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亮时,闻青吟被几声莺鸟鸣啭唤醒,这才惊觉自己竟靠在谢予安的背上睡着了。

    眼下正是晨雾初融,黎明的曙光浅浅斜入洞里,罩在二人身上便显得尤为恬静。她起身,将借用的一半被子还给谢予安。

    见他依旧双目阖着,本想不吵他就这么离开,不料走到洞口时身后传来温声叮咛:“回去记得多喝些水,你体内的毒尚未完全化解。”

    闻青吟低低应了声,旋即转出洞口。

    一直懒得睁眼的谢予安这才睁开了双目,缓步至洞外时那道青影刚好经过崖角那块巨石,见她脚步已恢复往日的轻盈,他的心总算稍安,直至目送身影消失,才又回到了洞里。

    今日等着她的,只怕是另一场硬仗。

    这厢闻青吟回到寮房,所幸隔壁的盼夏还没起,她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水饮下,又摸了摸手臂,仍是有些发麻。

    看着那绑得一塌糊涂的右手,一时忍不住露出个笑容,她一点一点解下布条,其实手上的割伤并无多重,下手时她自有分寸。

    也不知谢予安给她涂的什么药,如今那些伤口竟隐隐有愈合之势。

    想到稍候可能要上演大戏,她还是决定先回榻上再补一会眠,如此才有精力与他们周旋。

    约莫只睡下半个时辰,闻青吟便被屋外的吵嚷声给闹醒,迷迷糊糊间还不及反应,“咣”一声门板被踹开的动静已彻底令她清醒!

    不出所料,果然是大伯母带着二姐姐等人来“捉奸”了。

    门前此时站着的,除了闻家人还有不少如闻青吟这般住在寺中的女香客,显然先前那翻吵嚷是有意引起大家注意,好令这出捉奸戏码更加热闹。

    二姑娘闻青月半点不作掩饰,兴兴头头冲进屋来,先是往榻上找,见只有闻青吟一人后又开始满屋睃巡,等目光再度落回到闻青吟的身上时,已有些急躁:“三妹妹,表哥去哪了?”

    闻青吟慢条斯理的理着长发,眸中泛着慵懒惬意的水光,在闻青月的质问下抬眸,显露几分诧异和失落:“表哥?哪个表哥?原来大伯母和二姐姐不是来看我的……”

    这种局面下,闻青月已不需再扮姐妹情深,干脆撕破了脸挑明:“三妹妹你还在装什么?昨日随章表哥来看过你后便不曾再回家,不是你把他藏起来还能是谁?!”

    挤在院子里的女香客们闻言已缕出个大概,切切私语起来,闻青吟透过窗子扫她们一眼,脸色不免有些难堪:

    “二姐姐,昨日分明是你来看我,哪里来的随章表哥?这里可是尼寺,男香客只能在前院进香,后院寮房是断断不能涉足的。”

    想了想,她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骇然地以手捂唇:“难不成那个一直跟在二姐姐身后,头戴帷帽的高个丫鬟竟是男子所扮?”

    她痛心疾首道:“二姐姐糊涂啊!你如此做不仅坏了青门寺的规矩,还坏了后院里所有夫人娘子们的清誉……”

    闻听此言,原本还挤在门外看热闹的那些女香客们纷纷怔住,寻思了寻思便作鸟兽散,生怕慢一步就要被人瞧出是哪家的女眷,从此沾上污点。

    外人走净了,闻青吟便不需一味装糊涂,将门关上,扶了扶额:“瞧我这记性,昨日那个好像还真是随章表哥,只怪我当时病糊涂了,竟没认出来,就这么将他给赶走了。”

    “你把随章赶走了?”一直沉眉肃目的薛氏终是开了口,如今倒真有几分担心起自己的侄儿来。

    闻青吟笃定的点头。

    薛氏看向自己女儿,眼风带着问责,闻青月赶忙道:“你胡说!昨日我明明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随章表哥出来,想着你们许是要长谈,这才独自先下了山。”

