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二十五年冬,天大寒,飓风连两月,海溢,没田万亩,溺三万二千八百人,骤雨连宵,城内水高五尺,大疫,川竭山崩,民死二十万有余。帝荒淫,寻长生不老丹,弃民于不顾,天灾人祸国殇,白骨横野,万里飘血。

    有闻,赵氏短命,亡于新日,也不知短命的是皇帝,还是王朝。

    炼风起,有晕如虹。

    当夜,风暴起,浪高万丈,雷霆万钧,齐聚于黑云之间,其威可灭世。暮雨白雪,长夜风淅淅,黯兮惨悴,王师犀甲不见杀声。

    列缺射城阙,血注玉雕,云龙翱寒光,宣政殿前一千长阶映雪。血尸涂地,兵刃横曳,唯有一人身着铁甲戎装,横握冷剑,设阶而上。

    披挂于萧瑟之中猎猎,遮蔽月光,宫闱高墙化为疆场,虽一人,可敌千军万马。

    轰隆一声,殿门被猛地踹开,一个高大的人影现于空缺,因闪电时淡时浓,宝剑滴血,随那人的步伐一点点蔓延向殿内。

    龙椅高置,重金难求的不老仙丹洒了一地,却无人去管。只见雷光又是一闪,皇帝歪脖仰倒在龙柱旁,竟是早早地断了气。

    他一惊,抬头见稳坐龙椅之人头戴十二旒冕,脚踩扶手,将传国玉玺视作玩具一样把玩。

    此人朱唇一抹,正幽幽地笑着,面庞隐于玉珠之下,绝艳不失肃穆。

    权谋不过掌中之物,她不甚在意。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她玩味地一停,“世人语,齐勋王位极人臣。”掌心一握,玉玺化为齑粉,湮灭于风中。

    贵胄不言,鎏金宝剑一闪寒光,残血又乌黑几分。

    “康崇。”

    听到那人喊出自己的名字,齐勋王立刻闪身至她面前,宝刀高竖,径直就要劈下!

    轰——

    雷声又响,照出她的面庞。弑君之人毫无惧色,反倒放松下来,静静地看着这位征战归来的侯王将军。

    叶闯不冷不热地说道:“好久不见,康信安。”

    那剑却偏过她的喉咙,堪堪横在她的脸侧,剑面反射的弧光刺得她眼睛干涩,朦胧中只见康信安的神色利比寒霜。

    康信安有些不可置信,凝眉沉声,“……叶怀瑾?”

    这声音沙哑低沉,硬生生拍打在金壁上,在龙柱间晃了好几个来回。一年多未见,这般沉稳的康信安让她顿感意外。

    叶闯将旒冕满不在乎地一扔,反问道:“我听闻,这世上早就没有锦州世子府了。你如今可寻得到那闲云野鹤的奈何公子?”

    康信安闻言暴怒,宝剑一横,打算割掉她的项上人头。哪知雷光一闪,胸口剧痛无比,登时喷出一口血来,他紧咬牙关,怒喝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同故人叙旧而已。”叶闯两指一推,望着殿门外的满地横尸血水微微出神,“奈何一笑千秋醉,一笑奈何……”

    突然落寞,然而趣意更甚,她冷笑一声,“醉千秋。”

    碎刃千秋,一瞬贯穿康信安的胸膛!

    与此同时,天幕中蓦然开出一个幽洞,将众生都罩在其中,渐渐吞噬天地六合。

    世人不会觉察这道屏障之外更可怕的力量,但隐隐的恐惧让他们不得不关紧门窗,拴好猪羊,躲在屋子里头抱紧孩童,祈求躲过这一场灾难。

    仙门如临大敌。

    十八外洞天已毁,就连三清结界都破了大半边,混妖之力如泰山落下,血月在天,无不预示着一场浩劫。

    仙门百家齐齐入阵,三清虚像携三十三重天的法力震慑大妖,一场血战在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视死如归。巨剑重落,一道尊万仞神像摁剑而立,周身的真气猛然荡开,怒目圆睁地看着即将破风而出的妖孽。

    如此雄浑的妖力,他们面对的可能是千百只大妖!高阶修士纷纷打开一念往生之术,要誓死相抗。“众道友听令,势必消除九妖天召!护我百姓!铲除妖孽!”

    终于!那令人恐惧的力量再次莅临人间!

