觉间又向江见尘瞥了一眼,看回苏皎皎道:“从今日起,京郊渡口只接北上的船,从本渡口处南下的船不许载除京漕司官员之外的人。”

    苏皎皎皱了皱眉,道:“这个令截止到何时?”

    那人拍了下掌,满面痛惜道:“不知道呀!上头没个定数!苏使,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当值的督事平日里的油水来源,可不就是偷私几张船票么?苏使,这次有令当头,小的是真不敢顶风作案,给苏使通融。”

    苏皎皎道:“谁说我是来问你要船票的,我是让你带我去见你们司丞。”

    那人垂眸,目光飘闪:“司丞他,司丞他早就睡下了。”

    苏皎皎突然一掌拍掉他披肩的官袍,隔着他一层薄薄的寒衣,揪紧了他的胳膊,道:“别糊弄我,管京澜漕运的司丞们,哪个不是出了名的拼绩效,子时还未过,你们司丞怎么会就睡下了?我知道你们平常见的是夙黎的本事,不常见到我夙绞的本事是吗?”她手上力道又收紧一分,那人胳膊上青筋暴起,他连忙求饶道:“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小的这就带姑奶奶和……”他看了江见尘一眼,“小的这就带姑奶奶和姑爷爷去见司丞大人。”

    看着那人领在身前的背影,苏皎皎不禁偏头向江见尘轻轻笑了笑。

    江见尘拉住她的手,道:“为何父皇突然下令让从京郊渡口南下的渡船不许载人?”

    苏皎皎道:“陛下应该发现你出宫的事了。”

    江见尘道:“没错。”他忽然将声音压低,“你觉得这个督事,可信吗?”

    她握了握江见尘的手,道:“就算他认出了你,也只是想给宫里传消息,让溯黎宫的禁卫军们把你带回宫去。”她说着说着,心里也藏不住的发虚,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别怕,如果他对你不利,我一定挡在你前面。”

    “怕?我没有怕。”

    黑发如鸦羽般流落。元晚淼枕在胡悯仁的大腿间,长发盖住锁骨处的轻红咬痕。

    “只要和胡郎在一起,我没有什么要怕的。能和胡郎终成眷属,是晚淼最大的福分。”夜凉如水,她的唇薄润如叶,被他含在口里。

    胡悯仁轻抚她的长发,手指擦过她的唇,道:“淼淼,其实,我知道你做的一切。”

    元晚淼的身子一僵,但笑容里的温柔仍然不减:“什么?”

    “你让我送给你无数的金银首饰,都是为了探测我的家底。你肯不嫌麻烦的往我家和偎红阁来回的跑,嘴上说是为了照顾我,其实是为了在这来来回回间多些认识我同僚的机会,和他们打上交道。我以为你是喜欢钱,可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我原本一直想不通,直到你跟我说,夺魁赛之后,让我带你远走高飞,再与偎红阁和倚翠居上交到枫漕司财务署的账簿联系起来,我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

    “淼淼,你想带着我一走了之,留下整座偎红阁的烂摊子你不管,留下倚翠居的梁姑娘独自斗争你不管。淼淼,我是该怨你自私,还是该庆幸你自私?”他闭上眼,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淼淼,我必须要告诉你一点。你太天真。你低估了枫漕司这个国家机器,你低估了司丞大人的心计,就算你能找到很多同命相怜之人,和她们联手,也会连临枫的地方恶势力都端不掉。”

    他说完的时候,元晚淼的眼神已变得极冷,她从他腿上坐起来,看着他道:“所以你一直在看我笑话?”她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摆动着,充满自嘲之意,“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明明知道我要做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就静静的看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抚上元晚淼的后背,将她退避的身子拉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这样恶意解释我?我对你的真心,你这样糟蹋过多少次?我能包容你对我的隐瞒、欺骗,甚至背叛,都是因为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带你走。只要我们的终点一致,你走了弯路,我不怪你。”他拉起元晚淼的手,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满含柔情的看着她。

    元晚淼却被他这种眼神逼出了积压深久的腻烦。

    她愤怒的推开他,在船板上站起来,俯视着他道:“不,我不信,我不信你是真的爱我这个人。”她的嘴角极度的向下扯了一下,有一瞬她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我是个□□,是个□□!你是什么东西?你没有钱没有权的话你以为你凭什么嫖我?我没有这张脸的话你又凭什么会说看上我?!啊?”

