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十四年冬,宋临湘走在大雪纷飞的街道上,光着脚,只着薄薄一层素衣。

    街上的行人却没有一人对她侧目,就连雪花飘落在她的肩头也没有停留,而是直接穿过她的身体落在雪地上。雪地上的每一双脚印都清晰可见,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却没有一个是属于宋临湘的。

    可以称呼宋临湘孤魂或者野鬼,反正她自己也不在乎。她已经走了七七四十九天,从荒漠的边陲小镇,走到了中原地区,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雪。

    其实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不知冷热,眼中也没有色彩,这雪在她眼里,只是亮一点的沙子罢了。

    但是她有点想念她的来处了,倒不是别的,那有一棵杨树。

    自她有记忆起,这棵杨树便在她身边了。她看着杨树从小小一颗树苗,长成了现在这样的枝繁叶茂的大树。就连宋临湘也知道,沙漠里长出这样的一棵树是很难得的。

    她日日在那棵杨树下徘徊游荡,她也离不开这杨树的方圆一里,每当她想走远一点的时候就会有一堵无形的墙将她挡住。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尝试了,每日最大的趣味就是数着杨树新长的叶子,看着天空,盼望一场雨的到来。

    可是有一日,她的耳边突然出现了人声交叠的呼唤。

    初听时还不明显,断断续续的,宋临湘也不在意,她都是鬼了,有什么好怕的。可后来那呼唤声越来越清晰,每日每夜的在她耳边响起,只是这声音好似有几百人在同时说话,宋临湘仔细辨认,旁的都听不清楚,只有宋临湘这个名字还算清晰,所以她也就接受自己叫宋临湘。

    直到某一天,从不停歇的呼唤声牵引着宋临湘离开了那棵杨树下。过了这么久,杨树该长了多少片新叶子,而且,她到底要去哪呢?

    宋临湘看着前方,有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算宋临湘的眼里看不到任何色彩,也看得出这人身上穿了件相当复杂的袍子。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白灰三色格子,好像还是不同材质的布拼成的,看得宋临湘有点眼花。这人路也不看,正低着头,看着他手上的一个圆盘嘴里念念有词。

    宋临湘不躲不让,和这人越走越近,她甚至有点期待穿过这人身体的感觉,那是她少有的能感觉到的事物,通常会有一点滞涩之感,和挤压感,虽然不太好受,但宋临湘有时甚至会故意穿过别人的身体,只是因为无聊。

    三步。

    两步。

    一步。

    宋临湘期待的事没有发生,她一头撞上了那人的胸膛,然后跌坐在了雪地里。

    她垂着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入目是一片白色,她光着的脚是白的,她的衣服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她的手掌撑在地上,蜷缩了一下,她竟然可以摸到雪了,于是她捏起一撮雪放在眼前揉搓了下,果然和沙子差不多。

    “姑娘!你没事吧?”

    “这罗盘怎么回事,跟着它走还能撞到人,明明捏算出这边有邪祟的,搞得我还特地穿上了百衲伏魔衣.....”

    原来这是位道士,此时这道士正对着他那罗盘自言自语,说了一长串话才发现自己撞到那位姑娘还垂着头坐在地上没起来。

    于是他只得伸手去扶那姑娘的臂膀,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是....

    “失礼了。”

    宋临湘被他拉住手臂,疑惑的抬起头,刹那间,她被炫目的色彩闪得瞳孔紧缩了一下。那件袍子上有太多宋临湘没有见过的颜色,她认真的数着那些陌生的色块,衬得她黑沉的眸子都明亮了许多。

    而道士一触到宋临湘的手臂便眉头一皱,冷,太冷了,一个人怎么能冷成这样。

    宋临湘很轻,于是他手上稍用点力就将宋临湘带得站了起来。他这才注意到宋临湘不仅只穿一件单衣,还光着脚,他的指尖立马就离开了宋临湘的胳膊,甩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慌张的声音从那宽袖后面传来:“非礼勿视啊,非礼勿视,这位姑娘请见谅,贫道不是有意的。”

    宋临湘好似没听到他说话似的,或者说根本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人在和她说话,她仍旧在认真的看着那件袍子。

    “二十九。”这是那件袍子上宋临湘没见过的颜色。

    也许是很久没说过话,宋临湘的声音听起来暗哑艰涩,又没甚感情。说完她又仔仔细细的盯着那些白墙灰瓦绿树看,她想知道那棵杨树是什么颜色的。

    她也突然意识到,周围此时出奇的安静,只能听到白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于是她又开口了:

    “声音不见了。”

    “什么声音?”

