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他那薄削的肩膀一望,突然有种他会融化的错觉,如果他真的疼死了怎么办?如果她回不来怎么办?是不是该下一道命令,三日之内不见她归便将他放出?

    可她已经下了死命令,怎能朝夕令改?不行,有损威严。她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扶额叹息,想开口却什么也没说。

    算了,他不会有事的,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反正他怎样的下场都对她无关痛痒。

    她最后横了一眼江破云,转身向殿外走去,方迈开几步,却听见身后响起一声“扑通”,紧接着就是一句质问,“你去哪?”

    殿内寂静得很,侍卫们拼命压低呼吸声,像瓷人一样跪在暗处,存在感忽略不计。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扶着墙壁、双目猩红、面色惨白、抖得上牙打下牙的罪人,正在质问当朝陛下、天齑帝尊此时此刻要去哪。

    叶闯嗤笑一声,转身便走。

    他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拉住她的手,“你要去哪?”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一甩手,径直扼住他的喉咙,指尖摩挲着他的侧脸,却又残忍地推开了他,“现下,你不应该更担心自己的安危吗?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侍卫们疾步走去,刚想要拉开江破云,却被他一个眼神给震慑住了,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大地颤动,远方传来魔种的凄嚎之声,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刺破这捉摸不透的寂夜,有一道光弧沿着他的脸侧划下,如流星坠地,她只当是错觉,反而去琢磨他为什么会夜盲,“你什么时候能看见东西的?”

    黎明爬上长阶,照亮她的轮廓,或许是眼睛畏光,又或是她身披的华服太过耀眼,又或是她的眼神太容易刺痛他的伤口,江破云垂下双眸,喉咙泄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天亮了,我就能看清了。”

    映在玉砖上的影子慢爬,朦胧之中,他看到她的影子走近,贴近他的双唇。江破云猛然抬头,望见那张隐于阴影之下的面孔,突然乱了早已死寂的心跳。

    而她的心也乱了。

    那双熠熠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一瞬看穿她的魂魄,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头,咽回肚子,烧起一团泥泞的火焰,拧干了她的心脏。

    她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除他以外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色彩,甚至除他以外的所有都失去了生命,只有那双读不懂的眼睛闪着微光,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

    似乎是知道她想质问什么,江破云率先开口,“我担心你会受伤。”但他也知道,叶闯不会为一句“担心”而停下脚步。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为自己那一片刻的触动,“何必说这些假惺惺的话?我不会轻易放过每一个折磨你的机会。”她挑着眉头,轻佻而随意地抚过他的侧脸,落下利落的一掌,“放心,如果我死在未知之处,你也会在洗池水中活活疼死。你不如再多担心一些,毕竟你的命现在跟我连在一起,而我又是不惜命的人。”

    江破云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不停地扣着指尖,不慎下手太狠见了血,疼得皱眉“嘶”了一声。

    又在抠指甲,叶闯不满地哼了一声,手指头都快烂了还在扣,他没有痛觉吗?奇怪,他以前可没有这个习惯,自残的习惯也没有。一定是在卖惨,她坚定地想,他一定觉得这样她就会心疼他,她可不会上当。

    “我会告诉你的。”

    面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她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真相。”他的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你想要得知的一切,在你回来后,我会告诉你的。”

    突如其来的坦白在即将打响的大战前显得无足轻重,却像一条条细线绊住她的手脚,牵引她往回走,而她又是个急性子,当然忍受不了这种煎熬。

    “现在告诉我。”她上前一步,打算逼他开口,而这时地阴魔种的攻势愈加凶猛,奔着撕裂天地的劲头竭力嘶吼,她不得不分心去观望事态。箭在离弦,她必须立刻走。

    他捏准了她的性子,并没有依她,只不为所动地笑笑,“活着回来,你就能知道所有真相,包括被我掩盖的一切。”

    叶闯咬紧后槽牙,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手指凭空一划,撕裂时空破开结界,混妖之地与乾清宫中相接,登时狂沙肆虐,连那几个身披盔甲侍卫都要跌倒。

    踏入混妖之地的前一刻,她不知为何回眸一望,正好瞥见他的身影,他的身形如此瘦削,即便会被混妖之地的狂风撕成碎片,也要执着地站在那里,目光不曾远离她一分一毫,如同沙漠中的一棵枯木,孤独地扎在荒土黄沙之上,等待一场永远不会洒下的甘霖润雨。

    似乎是明了帝尊的这一眼,侍卫们架住他的双手,把他像犯人一样拖了下去,而他并没有反抗,只是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她读懂了。

    ——要活着。

    他要她活着回来。

    头一次有人要她活着,她也是头一次如此坚定不能轻易死掉。

    真相是什么呢?她预先铺设的所有可能会不会都成为一个笑话?他隐瞒了什么?他到底想要告诉她什么?