    “二姐姐若不信,大可去问前院的比丘尼,看随章表哥是几时离开的。”离青吟也丝毫不心虚。

    男扮女装混入尼寺里,本就是坏规矩的事,哪个又舍得下脸面真去前院问?两相对峙间,院子里再次起了喧闹声。

    闻青吟正迟疑着要不要出去看看,自己的门已被叩响:“闻施主,府衙来人要问讯,还请出来一见。”

    听出是清慧师太的声音,闻青吟忙将门打开,先朝师太合了一礼,遂看向院中两个身穿皂衣头戴吏巾的男子。

    “不知两位差爷有何贵干?”她问。

    年长的那名衙役便道:“今早有人报了官,在后山半山腰处捡到一名坠崖的男子,方才听闻你家恰巧有走失的远亲,可有此事?”

    闻青吟心下暗暗打鼓,面上仍维持着平静,正待开口,身后薛氏已抢了先:“回差爷,确有此事!不知他现下在何处?”

    那衙役转身招了招手,便有另外两名衙役抬着一个担架过来,躺在上面的男子虽则血肉模糊,却也不难认出正是薛随章。

    闻青月见状吓得藏去母亲身后,忐忑问:“娘,表哥是不是……死了?”

    薛氏也怔愣了须臾,随后慢慢走过去,边哭边帮侄儿擦着脸上的血:“随章……你这是怎么了?明明昨日出门时还好好的……”

    哭了一会儿,她扭头看向闻青吟,眼风犀利:“是不是有人害了你?!”

    闻青月虽紧闭着眼不敢看,但也不忘了帮腔:“三妹妹你倒是说说,为何表哥来见你一面就遭此横祸?这青屏山常年香火鼎盛,还有山匪不成?!”

    闻青吟的目光始终定在薛随章身上,眼底忽而掠过一道暗芒,语气里说不清是放松还是更加警惕:“他还没死?”

    方才她依稀看到薛随章的胸膛起伏,

    那衙役哼笑一声,道:“我何时说他死了?算他命大,被一棵老树挂住了,不然那么高的山崖掉下去指定断气。你们既是他的家人,就赶快送医馆吧,再迟了只怕神仙也难救回。”

    衙差将伤者移交给家人,也没有再深究的意思,终归人还活着,若有冤情待醒了自然会再去报官。

    本以为这趟差事便算暂时了了,怎料才走出没几步身后突然“诈了尸”!

    薛随章豁地坐起,睁眼就念叨着:“为何要害我?”

    “为什么要害我?”

    ……

    他双眼并未看向任何人,只如中了邪一般涣散,原本打算就此结案的衙差们听了这话,便不能偷懒耍滑了。

    苦主既然活过来喊了冤,那就得找出案犯来才行。

    是故那名年长的衙役又走到薛随章的身边,俯低了身子询问:“是谁害的你?”

    先前躲回房的那些夫人小姐们,这会儿见动静闹得更大了又陆续出来,很快院子里再次聚满了人。

    薛氏扶着侄儿的手,鼓励道:“随章,快给官爷说到底是谁害的你?别怕,有官老爷给你做主!”

    薛随章艰难缓慢地转过头来,先是看了看正抱着自己哭的姑母,随后视线掠过她落到了闻青吟的身上。

    闻青吟不由心下一凛,这会儿功夫已在心里将谢予安数落了百八十回!亏她将他想得如此厉害,结果做事拖泥带水,自己这个苦主马上就要变成案犯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随着薛随章这个苦主的视线投向了闻青吟,就在大家心里即将相信薛氏母女先前所言时,苦主开口,却是出人意料:

    “姑母,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这话说出口的同时,他的双手已掐在了薛氏的脖颈上!

    “母亲!”闻青月被这突然的转折惊得尖叫出声,一时也顾不得怕了,跑过去用力去掰薛随章的手:“表哥你疯了?!你看清楚,你掐的可是平日最疼爱你的姑母!”

