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过帐子,喜婆拿来剪刀,替他们各自绞下一缕头发,挽成个同心结的模样,然后妥帖地收入大红喜鹊登梅香囊里,眉开眼笑道:“合髻礼成,新郎新娘,挽发同心,白首不离”。

    做完这些又取来两只用红绳系在一处的酒瓢,分别递到傅媖和沈清衍手中,笑着说:“合卺交杯,永以为好”。

    合卺酒要先喝一半,等交换过来,再慢慢将对方剩下的饮尽。起初傅媖以为这酒会辛辣呛人,已经提着一口气做好了一饮而尽的准备,谁知等透明的酒液缓缓倒入口中,她才发现酒瓢里盛的竟然是米酒,清甜绵柔,丝毫不觉得难喝。

    她甚至没忍住,轻轻地咂了一下味道。

    可就是这极小声的一下,不知怎么就在周围吵吵嚷嚷的喧嚣声中传进了沈清衍耳朵里。

    傅媖忽然察觉他微微侧过脸来,下意识躲避了下,却听他说:“莫怕,我只是想同你说,你若喜欢,这酒还有,一会儿再叫人给你送些过来。”

    傅媖神色僵了僵,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说“不用”还是说她“并不喜欢”,只好装作没有听见,闷不吭声。

    合卺礼成,她听见喜婆说了句“大吉大利”,就带着身后那些站在门口观礼的人退了出去,离开时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傅媖暗暗松了口气,这些琐碎的婚仪总算结束了。

    沈家先前给她送了顶一年景花冠来,此刻正戴在她脑袋上。这花冠好看是好看,上头饰以一年四季各色鲜花和漂亮的绢带,鲜艳夺目,华美异常,可却将她满头乌发都箍在了头顶,加之她头一次戴并不习惯,只觉得又紧又重,十分难受,半日下来就已是头昏脑胀了。

    起初在聘财箱子里见到这顶花冠时,她还不太懂这是什么。

    后来还是孙巧儿告诉她,这是时下城里人的喜好,成婚当日小娘子们惯梳高髻,再在头顶上戴一顶花冠,花冠越精美繁复,越能说明结亲的两家人兴旺富贵,明礼识义。

    这东西倒不必金银宝钿贵重,只是村里还不流行这个,大多数小娘子们出嫁时只是盘出个漂亮的发髻,然后从自己的妆匣里取出自己最好看的朱钗簪上便罢。

    傅媖当时听完恍然地点点头,却全然没想到这东西等她真的戴上之后会有多折磨人。

    倒是孙巧儿兴高采烈地替她戴上花冠后,一个劲儿地夸好看,瞧着比她本人喜欢这个多了。

    原本喜婆出去后沈清衍就该接着将她头上的头纱取下来的,可也不知他这半天在想些什么,竟一直坐在她身侧没有动作。

    脖颈处的酸涩让傅媖抿了抿唇,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跟他说一声,好让她将这头冠卸了,解救她可怜的脖子。

    她这般想着,还没开口,就忍不住不适地动了动脑袋。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这细微的动作,耳畔突然传来沈清衍的问询:“可是难受?对不住,是我疏忽了。”

    傅媖先前便发现,他说话时的调子总是不疾不徐,声音低又缓,从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与他的人极像。

    沈清衍说着,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伸到她身前,轻轻牵起红纱一角,慢慢地撩上去,又越过她头顶,将其取了下来。

    眼前的物事骤然清晰起来。

    傅媖下意识抬头,就撞进了他那双黑眸里。

    先前匆匆一面,她当时全副心力都在如何摆脱里长家的亲事上,因此虽与他有过对视,却并没有余力仔细去看他的长相。

    此刻借着室内昏黄的光,她才发觉他生得极好,鼻高唇薄,长眉深敛。

    尤其那双眼,冷肃从容,眸色极深,好似平静无波的暗河。

    而这样一张脸,不管着什么服色都是好看的,无论是先前的白衣素冠还是此刻的红衣墨冠,都衬得那张脸莹润如白玉一般。

    她定定看了一瞬,突然惊觉这样并不礼貌,连忙低下头去,也因此错过了沈清衍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艳。

    彼时挑选这顶花冠时,沈清衍就觉得应当是极为衬她的。

    那日在孙家仓促一面,她并没在他身上停留太多目光,他却已经将她的长相记了下来。

    彼时她麻衣褐裙,梳着双垂髻,发间没有任何花钿珠钗作饰物,眉眼清丽,一眼看过去娴静又温顺,可等真正感受到她的言行举止时,他便发觉她身上自有一股勃然的生机与活气。

    那时他便想,或许比起金银这样的俗物,这些同样生机盎然的花儿大约更衬她。

    如今看来,他料想的不错。

    云堆翠髻,盛装之下,她粉面生雪,意态含春,说一句人比花娇也并不为过。

    沈清衍只匆匆看了一眼,眸光好似被烫了一下,忽然站起身道:“外头还有宾客,我去招待一二。你若累便先歇下,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些吃食进来。”

    说罢,不等傅媖回应便推门而出。

    傅媖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的步子好似凌乱了几分。

    *

    从窗户里瞧见天色已是昏黑一片,傅媖听着外头传来的喧闹声,猜测眼下外头应当已是开了宴。

    她无聊地闲坐了一会儿,便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沈家的房屋似乎比孙家好上不少,不是简陋的土坯房,看着像是青砖瓦房。

