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宁十七年八月下旬,在销声匿迹两年以后,九皇子薛容回到京城,再度出现在朝臣视野之中。

    此时,薛容的所作所为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成为朝野上下最为人关注的话题。

    支持九皇子的官员们扼腕叹息,深觉脸上无光。其他的官员则引为笑谈,私下里都认为皇帝这次不会轻易饶过薛容。

    众所周知,自从邓皇后去世后,皇帝一直对这位发妻追思怀念,时常作诗缅怀,遇有节日还会忍不住同大臣们谈起过往,情义甚笃。

    薛容身为先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加上长相酷似其母,自然颇得皇上关心。这些年来,他做了不少荒唐事,皇帝对此总是一笑置之。

    只是这一次,薛容的行为似乎有些过火了。

    半月前,永嘉公主驸马佟勋在早朝上奏报,说九皇子薛容化作女子打扮,现在正藏身于金陵叶府。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无不震惊哗然。

    堂堂皇子竟然伪装成小妾藏在臣子府中!

    听到奏报的皇帝当场变了脸色,厉声下旨召告假回乡的叶长盛归朝,咬牙切齿地让他把薛容带回来。

    *

    回京当天,薛容才到皇子府不久,宫中内官就跑过来传唤,要他进宫面圣。

    到了皇城外,叶长盛和叶文焕已经等候多时。显然,皇帝让他们三人一起进宫,定然是要过问他藏匿于叶府之事。

    薛容对此并不意外,叶家父子却是心惊胆战、冷汗直流,险些连路都走不稳。

    沉重的宫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只余下四周逼仄的天空。

    安静肃穆的路上,叶长盛在儿子的搀扶下,步履沉重,心里不住地叹气。

    两年前,他当时正在京城述职,不知怎么会被薛容找上门。彼时的九皇子一脸烦躁,要他帮忙找个清净地方躲一阵子。

    那时候叶长盛就知道,迟早要有这么一天。只是他没想到,皇帝的怒火比想象中要严重许多。

    可谁让他们叶家曾与邓家关系密切呢?自从邓皇后去世后,邓家日渐式微,叶家虽然没怎么受牵连,但还是成为了继后翁氏一党排斥的对象。

    如今的朝堂,诸位皇子中,除了薛容,就属翁皇后所出的五皇子薛璟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这种情况下,叶家根本没有半点理由拒绝薛容的请求。

    即便这让他们旗帜鲜明地成为了“九皇子党”。

    叶文焕也知道父亲的想法,满面愁苦地看了眼薛容。

    他只能在心里祈祷,希望九皇子这次能服软说点好话,千万别和陛下起冲突。若是真的惹得龙颜大怒,他们父子恐怕也要跟着倒霉。

    薛容对叶家父子的目光无知无觉,脸上挂着无所谓的表情,打眼瞧着熟悉的、高耸的宫墙,心里只觉无趣。

    才回京不到一天,他就忍不住想回到西苑,继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陈秀锦,于是脸色更加不好。

    叶长盛见状,心下一凉,觉得此行凶多吉少。薛容这副模样,看起来毫无悔过之心,怕是要准备和陛下大吵一架了。

    他不得不叹服,这位九皇子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他什么都不怕。他不求皇位,不交权贵,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就算陛下要杀他,他也眼睛都不眨。

    一个无知无觉、乃至无心之人。

    然而,就是这样的薛容,偏偏成了皇帝最宠爱的皇子。没人知道,皇帝是因为追思皇后、爱屋及乌,还是因为知晓薛容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格外宽容。

    在叶长盛看来,虽然这对皇家父子之间总是鸡飞狗跳,但偶尔,他在陛下脸上看到了寻常人家父亲一般的神情。

    漫长的道路总有走到尽头之时,三个人才候在殿外,里面就传来皇帝拍案而起的声音:“快给朕带进来!”

    叶家父子抖了一抖,屏住呼吸、垂首而入,一到殿内就连忙跪了下去,高呼万岁。

    皇帝在龙椅前负手而立,具有压迫性的目光扫视三人,最终落在薛容和叶文焕身上,忽而冷笑道:“这不是叶公子和他的妾室吗?怎么,要朕祝贺你们吗?”

    叶文焕:“……”

    他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上次面圣,还被陛下夸赞是“不凡”之人,这次就成了讥讽的对象。

    天威之下,叶文焕口齿僵硬,只艰难吐出一句:“微臣知罪。”

    叶长盛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也跟着一同伏在地上,直言不敢。

    皇帝也知道自己失态了,略微平复下心情,不再管叶家父子。他直直地盯着薛容,等待这个许久不见的皇子开口。

    短暂的沉默过后,薛容低垂着眼睛,淡淡道:“您何必与他们计较这些,平白失了身份。过错在儿臣,您罚儿臣便是。”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似乎每一个字都恭恭敬敬,却又隐约透着讽刺。

    叶文焕又是一惊,觉得薛容所言比皇帝的那句话更让他吃不消。

    他早听父亲说这薛容任性妄为,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薛容竟然还敢如此对皇帝说话。

    果不其然,皇帝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他走下台阶,低头注视薛容,缓缓道:“身为皇子,擅离京城一年不归,这个时候却要来同朕辨是非……好、好,朕便问你,平常百姓家尚言父母在不远游,容儿,你又是如何做的?”

