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的人发现,一连好几日,薛容都没有找陈秀锦同房,也没再打探她的行踪,好像已经对她失去兴趣了。

    于是刚被压制下去的猜测和议论又死灰复燃。

    夏蝉见陈秀锦生活照旧、神色如常,没忍住替她着急。

    “殿下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你若是惹得他不高兴了,最好还是主动向他认错。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哪有和主子置气的道理?”

    陈秀锦只是笑而不语,让她不必担心。

    夏蝉无奈,知道陈秀锦有自己的打算,也就不再多言。

    薛容那边,他这几天都躲在露重馆的房间里生闷气。

    他先是让人把那盆连翘花丢到外面,说自己再也不想看到它了。等到下人真的过来询问是否要丢掉,又态度恶劣地把人赶跑。

    一直到今日,这盆花还是被好好地放在走廊里。

    薛容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内看开得正好的连翘,想到气处,随手抄起桌案上的笔掷过去,砸在地上。

    门外值班的詹华不明所以,凑到窗前,想着捡好事安慰他,好巧不巧地提起陈秀锦,说:“既然秀锦姑娘真心喜欢您,您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和秀锦姑娘谈谈。”

    于是薛容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冷冷地说:“闭嘴。她根本就不喜欢我。”

    詹华:“……”

    詹华不太明白薛容和陈秀锦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宽慰薛容。

    好在他知道寻求奥援,让人将忙于管理府内账务的桂芳请过来,说清原委,希望桂芳能想个办法。

    到底是桂芳见多识广,对薛容说:“依我所见,秀锦姑娘对殿下应是有意,只是毕竟当初是您强迫她入府,她可能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您。不若试着投其所好,让秀锦姑娘感受到您的真心。”

    “投其所好?”

    薛容一边听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花盆旁边的几支毛笔上,若有所思。

    *

    陈秀锦以为,她那般毫不留情地拂了薛容的面子,依薛容的性子,必定是不想再见到她,更严重一点还有可能报复自己。

    没想到,薛容会这么快就再次出现。

    不光如此,他这次还带了一名中年女子一同前来。女子衣着朴素,手中拿着几册书卷,同这富贵的宁王府有些不搭。

    看到陈秀锦疑惑的目光,桂芳主动介绍:“这是京城才女柳纨的母亲沈世真,亦是洛阳最有名的女先生,殿下请她过来教姑娘您读书写字。”

    沈世真克制地行礼。

    陈秀锦受宠若惊,连忙还礼,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桂芳,少见地慌乱了。

    “这……我只是一介丫鬟,不识几个字,怕是配不上沈先生这样的人物……”

    她是曾经想过要读书,但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桂芳道:“陈姑娘,宁王殿下一片心意,他知你有此夙愿,才专门为你请了最好的先生来。”

    陈秀锦看向薛容,她没想到,薛容会记得她曾经仅仅只提到过一次的话。

    薛容哼了一声。

    其实他是想自己教陈秀锦的,但桂芳劝她说您不能逼得太紧,还需要张弛有度,让陈秀锦姑娘看到您的宽容、细心和耐心——虽然这三件品质薛容都很稀缺,但为了留住陈秀锦,他不介意装一装。

    “你每天到我的书房学,不必整日待在这里与这些人厮混。”

    说着,薛容瞥了一眼夏蝉,弄得大丫鬟芒刺在背,并且深感莫名其妙。

    送走薛容,其他人也陆续离开,只剩下沈世真和陈秀锦来到薛容的书房。

    陈秀锦有些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世真则在不动声色地打量陈秀锦。

    薛容派桂芳找上门的时候,沈世真颇觉意外。她对这位荒唐王爷的事迹早有耳闻,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宁王府,还是为了教导一名丫鬟——也可能是通房妾室。

    关于这位“陈姑娘”的传闻,她也听说过一点,据说是宁王对他一见钟情,将人强抢入府。

    想到此,沈世真眉头一皱。

    她问:“我听他们叫你陈姑娘,还不知你具体叫些什么,以及你的识字情况,都同我说一下吧。”

    陈秀锦听话地回答了沈世真的问题。她只幼时随在生母身边断断续续习过几个字,后来到了陈家,乡下各地的私塾都不收女弟子,陈家也没钱请女师上门,便搁置了。

    这么多年,陈秀锦全是靠着自己慢慢摸索学习,基本的字都能认识,但也仅限于认识,不怎么会写,也没看过什么书。

    沈世真听了这番话,点点头:“倒是足够努力。”

    她便渐渐收起了轻慢之心,继而问陈秀锦要学什么类型的书。

    陈秀锦说:“先生,我什么都想学。我想以后也成为先生这样博学多识的人。”

    沈世真闻言一怔,进而摇头笑了。

    “‘博学多识’吗?又有什么用。即便是我的女儿,曾在京师名动一时,最后也不过是嫁人生子,渐渐便疏于诗词歌赋了。”

    她展示手中的《女戒》和《女德》,不无叹息地说:“自那之后,我就只为闺中女子讲习四书五经和女教女德,那些就够了。你也是如此。我知道,你是宁王的女人,注定一辈子留在后院,又有何出用得到那些书呢?”