    胡悯仁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疲惫。他扶住额头,闭上眼道:“淼淼,我想带你走的。淼淼,我好累。我求你不要不听话,不要跟我闹。”

    “淼淼,我是喜欢你的脸,但你不止好看,你还那么骄傲,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骄傲得连一丝掩饰也不要的女子。我知道谁若是能走进你的心,他一定特别幸运。”

    元晚淼控制不住的要发疯。

    她抓乱了自己的头发,痛苦的跌伏到船板上,喊的撕心裂肺。

    她爱不了任何人。

    她无数次的接受并强化这个事实,因为她觉得天下的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她或许曾经渴望过例外,但迟来的甘霖,如何能弥补旧日的旱伤?她那颗被亲人、被朋友、被许多个男子碾伤过的心,早就不敢爱了。

    别人以为元晚淼是强大的,其实她只是将自己所有的虚弱都用带刺的偏执伪装了起来。柔情媚意,从来都是海棠花的花香。但每一个会偷偷崩溃的静夜,她都会嗅到自己心里的腐烂。

    她看向胡悯仁,那个还在将自己的脸埋进手掌中的人。

    这哪里是爱呢?

    她觉得这是征服。这不是爱。

    忽然,岸头那端,一排一排的火把亮起。

    “枫漕司的巡卫?今日不是休沐吗?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除非,巡卫就是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到来。

    元晚淼惊慌的回头去看胡悯仁,他眼神平静,没有一丝慌乱。

    “你说话呀?他们是不是来杀我们的?”

    “淼淼,你利用我和枫漕司的官员勾结,窃取他们贪污的证据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把我害死?”他露出一个悲惨的笑容,“你知不知道,我表面上是副司丞,其实我的另一个身份是——司丞的暗卫。”

    元晚淼眼里的光尽数褪去,她扶着船板,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她想起了与胡悯仁初遇之时,他受伤的模样。她一直试图刻意忽略的细节,终究成为了败局的决定因素。

    “和你初遇的时候,我去杀的是户部尚书派下来暗访枫漕司的人。呵,这位尚书大人真是愚蠢,他若不派人来打草惊蛇,傅司丞还不会意识到京都中有人想要拿他开刀了。淼淼,你说,傅司丞的防备之心起的那么早,你那偎红倚翠的姐妹们的胜算能有多大?其实我一直奇怪,京都那边不可能不派新的人来暗访,但我一直没找到这个人,淼淼,也许这就说明有真正的转机,我希望你们有好运……”

    元晚淼此刻心里所想的重点,却不在他这番话上。她心里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不屑,最后只是浅浅的笑起来:

    “你背职弃主,只有以死谢罪才会解脱。所以你是清楚,你带不走我的。原来我没看错,你和那些够男人并无二致。哈哈哈,最后我们不过是两败俱伤,你没成功感动我,我也没有把你驯服成真心爱我的一条狗。”她把最后三个字咬的很重,但却偏头不忍直视胡悯仁的目光,只是苦笑着,看着船边的江流,“好荒唐啊……”

    “你说你活的好好的,也不必拉着我一起死是不是?”她突然从船板上趴过去,抓住胡悯仁的袖子,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做最后一丝挣扎,“你是不是有办法,让他们不要追过来?或者说,追过来了,你有办法让他们手下留情?”

    “巡卫会放火箭。”

    “啪——!”元晚淼这次连手疼都忘记了,两行泪簌簌的落下来。

    “没用的男人!”她冲着他吼道,“没用的男人!”

    她又朝船边趴过去,紧张的盯着岸头跃动着的一簇又一簇的火苗,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咯咯的声响。

    忽然,她感到背后一记猛推。

    震惊盖过了愤怒和失望,她连呼叫都来不及,便从船上摔了下去。

    火箭咻咻的飞落到船上,她被江水吞没的前一刻,往江上望了一眼,想见他最后一面,却只是烫眼的火光,弥漫了整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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