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了这通撞之后,游骋一连两周都杳无音信。

    仿佛这经历的一切都是纪令闻虚构出来的,从未真正发生过。

    纪令闻想找人把游骋捞出来,找了一圈所有人都避之不及,还是园丁私下悄悄跟她说,申请会见名额比什么都强。

    园丁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这次游骋犯了大事,社区里很多管理层都在看笑话。而纪令闻平时待人平和,就以为她想插手这事。

    园丁还知道,纪令闻跟那帮清理者都很熟,好像还和黑市老板关系非同寻常,如果她有那个心,当然易如反掌。

    静默片刻,纪令闻声音平淡:“既然你不愿意,自己跟游骋说,我不会替你一比一转告。”

    她的语气挺硬,园丁沉默了好一会儿。

    纪令闻以为他会生气或者挖苦,谁想园丁忽然说:“你只管往上申报,那边会同意你去。”声音异常缓和,说完就去撒菜种了。

    纪令闻狐疑的递交了会见申请,果然得到了回复:审批通过。

    其实说难听点,叫探监。

    这个游骋,只会自己担着。

    但他说过的话犹如魔咒缠绕在耳边。

    万一他真有个好歹,她也脱不了干系,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检查站的工作还没停,纪令闻生怕突然就来人,像上次一样把她抓走,上班都得留个眼放哨。

    反反复复的做噩梦。

    梦里,纪令闻站在空旷的广场,被无数双手指责、谩骂,每句话都像箭矢般射向她,让她无处可逃。终于,纪令闻在极度混乱中猛地惊醒,汗水湿透了衣襟,心跳如鼓,久久难以平复。

    殊不知,游骋那边也不好过。

    本以为申请会见名额要费点功夫,好不容易申请下来,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第一时间就赶过去。

    纪令闻来探监的时候,游骋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囚室里,四周是冰冷的铁壁,没有窗户透风,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光。

    他坐在椅子上,有皮带作为固定,脚下是染红的地毯。她看见他额头暴起的筋脉,少了平日的风采,手长脚长规矩弯曲,依然维持着上次那样端正的坐姿。

    这跟纪令闻预设的见面场景,不太一样。

    没有严刑拷打,手却被拷在扶手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个人是何许人也,纪令闻比游骋还心知肚明。

    游骋那一遭摆明了不给面子,也是间接打了管理员的脸。

    他的隔离服虽是定制,但也禁不住身材壮硕,伴随呼吸微微起伏。

    游骋低着头,看也没看一眼,自己将带血的地毯踢远,主动对纪令闻道:“如果审批不通过,你是不是打算劫狱?”

    也不是不行。

    纪令闻一怔,未曾料自己的心思这么快就被识破。

    她也知道自己没资格替游骋说话,真要让她眼睁睁看着他受罪,恕她做不到。

    “是有这种想法。”纪令闻倒神色自若地答,这才问到关键问题:“那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她在他对面停下,稍微有点不自在。

    两人有过好几次交流,但都是面对面,生死中。这么看着对方狼狈地讲话,还是第一次。既不是陌生人,又称不上熟识。

    游骋一愣,旋即闷笑出声:“好。”

    他似乎是失血过多,又像是说到他心坎上,这一声‘好’回应得非常偏激。

    从那天游骋揽下所有责任起,纪令闻就想找他好好谈谈了。

    太讲义气也是种意气。

    “我有话跟你说。”

    “要是跟认错有关,就不必开口了。”

    游骋语声虽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一反常态的。

    纪令闻不太懂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出这句话,难道他以为她靠不住了?

    又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游骋一语双关,“有什么话最好烂在肚子里。”

    又不是傻子,纪令闻何尝听不出这话里的另一层含义,她倏地抬头,就看见上方悬挂的监控传感器。

    这里的确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游骋答应过的事情,从来没有食言过。

    纪令闻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也没别人了。她觉得,起码在这件事,她没有问到底,毕竟她也有隐瞒他的事。

    不过游骋到底要做什么?他的语调听着很蹊跷,太配合了。

    探监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有人来催,纪令闻正想绕过他出门,就听到他寡冷的嗓音响起:“我的头还在疼。”

    是强调。

    他喉咙里低哼一声,带着几分闷哑。

    果然还是那块板砖留下后遗症了吗?