    陈秀锦沉默了片刻,说:“终究是多了一条路可走,不是吗?或许我们还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至少,在能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尽力去做,也算是把握住了自己的人生。”

    “我相信,您的女儿不会后悔和您学习那些书,那就足够了。”

    沈世真表情凝重地盯着陈秀锦,渐渐露出了笑容。

    “宁王虽不甚荒唐,喜欢的女人却是足够与众不同。前面的话,我对很多人说过,她们听了之后都认同我的说法,用女教女德约束自己,学四书五经相夫教子,我自然没必要再教给她们别的东西。”

    陈秀锦恍然,也跟着笑了:“原来先生是在试探我。”

    沈世真坐了下去,将《女戒》和《女德》扔到桌子上,郑重地说:“既然要学,就不能无名无份。我便收你为徒,教你所有想学的书籍,可好?”

    陈秀锦又惊又喜,跪下叩头,正式拜师。

    自从陈秀锦跟随沈世真学习之后,就很少在府内四处闲逛,更多时间是留在书房里温习每日学到的内容。

    到了夜晚,书房的窗上时常映照出陈秀锦学习的影子。

    因为没有读过书,所有的书对陈秀锦来说都很新奇。她一边照着书本划分句读,逐字逐句地读出来,一边描摹书法,练习写字。

    沈世真既然答应好好教导,自然分外严格,每天都布置不少功课。有时候陈秀锦感到吃力,还会主动去找薛容请教。

    薛容内心高兴,面子上却克制着不愿意表现出来,总要说几句“麻烦”之类的话表示嫌弃,然后就挽起袖子,手把手教导陈秀锦。

    他是先皇后嫡子,幼时受过全天下最好的教育。虽说后来的所作所为让当时教过他的那些鸿儒都扼腕叹息,但留下的底子仍然不同凡响。

    陈秀锦起初还怕薛容没有耐心,只问几个问题就客气地说谢,结果发现宁王殿下口是心非,找各种借口要留在书房里,装作看书的样子,实则悄悄用眼睛瞥着陈秀锦,眼巴巴等着她提问。

    偶尔陈秀锦学累了说要休息一会儿,薛容还不答应,硬是拉着她坐在书房里,不让她到别处去走动。

    陈秀锦无奈,又觉得好笑。

    转眼间,不知不觉,陈秀锦在宁王府待到了十月份,再也没提过离开的话。

    一方面,陈秀锦很珍惜这段意料之外的读书机会,不想要轻易放弃。另一方面,在意识到薛容喜欢自己之后,见他为了讨自己欢心如此费心,终究是不忍再让他失望。

    这天,陈秀锦盯着案上宣纸,缓慢而谨慎地执笔。最后一笔落下,一副字顺利写就。

    陈秀锦这几日听了沈世真讲《易经》的“否卦”,提到:“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倾否,先否后喜……否则终倾,何可长也?”

    ——否极泰来。

    世间的所有事,或许都在这一卦象之中。

    一直以来,陈秀锦都是如此期望着。她喜欢这句话,也希望薛容能喜欢,所以她将这句话中包含的祝愿送给薛容。

    薛容看着递过来的字,又看看陈秀锦含笑的眼睛,淡定地点头收下,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变化。

    甫一出门,薛容就叫来詹华,让他把这幅字小心装裱,挂到他的卧房里。

    詹华:“……殿下,您这也太夸张了吧。”

    薛容翻来覆去地展开宣纸,怎么看怎么满意,翘起嘴角,说:“她虽然不说喜欢我,但这幅字第一个送给我,足见她对我有心。我又怎会辜负她。”

    詹华心想,若是不给您,您不得大发雷霆?陈姑娘可是摸透了您的性子了。

    *

    也许也许是薛容实在高兴,放下心来,终于不再整日守在书房外面等着陈秀锦了。

    陈秀锦这才找到机会,在沈世真前来授课之际,将一直贴身珍藏的手帕给对方展示,向她请教帕子上的诗句为何人所作。

    这是她心心念念的事情。

    沈世真仔细看了几遍,摇头道:“未曾听闻过这几句诗。此字迹流畅飘逸,可见家教不凡,应是闺中女子私下所作,未曾流传于世。”

    陈秀锦的心沉了下去,喃喃道:“是啊,帕子的布料用的是上好丝绸,家中定是非富即贵。可茫茫洛阳,那么多高门贵族,我该去哪里找?”

    沈世真见陈秀锦十分看重这块手帕,好奇地问这帕子的来历,以及和陈秀锦的关系。

    陈秀锦犹豫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说是来自一位走散的亲戚,不知是何下落。

    “既是在洛阳,又是大户人家,我应当不难见到才是……”沈世真思考片刻,而说,“这样,你将这首诗抄下来给我。我过段时间要去参加洛阳富户举办的诗会,或许能在那里问到一些线索。”

    陈秀锦真心谢过沈世真,握紧了手帕。

    这么长时间,她终于感觉到,希望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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