    奄奄一息的人,突然之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神力,几个衙役上前才堪堪将他制止住。

    薛随章被反剪了双手,额上青筋暴起,双眼犹如两轮血月:“疼爱我?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着,冲着几个官差大声指认:“就是她,薛舒兰!我的亲姑母!推我坠崖的人就是她!你们快把她抓起来——”

    “两年前她蒙骗拆散了我和表妹,两年后又想利用我阻止表妹高嫁!她怂恿我以下作手段去毁表妹的名节,见事情败露,她又要杀我灭口!”

    此时的薛氏已面白如纸,眼角的泪将落不落,整个人都傻住了。全然不明白侄儿为何会如此说。

    闻青月亦同样震骇,起先觉得是表哥疯了,在浑说一气,可听他后面说的话里,许多又是她也知道的。难道表哥没疯,说的都是实话?

    闻青月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母亲,“娘,不是真是你吧……”

    话音才落地,气极的薛氏转过头来就给了亲女儿一巴掌!“他疯了你也疯了?跟着外人一起来败坏你亲娘?!”

    闻青月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闭了嘴,可一旁的薛随章仍在叫嚣。一旁的衙役也不能装聋子,自是要将薛氏一并带回衙门审问一番。

    官府拿人,薛氏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抗拒不得,只能抹着泪忿忿跟着他们去。闻青月拉住她的胳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娘,不要去!”

    一但进了衙门,便是最终全须全尾地出来,也难免日后被人说三道四。身为当家主母,薛氏这一去便是丢的整个闻家的脸。

    可薛氏又有什么办法呢,继续纠缠下去只会更加难堪,眼下至少不必带枷锁。她叮嘱了一句:“回去告诉你父亲,让他想办法来救我。”后,狠心甩开女儿的手,随着衙差们一齐下山。

    一干人等都被带走,院子里的人也渐渐散去,只余闻青月呆愣愣地杵在当中,似尊泥胎木雕。

    良久,才想起母亲离开前说的那句话,突然回过神来,急急带着丫鬟也下山去了。

    闻青吟在窗畔看着,心绪说不出的复杂。

    事态为何会演变至此,谢予安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薛随章说出那些话来?

    不过转念,另一桩事也让她生疑,大清早闹了这么大一场,隔壁曾嬷嬷和盼夏断没有听不见的道理,为何至今也未露面?

    心中一紧,她急急去隔壁瞧,推门进去才发现两人竟还睡着。

    略一琢磨,便释了疑,昨夜薛随章做那种打算,自是要断了她的求救之路,看来这屋里也被他动了手脚。

    曾嬷嬷虽是下人,但深得侯府的尊敬,日常也是少不了熏些香。闻青吟揭开香炉闻了闻,那味道的确不像平日。

    是以赶紧将香炉端出去,又推开窗子通风,回屋后用清水投了帕子给她们擦过脸。如此这般,两人还是一直睡到了过午才醒。

    自知闻家的事是瞒不住的,闻青吟干脆主动向曾嬷嬷交了底儿,曾嬷嬷听后气得使劲锤了两下榻:“这简直没王法了!想不到那薛氏竟联合她的娘侄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连我这头都下了药,这是一点活路也不给你留啊!”

    恼了一通,曾嬷嬷才心疼地握过闻青吟的手:“这些年你在那毒妇眼皮子底下是如何讨的生活?真是苦了你了……”

    她将闻青吟往怀中带去,悲极之下竟是忘记了主仆之分,只如个慈爱的长辈。

    闻青吟长这么大都没有得到过祖母的一点疼惜,如今在这侯府老嬷嬷的身上倒是有了些许体会。

    原本已经渐渐消解掉的情绪,在老嬷嬷的怀里又都翻涌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头一回在个外人面前展露了自己脆弱的一面。

    哭完,曾嬷嬷拿帕子给她揩了揩眼角,宽慰道:“小娘子放心,此事老奴必会一五一十回给侯夫人。你也不必担忧,此事错不在你,你这位婆母啊,也不像你想像的那般刻薄。我这个老婆子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几句的。这口气,总得给你好好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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