    幽洞侵蚀血月,卷成一条赤红的长绸,无尽的黑暗中飘出一盏烛火,一双幽蓝的瞳孔吊在高处,随烛龙之身愈加巨大,示威般地停在神像身前。

    雷霆万象,在黑夜中兀地一闪,余声砸得大地深陷几分。黑云倾压,直击头顶,让人单是看着就喘不过气。

    数以万计的符法、灵剑自半空中落下,将黑夜炸开一个个星点,乾坤之法力自神像周身射出,随巨剑一同向前刺去。

    龙鸣破开混沌悠悠而至,一面龙首从幽洞中钻出,双翼的阴影覆盖整片大地,应龙口吐雷柱,一瞬就将神像绞个粉碎。

    众人认出了那是何等高贵神武的神兽,纷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那些大修士只将心一横,一鼓作气开出无数的降妖阵,如雨点般砸到双龙身上。眼见双龙毫发无伤,他们的道心在这一刻彻底动摇。

    幽洞合上,而那濒死的压迫感却更加强烈。

    借以幽幽月光,他们看到那硕大的龙头上竟然有一个人影,尔后恍然大悟,原来没有九妖天召,不是千军万马,只此一人。

    那人就像坐在自家床榻上一般随意,两腿叉开,一脚踩着龙角,手肘随意地支在膝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溃不成军的众人。

    素手一双,却好像在把玩众人的性命,她背光而坐,嗤笑道:“过去这些时日,你们竟还只会这一招。”

    应龙颔首,毫无杀意的动作却惊起山摇地动,等龙首贴近地面,她站起身来,脚下一踏,与百家仙门对立。

    巨龙护在她的两侧,长剑在幽夜之下闪着雷光,令人不寒而栗,更何况那散发着极其恐怖的气息的身影。

    高阶修士对于灵力的觉察十分敏锐,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感到害怕,面前的这个女人,跟他们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就好比高山与蝼蚁的区别。

    太绝望了,绝望到赴死成为了一桩蠢事,绝望到守护百姓的誓言都成了笑话,所谓的金丹元婴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仙门根本不可能从这浩劫中力挽狂澜。

    跑啊,向前跑啊!没有人会傻到用扔石子去击溃海啸!

    第一个,第二个,紧接着所有人都不管不顾地转身逃窜,甚至顾不上回头,他们将法宝扔了一地,只为了跑得快些。

    天崩地裂,哀鸿遍野。

    开天,定海,踏雪而来,玄雷如幽灵一般放肆屠戮。锦江变成血海,扶桑颓然而落,过仙门轰然坍塌,变成碎土一捧,玄弥山早就不知何处,仙娥们也吓得躲了起来。

    仙门有百家,唯有万生门才算得上是真仙门。

    “万生门,又见面了。”她立于锦江之上,缓步走去,万千思绪在心中翻涌,大有故地重游之感。帝休树积雪千层,萤果早已成熟,却无人去摘,随着一声雷响,这棵万年仙木就被劈成了两半。

    她抬手将会武台崩摧,又凭借记忆向降霄殿走去,方走了一半距离,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站住!”丹霞大喝一声,程以璟和常悦跟在他身侧,一见是叶闯,他登时瞪大了双眼,“你这妖道果然还苟活于世!你既然有胆子来,就将贱命留下!受死吧!”

    他们显然是没有领教过她的本事,不怕死地开出阵法,还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刺得叶闯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手起刀落,将那些道修的脑袋尽数削去,只余下三人。程以璟躲得快些,常悦就没那么幸运了,鼻头连着半张脸都没了。

    丹霞对上此等招数,竟然双腿一软,径直跪了下来,不稍时,常悦也捂住鼻子跪倒,剩下一个宁死不屈的程以璟,被她一掌拍得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可笑而滑稽的,整个仙门就这么跪拜在她的脚下。

    叶闯五指抓住丹霞的脑袋,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眯着眼逼问道:“他在哪?”

    ******

    深林高阁,幽深偏僻,苍苔生阶,铜门深锁,青铜兽首瞪着来人,突出的眼珠上布满了阴湿的锈迹,应是许久不见人气,透出些陈旧的灰尘气味。

    丹霞哆嗦着说:“就是这了。”

    她立于青阶之下,抬头遥遥一望,什么话也没说,却把丹霞吓得不轻。这断井颓垣之地属实令人起疑,但她知道丹霞没有胆子耍花招。

    “真是一条听话的好狗。”她故意将“条”字拉得很长,欣赏他不敢怒更不敢言的窝囊样,“趋炎附势,贪生怕死,真是一个好门主的模样。”

    “在、在下……小人,小人,”丹霞弓着腰,“小人如今已经不是门主了。”

    她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滚吧。”

    丹霞颤颤巍巍地应下,立刻转头跑掉,哪知没走两步突然僵住了身体,低头一看,肩膀竟然溢出了一条血痕。只听“咔擦”一声,他的两条胳膊就这么被削了下来。他撕心裂肺地嚎叫着,连断臂都不看一眼,径直向前跑去。

    叶闯踏阶而上,玩笑似的敲了敲门。巨门被这强大的真气硬生生挤开,撕拉一道陈旧的灰痕。

    血雷向内刺去,穿透血肉,紧接着,门内传来一声痛呼,还有剧烈的咳嗽声。叶闯认出了声音的主人,颇为满意地踏入门内,不过半步,门内腥气就压得她喘不过气,眼前登时一黑。

    她努了努眼,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种黑暗,再眨几次眼,方才看到一线月光映照在那人的脸上,他的唇角有些开裂,哆嗦半天没说出话,倒是把嘴唇咧开几道血痕,曾经素月清风的仙君而今看来有些憔悴,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皮肤枯瘦,像是揉皱的纸裹在枯木上。