    她太想知道了。

    叶闯命纪冬布下结界,南昆镇守,以免有漏网之鱼,她自己则独身与战。

    她身披轻甲,手起刀落,一瞬杀掉数百只地阴魔种。由黎明战至黄昏,她好像不知疲惫一般,所到之处魔种尽灭,碎刃千秋携雷霆重怒而至,杀破混沌,她向荒土血海深处走去,身负寒霜,鳞甲映辉,血溅其身化灰而去。

    地阴魔种前仆后继,像一团蝇虫围着她转,叶闯烦心不已,剑势也越来越快,她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向前走去,终于来到魔种的诞生之源。

    一只巨大的血色之瞳悬浮在幽夜最暗处,散播无穷无尽的欲望,蛊惑潜入者踏进魔窟之中,吸取他们的魔煞之气。黑雾围绕血瞳,低吼声随形散形聚而变化,其状与地阴魔种无异。

    看来她找对了地方。

    叶闯两指抚过醉千秋的剑身,汇雷霆之力于剑尖,应龙长啸而出,玄雷应诏而去,搅动混沌一剑破空,而血瞳却能吸取这毁天灭地的雷霆,化为自身的力量,驱使更多更强的魔种向她杀去。

    叶闯欲挥剑再砍,而混妖之地发生异变,整个空间骤然压缩,她难以避开逼近的血瞳,只得挥剑相抗。

    难道是结界出了问题?她眉头一皱,发觉事有蹊跷,若非有人自结界外使坏,不会发生这种情况。除她以外,还有谁拥有此等力量?江破云?不可能。那就只剩下……

    “呃!”她胸口一痛,低头看去,只见胸口正中插着一把冰刃,白鸟之力自冰刃渗出,绞杀她的经脉。血瞳怒睁,将她彻底吞噬!

    叶闯堕入黑暗之中,冰刃消散,胸口的血洞飙出一条血绸,坠向死寂。她握紧剑柄,调整身体,以剑做盾,半跪于虚空之中。

    “原来是你……”她咬紧牙关,护住胸口的伤口,纪冬应是在冰刃之中淬了毒,她的伤口迟迟没有愈合。

    她向四周望去,山峦焦黑,岩浆覆地,唯见火光,不见日月。倏然,黑暗中冲出一只彘状人面凶兽合寙,黄身赤尾,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去。忽有婴儿啼哭之声,牛形苍身凶兽犀渠狂奔而来,龇出尖牙利爪,势必把她撕碎。狐身鱼翼之凶兽「朱獳」,豹身长尾人首牛耳之凶兽「诸犍」,四角牛身人目彘耳之凶兽「诸怀」,人面鸟翼之灾蛇「化蛇」,皆双目血红,浑身散发着黑气,已然是失去神智只会杀戮的凶残模样。

    此六兽齐力而来,其势可吞山河,叶闯唤雷电以应,烛龙衔烛而来,金乌射日,雷起,所经之地万物皆灭。六兽不敌,雷光直刺,冲向雾夜尽头,闻有白鸟嗥鸣之声,只见一人脚踏鸾鸟而来,发梢翠色,眉心刻有白鸟之印,竖瞳白羽,白雷飘花,劈断雷光。

    花瓣四散,有一瓣落在叶闯的肩头,她捏起来一看,花瓣丹色,三指大小,叶川在后院种满这花,每当初夏之时,他就会站在花下观赏,一站便是几个时辰,她小时候曾把它认成牵牛花,而爹告诉她,这种花叫作“凌霄”,生于悬崖峭壁,于逆境之中生长,跟那个人的秉性很像。

    她怔怔地看着那人向她走来,“你是……”

    “好久不见,小闯。”织夏一笑,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一来就给你娘一个大的。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封印给毁了?”瞧见叶闯懵懵的样子,她往身后一指,“瞧见那座山没?这是你娘我和兀梼拼了老命才搬来的,为的就是抵挡住地阴魔种,保护混妖之地。”

    她看到叶闯这副要哭不哭的表情,自顾自开朗起来,“哎呀,其实全是老娘的功劳罢了,至于兀梼嘛——用了他一半妖力罢了,功劳忽略不计。喂,别老哭丧着个脸,见到娘亲你不开心啊?”

    叶闯偏头“切”了一声,“那些失控的凶兽是怎么回事?”