    道士只敢把袖子移下来一点,堪堪看到她的脸部。他的眼里不禁闪过一丝讶异,面前女子长得琼鼻狐眼,艳丽非凡,眼角还有一颗小痣。只是此刻面颊凹陷,脸色惨白,披头散发的好似一只艳鬼。

    可这姑娘身上并没有散发任何邪祟之气,就连他身上携带的捉鬼法器也没有任何反应。

    “声音不见了。”宋临湘还是重复那句话。

    她看着前方的路,那她该去哪里呢?宋临湘还没思考出什么,脚下就习惯性的迈出了步子,径直越过了道士,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轻浅的脚印。

    道士只回头看了一眼这古怪的女子,就继续盯着他的罗盘去了,可是刚刚还指向前方的罗盘,此时却失了方位。

    “奇怪,难道是坏了?”

    道士无法,只得去找他的师傅了。

    道士的师傅是中原地界的唯一一位天师,法号禅息道人,德高望重。他身体清瘦,留着长须,相貌普通,粗看时很容易泯然于众人,待细看一眼,又觉着他的眼里冒着不似常人的精光。只是偏好闭关修炼,不喜出门,也无人知晓他至今的岁数。

    道士将罗盘递给禅息道人,但罗盘一到禅息道人手里却又变得正常。

    “不是罗盘的原因。”

    禅息说完就闭上眼,手指掐算了一番,又问道士:

    “修静,你在路上可遇着什么怪事?”修静便是这位道士的法名。

    “怪事?我无意间撞到一位女子,可我探查过,她不是精怪。”

    徐修静想起他路上撞到的那位奇怪女子,禅息道人略一沉吟,便对徐修静说道:

    “想必就是这女子的缘由了,带为师去看看。”

    宋临湘还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可是与刚刚不同的是,街上的所有人都在以宋临湘感到陌生和奇怪的眼神凝视她。宋临湘不喜这种感觉,于是她拐进了一条没人的巷子,蹲在了一棵大树下,这让她感觉很安心。

    “咔吱”

    是树枝断裂的声音,一截枝丫终于承受不住白雪的重量,轰然落下。

    树枝掉落在宋临湘的不远处,但一大堆白雪就这么砸在了宋临湘的身上,将她整个人变成了一个雪人,但宋临湘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禅息道人手持罗盘,徐修静在身后跟着。不知怎的,罗盘一到他的手里就失灵,在师傅手里却好好的,这罗盘莫不是被邪祟附了身,专欺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

    两人走入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内,罗盘明明指向这里,可他们却遍寻不到人影。

    “奇怪。”

    “她到底在哪?”

    徐修静在树下来回走了三五遍,连树上他都仔细察看过,分明没有一个人影。

    这时,树上又掉下一团雪来,重重砸到了雪堆上,砸出一张人脸,正是宋临湘。

    宋临湘黑黝黝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徐修静,也映衬着她眼下那颗小痣格外的黑。

    浓黑的头发紧紧贴在她的脸侧,又有几缕自头顶流下,粘在她的脸上,将她惨白的脸分成几块碎片。就好似有一盆黏腻发亮的黑水,从她头顶兜头浇下。

    徐修静毫无防备的就看到这极具冲击性的一幕,被脚下及踝的雪一绊,也跌坐在了地上,但他马上就被冻得浑身一激灵,手脚并用的爬起来。

    禅息道人也早已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缓步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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