    风光无量的仇人原来如此憔悴不堪,预先设想的说辞毫无用武之地,竟一时想不出什么风凉话。

    思来想去,她不应景地戏谑道:“你变丑了,江破云。”

    那一双瞳色极淡的眼睛沁出了泪光,在月华之下忽明忽灭,竟比他的灵火更加明亮,叶闯权当自己出了幻觉,猜测那是一时无法适应强光而产生的生理盐水。

    江破云呕出一口血沫,见她信步而来,慌乱中抓过佩剑,若不是借了山河的力,恐怕就要摔倒。

    山河长长曳地,拖出一道映着她的影子的寒光,只见倒影步步逼近,那条应龙也再难忽视,针线织甲,为它平添伤疤。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肩侧,望着那些针脚,他淡淡一笑,“原来……你穿着这件衣服。”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让她恶心不已,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毛都立了起来。叶闯强忍住生啖其肉的冲动,把气憋在鼻腔里,哈出一股白雾。

    新尊的双瞳在月色之下闪着寒光,如同两只伺伏的恶狼,交替着撕咬无边的沉默,黑夜蔓延,她的衣袂伸出利爪,勾向那个萎靡的灵火。

    长剑一横,山河与醉千秋相撞,风神逐渐不敌雷龙,山河的剑身压住他的臂膀,随着她的力量更深,江破云的肩头很快见了红,伤可见骨。

    雷光猛然撞破铜门,将裹在其间的黑夜尽数照亮,她看到了藏在他身后的玄黑石壁,血腥最重的地方刻着他的名字,下一秒,这石壁就被击个粉碎。

    江破云怔怔地盯着她,疾雷呼啸而过,只在他耳侧落下一个划痕。

    打歪了。

    叶闯不满地“啧”了一声,事到如今,以她的实力怎会对不准一颗赤裸裸的心脏?她没有留给江破云任何喘息的机会,碎刃凝成前所未有的硬度,淬火而涅槃,毫不客气地刺向他的喉咙。

    惊世一剑,神威千里,只在她一念之间。

    千钧一发之际,江破云反将手一松,心甘情愿地阖上双眼,嘴角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山河重重落地,宣告他的命将绝矣。

    他的面庞与炼妖塔中的剪影两相重叠,被滔天雷火吞噬的眼眸最后也没有留下丝毫的怨恨和愤怒,反倒有一种心甘情愿的释然,仿佛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他想死?江破云想死?叶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蒙了头脑,他为什么想要我杀死他?……他是在戏弄我,还是有诈?

    不对,不对!他一定有什么阴谋!……江破云断然不会轻易送死!他在使诈!

    扑哧一声,醉千秋贯穿了江破云的身体,但并不致命,只是捅穿了腹侧,第二剑紧随其后,将那个血洞戳得血肉模糊。江破云支撑不住向后仰去,像一只被折断的纸鸢被她箍在怀里,他的手虚虚地攀着她的肩头,随着血液的流失慢慢滑落。

    叶闯毫不怜惜地又是一剑,正中他的下腹,极为罕见的兴奋之色浮现在她的眼中,在幽夜血光的衬托下极为可怖。

    “我改变主意了,江破云,”她抚过那半闭不闭的眼睫,在他即将昏死过去的时候猛然一拉,手臂环过他的腰,五指插进伤口往里勾去,生生拽回了他的神智,“人生漫漫,我可以折磨你无数次。”

    江破云的身体愈发沉重,无力地挂在她臂弯中,连同那失焦的目光一起惹她不快。叶闯将重心移到五指,反复蹂躏他的神经,“看着我,江破云,我要你看着我。”

    他张了张口,手指突然一缩,用力地攥住她的胳膊,至于他口中呜咽着什么,她倒是无心去侧耳倾听。

    “江破云,你离死还远些,”叶闯一勾唇,在他耳畔低语,“我要你生不如死,这样才解恨,这样才有趣。”

    她掐住他的下颚,欣赏着他这份脆弱不堪的表情,目光落到那双干裂而丑陋的嘴唇,不自觉舔了舔唇,报复心大发地撕咬上去。

    人的口腔十分敏感,也正因为如此,痛觉才如此真实剧烈。她要撕烂他,嚼碎了咽进肚去,要听见他恐惧的呼吸声,而又无法抗拒她的颤抖。

    鲜血自唇角相交处流下,包裹着铁锈气味的雪香充斥着她的口腔,野性驱使她索取更多,叶闯掐住他的后颈,让他与自己紧紧贴合,另一手反握剑柄,戳住他的后腰,一点点地向里刺去,直到贯穿她的身体,鲜血交融,将他们的血肉藕断丝连般紧紧地缝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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