    织夏夸张地张大嘴巴,“喔,那是你活了九万多年的老祖宗们。不过运气不好,才在九万年前的大战中捡回一条命,又被地阴魔种吃掉了。”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织夏沉默半晌,尔后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到【禁忌】的所有生灵,都会失去□□,失去自我意识,以灵魂的形态存在。因为我足够强,所以没有失去神智,还在跟【禁忌】作对。”

    “什么是禁忌?”

    “就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嫉妒,憎恶,悔恨,贪婪,这些欲望汇聚在最阴暗的地方,积年累月就成了地阴魔种,而你看到的那只血瞳就是【禁忌】,是一切罪恶的起始。简而言之,你要死了。”

    叶闯:?

    织夏哈哈一笑,“上当了?为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叶闯有种第一次遇见叶无双那时的无奈。

    织夏歪着脑袋看她,目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小脸留疤了?”

    她后知后觉一摸侧脸,巫疆一战中被江破云划伤左脸,伤口不深,却也留了一道两指长的疤,久久无法愈合。时间一长她也就忘了,毕竟这伤疤算不得起眼。

    “胸口被豁了一个大洞,也不喊疼,”她的双掌凝聚一团温暖的灵力,尽数灌入叶闯的伤口,“娘在这里,怎样哭都没关系,娘也不笑话你哭得丑。”她回想起什么,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你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一团,长得皱皱巴巴,哭的声音倒是很大,还把我和你爹吓了一大跳呢。”

    叶闯僵硬地笑笑,低下头去,沉默地看着自己渐渐恢复的身体,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不说话?快跟娘亲聊聊你的事啊。”

    她眼神飘忽,转移话题,“魔种来袭,我需要尽快……”

    “哎呀,我困在这这么久都快憋死了!你快跟我说说话,说完我们就去把魔种除掉!一个不留!”织夏像个孩童一样欢呼雀跃,揽住她的胳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家小闯真是长大了,比为娘高半个头都不止呢!”她越说越兴奋,叽里呱啦说完一通,说她小时候有多么可爱,多么讨人喜欢,而叶闯听着这些却越来越沉默,最后定在原地,松开了织夏的手。

    “我杀了很多人,”她摊开手掌,只觉得手指上沾着无数人的血,“我不是什么好人。”

    织夏愣住,转身去拉她往前走,“怎么会呢?”眼见没有拽动,她又笑起来,“就算小闯在旁人眼中是小坏蛋,为娘也认定你是好孩子!”

    叶闯的头垂得更低,在织夏再走近一步时,她下意识往后一退,“不……我……”

    织夏不由分说地拉过她,像哄孩子一样摸着她的头顶,“我都看到了,小闯,你爹爹的死,八怪的死,我都知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失望,毕竟,我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人。还有啊,为娘不愿再听你唠叨这些自责的话,要是你都算坏人,那我这老脸往哪搁?哎呀哎呀,小闯要掉小珍珠了,那我就此打住。”

    她撇着嘴“哼”了一声,任由织夏把她的头顶揉成一团鸟窝。

    织夏揽着她继续往前走,坐在一片虚无幽深的海边,看着沉默的黑夜翻起荧蓝色的浪花。

    她初来混妖之地被妖驱赶时也这样孤独地看海,不过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愿意陪她看海的人,也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

    叶闯静静地讲着自己如何走过二十年的路,讲自己如何行走江湖,讲自己如何在妖界站稳脚跟,又讲自己如何成为帝尊。织夏就坐在她身边,托腮看着她,认真地听着她的故事。

    这样讲着,把自己闷了数年的心事全部倾倒出来,她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部分终于发了芽,破开那层阴湿的土壤,刺破她冷硬的心壳。

    织夏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轻轻地晃动身体,就像哄睡摇篮里的婴儿,“我们小闯,这半生过得孤不孤独啊?”

    她摇摇头,“有你们,有八怪,我就不孤独。”

    “你的确不是孤单一个人,”她轻轻地笑着,眼底闪着些许泪花,应是缄默已久的愧疚和爱,“我也希望你永远有人陪伴。”

    “倘若从未有一个人坚定地站在你身边,从未有一个人擦去你委屈的泪,从未有一个人陪你走过千山万水,从未有一个人为你遮风挡雨,从未有一个人心疼你行走过刀光剑影留下的伤疤……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很心疼你。”

    “可是小闯,在你这踽踽独行的半生中,真的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吗?真的没有一个人爱着你,永远守候着你,期盼你回到他身边,跟你拥有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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