    纪令闻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茬,她早忘得一干二净。

    做错了事,有的事大,有的事小。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她既砸了游骋,这就是报应。

    纪令闻本该走向楼梯的,但双腿不听使唤了似的,朝着游骋大跨了一步,脚尖离他有不到十公分。

    他们之间隔着一扇玻璃窗,游骋没靠过来,她不是看不到他的惨状,无法,只压低声音:“等你出来我再补偿你。听话。”

    一码归一码。

    纪令闻心里有一杆秤,这祸既然因她而起,就不能把脏水都泼到游骋身上。

    社区还有很多未知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也说不准还有转机。不必急于一时。

    “我也算和你同舟共济了。”游骋想说却很有分寸地止住了,只用那双黑眸一瞬不瞬瞧着她,肩膀颤颤巍巍,随时都有失衡的可能。

    当然这话乍一听说不清哪里怪,纪令闻也就点头,实话实说:“谁叫我们是表兄妹呢。”

    她才发现他抬眼定定地望着她,嘴唇泛白,冷峭的面庞仍旧讳莫如深。

    没人敢动游骋,但真要杀鸡儆猴拿捏底下人,还不是管理员轻轻松松的一句话。

    路过指挥中心,纪令闻一步都没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刚才她说话的语气,为什么那么像游骋?

    半点前兆没有,居然被邀请进去了,纪令闻压根没想过的,而门在她刚进去就迅速合上。

    在LED灯带微弱而迷离的闪烁下,这位管理员的办公室仿佛是一个超脱于现实之外的秘密据点。

    办公室的墙壁由一种半透明的合成材料覆盖,这种材料在夜色中微微发光,上面还镶嵌着一块块不规则的显示屏,不时地闪烁着数据流和代码,发出低沉的机械运转声,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整个办公室都是一套活生生的、呼吸着的数字生态系统。

    中央摆着张黑色金属与碳纤维材质的办公桌,桌面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电子设备和数据版,让人不禁遐想办公室的主人有多忙。

    纪令闻看着周围的环境,又看了看管理员办公室的门,突然想起大事记里好像提到过,指挥中心……好像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

    好死不死,纪令闻的工牌开始响了:“警报!非指挥中心工作人员,无权进入此区域。”

    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

    无论是在宿舍、检查站还是公共场所,都似乎被无形的眼睛紧紧窥探着。

    进了指挥中心感觉更甚。

    这下准没好事。

    一台全息投影仪静静伫立着,偶尔投射出三维立体的图像,只是还没等纪令闻开口,就听到一道声音的质问:

    “你手里藏着什么?拿出来。”

    纪令闻伸出手看了看,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藏。

    唯一能说的上有东西的大概就是,掌心上不定时显示的文字,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况且,全息投影人像是背对着她的,怎么会知道她手里有东西?

    反常。

    实在太反常了。

    纪令闻抿了抿唇,出人意料的淡定,“你是管理员。”

    她以坚定的语气陈述,无疑是一个肯定的断言。

    全息投影人像跟没听到似的,继续思忖。过了几秒才缓缓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诘问的姿态。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纪令闻深知这是戏弄,却不得不继续做做表面功夫,因为这张脸,简直就是她的镜像,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神色稍逊一筹,略显黯淡无光。

    这就是智核社区最高权限持有者的真面目吗?未必。

    纪令闻往前移动,主动伸手展现在全息投影面前,触碰到影像,对方并未闪躲,但表情显见地露出一瞬间的僵硬。

    一开始纪令闻确实没想这么做的,可为什么手伸出来的那一刻,她会主动伸出手,完全把自己本来意愿抛之脑后?

    像这样的越矩行为,摆在明面上,发生在刚才几乎少之又少。

    故而一眼就被全息投影人像看穿:“你这是想偷袭?”