    薛容静静地听着,眉目低垂,声音毫无波澜地答道:“儿臣这一年住在叶府,那院子虽小却也无人打扰,比之在京确实深感舒心。”

    叶家父子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问:“这么说来,倒是朕不该让你回京,打扰你的清净了?”

    薛容终于有了动作,上身伏地,行了一个大礼。

    “儿臣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此番回京,儿臣深切认识到自己的忤逆不孝,实在是有愧身份。这么多年,儿臣做了太多荒唐事,在您身边只会惹您不快,实在是深感惶恐。”

    闻言,皇帝的神情稍有缓和。

    谁知薛容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下一句话:“既然如此,不若您废了儿臣,把儿臣扔在您看不到的地方,再不给您添麻烦。”

    整个殿内霎时一片寂静。

    叶家父子的几乎要昏过去了,脸上俱是震惊之色。

    现在的情况比他们预料的还要糟糕百倍。自请废为庶人这种话可不是轻易说得的,但凡传出去,特别是被朝官知道了,薛容的麻烦可就大了!

    皇帝很快反应过来,他怒火中烧,随手抄起身旁带刀侍卫的佩刀,三步并作两步,不由分说地打在薛容的脊背上。

    就连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都不觉惊呼出声,又不敢阻挡。好在刀鞘还在,薛容相当于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仍然一声不吭。

    天子一怒,无人敢言。周围服侍的宫女太监们识相地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

    叶长盛和叶文焕知道情况不妙,硬着头皮求情。他们身为臣子,不能坐视皇帝父子失和。

    皇帝踹了一脚挡在前面的叶文焕,顺手扔掉手里的刀。叶长盛顾不及担忧儿子,趁机说了些话讲罪责担在自己身上,为薛容辩解。

    贴身太监也跟着求情,说:“九殿下这是无心之言,陛下切勿当真。”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冷硬地问薛容:“你以为朕不会罚你?”

    “儿臣不敢。”

    薛容的声音依旧死气沉沉。

    良久,皇帝的声音带了些许疲惫:“你就这样不想留在京城吗?容儿,你还要同朕赌气到何时?”

    薛容再次回答不敢。

    可谁都知道,根本没有他不敢的事儿。叶长盛看得明白,薛容就是在和皇帝赌气,这一口气从薛容六岁那年——邓皇后去世之后就一直存在,直到今日。

    这些年来,皇帝投在其他皇子身上的目光加在一起,都没有薛容多。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重视九皇子,但同样,所有人都看出来,九皇子不想当这个皇子。

    再没有比这很奇怪的天家父子了。

    皇帝与薛容之间无声的对峙最终被太后打破。

    不知是谁传了消息给太后,她怕皇帝气坏了,顺便将太医带了过来,道:“皇帝,你这般动怒,可是于龙体无益。”

    叶家父子与太医对视一眼,三个臣子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诚惶诚恐。

    皇上回到龙椅上坐下,摆手说不用,示意太医给薛容看伤。他那一下子用的力气并不小,薛容一向身体单薄,只怕不会太好受。

    太医略作探查,回禀说:“九殿下的骨头略有错位,需要静养数日,不可再劳动筋骨。”

    都到了这个时候,薛容还是一言不发,事不干己的模样。

    皇帝见状,刚消散的怒意又升起来。

    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陛下,容儿这孩子也到了年龄,该选择合适的封地了,我看就这几天定下吧,也让这孩子磨练磨练心性。”

    就藩之后,若无圣旨,皇子不得擅自离开封地。

    皇帝本来不想这么早就让薛容离京,今日被这么一气,倒觉得让薛容去封地也是个好主意。

    于是皇帝问薛容,对哪个地方感兴趣。

    这一次,薛容没有继续沉默,而是如实回答。

    “洛阳。”

    薛容抬起头,看着皇帝说:“若是陛下开恩,就让儿臣去洛阳吧。儿臣向父皇保证,就封之后,再不会惹是生非。”

    三天后,皇帝下旨,九皇子薛容册封宁王,封地洛阳,即刻离京。

    事发突然,京城官员们都没怎么反应过来,不明白皇帝怎么这么突然就作此决定。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薛容并不在意朝臣们的看法。

    不论如何,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再次远离京城。

    从离开叶府到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去洛阳——他相信,陈秀锦一定会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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