    但这间婚房也算不上宽敞,只是因为成婚布置起来了,才显得热闹。

    她身后的婚床上是两床鸳鸯戏水大红喜被,被上铺了满床方才被喜婆撒上的花生、枣子、栗子之类的彩果。

    床边有一张黑漆桌案,看不出是什么木头打造的,桌下有张长凳,桌上则摆着对龙凤花烛,正发出幽幽的黄光。

    除却这些,就只剩下屋子东北角那个对开双扇门的宽大木柜和旁边用来悬挂衣物的一人高的木施,木柜上同样贴了喜字。

    东西一样一样细数过去虽然不多,但至少都是她在孙家没有见过的,足见沈家应当比孙家的条件还要好些。

    打量过后,傅媖准备先把头上的花冠拆下来,但因为桌上摆着东西不太方便,就只好仍像现在这样坐在床边。

    既无铜镜也无桌案,且她又不熟练,摆弄起来便十分困难,没一会儿脸上就泛起薄红,几乎要出汗了。

    恰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轻响,吓得她忙撤回手。

    原本她以为是沈清衍或者喜婆去而复返,或是哪个顽皮的孩子偷偷闯了进来,等看清人时却发现,竟是一个少女端了茶盘进来。

    沈清蘅将茶盘放在那张桌案上,转过身来笑着说:“嫂嫂,兄长让我进来给你送碗热汤饼,再帮你将头上的花冠卸了。”

    她还没开口前,傅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只因她的样貌与沈清衍实在是太过相似。

    五官细看之下与他足有六七分重合,唯独一双杏核似的圆眼与他不同,整个人瞧着便不如他气质沉静,但也因此透出几分逼人的灵气。

    她鬓间簪了根素银簪,穿一身藕荷色罗裙,看衣裳的料子并不多名贵,但也比寻常村妇身上的要好些,想来是在铺子里买来的成衣。

    人瞧着也并不像傅媖先前想象中的那些官宦人家的女孩子一般或是孤高冷傲、目下无尘,或是柔弱纤细、杨柳扶风。

    正相反,她一颦一笑都很是鲜活,叫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亲近,只是言行举止却也姿态大方,带着与沈清衍身上相似的那种优容。

    傅媖同样笑着向她道谢,却见她摆了摆手,说:“嫂嫂何曾与我这样客气了?难不成多年未见已经同我生分了,若是如此,那我可是要伤心的。”

    顿了顿,她又道:“能有这个差事我高兴得紧呢,如此一来就不用等明日才能再见到嫂嫂了。”

    她话里透露出来的亲昵让傅媖不由地一怔,脑海里疏忽闪过一张稚嫩的小脸还一些对她来说颇为陌生的画面。

    她突然记起来一些先前一直被她忽略掉的东西。

    比如媖娘之所以与沈清衍订下婚约,是因为当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沈清衍兄妹二人的寡母孤身一人带着年幼的两个孩子远赴千里从郴州迁来此地定居,起初无人倚靠,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几乎难以度日,幸而遇上了媖娘父母这样良善的人,隔三差五地接济一二。

    后来媖娘的父亲还为沈清衍开蒙,教授他诗书经义,算是他恩师,后来又在发现沈清衍于做学问一事上天分有着远超常人后,主动张罗下他与媖娘的亲事。

    也因为这些缘故,两家往来颇深,沈清蘅与媖娘更是因为年龄相仿的缘故,情谊极好。比起后来因为要常年去镇上求学而很少有时间与她们待在一处的兄长,沈清蘅那时与媖娘这个有一副好脾气,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邻家阿姐还更亲近些。

    但她对沈清蘅来说十分熟稔,沈清蘅对她来说却几乎全然陌生。因此傅媖只是讪笑,一时间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沈清蘅也不在意,只当她腼腆。

    说完后又紧接着用几句话就将事情安排都明白:“嫂嫂过来坐下先吃,不然这面可就要凉了,你一边吃着我来替你拆头冠,如此可好?”

    虽然如此,却并不叫人反感。

    傅媖略一思索,应下来。

    她今日起得早,也并没来得及吃多少东西,期间只有孙巧儿给她拿了个黄米窝窝过来垫肚子,折腾了半日确实已经饥肠辘辘,也顾不上在她面前要面子,去管那些形象不形象的了。

    与她相比,沈清蘅摆弄起这个发冠来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不过是她吃一碗汤饼的功夫,头上那些累赘的东西就已经被沈清蘅全都拆了个干净。乌发温顺地披散在身后,灯影下,婉然绰约。

    做完这些,沈清蘅瞧出了她面对自己时的拘谨,想着兴许是阔别多年,她不如自己脸皮厚也是常事,便借着收拾碗筷的由头离开,好叫她自在些。

    人吃饱了就会犯困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再加上方才还饮了一瓢米酒,傅媖等着等着,头渐渐昏沉起来。

    但她想着还有些话要与沈清衍说一说,便努力强撑着,后来甚至用手扒着眼皮防止自己睡去。

    可一直等到外头的热闹都散去了,庭院渐渐安静下来,沈清衍也没有回来。

    而她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大红喜被上酣然入睡。

    等她再一睁眼已是第二日。

    外头日光高照,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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