    “我一个小职员,见到管理员激动也不行吗?”她睁眼说瞎话。

    全息投影人像端详着纪令闻,忽然溢出一声轻笑:“小职员,你知道我叫你过来是为了什么吗?这么多年,你还是死性不改。”

    话锋一转,“不过还差点火候。”

    “我算是领教到了。”纪令闻没什么表情地敷衍了句,转身就走,却被头顶的牢笼套住,转眼圈进在方寸之地。

    气氛说不上剑拔弩张,却也出奇地虚晃一枪。

    不过,这种氛围不会持续太久。

    没过片刻,一道失真的声音传入纪令闻耳内:“此间种种,就算你不折腾他,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作为交换,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纪令闻自知抵抗不了,且游骋还在他手里,她也不会过激,于是怂恿了一下:“你是不是和游骋做了某些置换?比如,机械融合液。再比如,他的那支机械手臂是怎么来的。”

    一段不怎么好的半道搭档总是让人心里过不去。

    在这迷雾重重的社区,总归是个照应。

    这个大胆的猜测一出口,全息投影人像没有立刻作声,一串代码根本看不出心声所想,过了好半天才开口:“你可以走了。”

    这个反应就足够说明有鬼了。

    纪令闻如蒙大赦,却握着牢笼铁柱,一动不动。

    全息投影人像没转身,余光把她的动作全都看在眼里。似乎也对这次会面提不起别的兴致,没几下就熄灭了。

    纪令闻半推半被机器助手拖走。

    指挥中心这个地段算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过路的人只要有眼睛,都能看见纪令闻被机器助手带进去又带出来,没人知道她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消息传来传去就变了味,逐渐扭曲成纪令闻强闯指挥中心,差点成为社区面见管理员第一人,安柏向纪令闻转述这事,她对此不以为意。

    只是有群体在,哪里又能消停得了。

    同时确认的,还有智核社区的形势并不乐观,不止游骋,或许所有人都被管理员困住了。

    值班表又更新了,纪令闻无奈,只好收拾下去了检查站,这回是魏站长亲自找她。

    抵达检查站大厅时,纪令闻老远就看到了张晓亚的身影。

    猝不及防地撞见,纪令闻完全没有预料到,本想默默避开,可不料张晓亚眼尖地发现了她,径直朝她走来。

    只是还没等张晓亚靠近,魏站长就叫她俩来一趟,纪令闻眼珠子没乱转,都能感觉到有道目光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

    她牵了牵嘴角,礼貌微笑:“这么巧,我室友也在。”

    大概是刚被无视了,听见‘室友’两个字,张晓亚的反应都有些不自然。瞳孔失焦,眼底阴暗翻涌。

    魏站长却没发觉,又转过头向纪令闻说:“你们是室友就更好办了,刚刚接到上级通知,今后值班将实行双人制。”

    双人制,即两个人一起值班。这和员工入职培训手册中的规则第七条相悖,差太远了。

    【值班室一次只能进入一名员工,员工执勤结束后应从值班室内侧门返回检查站大厅。如有员工邀请你一同进入值班室,无视即可。】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管理员推翻了之前的规则?

    四目相对,兴许是纪令闻太捕风捉影,总觉得魏站长话里有话,眼神也有些耐人寻味。

    像是在……期待。

    不过魏站长倒是很看重她,“工友都试试需要慢慢磨合的,我从前也是个急性子,现在当了站长可不比从前,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好好干,将来说不定你能接我的班呢。”

    说着,就微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改天我一定让游骋给你开小灶,好好教教你。”

    接班?

    游骋开小灶?

    纪令闻怎么都想象不到这个画面,虽然魏站长嘴上不说,但对于她这个刺头,应该也是很嫌弃的。

    从之前的针对就能看出。

    纪令闻好笑地说:“您也太看得起我了,张晓亚工龄比我更长,我就是想接你的班,也根本不愿意当这个恶人啊。”

    魏站长一言不发,视线在纪令闻和张晓亚脸上转了一圈,仿佛是在处理什么烫手山芋,只留下最后一句忠告:“好好工作,其他都不要想。”

    说罢,转身离开。

    没外人在,张晓亚脸上的笑容瞬间收了个干净,说道:“老实交代,你个关系户这么收敛,该不会是想搞小动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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