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洋低头看着自己布满泥土的鞋,身后的山顶小路,只能容一人通过,任何机动车都上不来。

    身前他的母亲,舒曼女士悠然靠在一张厚重的巴萨罗那椅上,外加一张洛可可风格胡桃木桌,上面摆了份中式茶点。

    处处都格格不入。

    “说说吧,是什么能让您用病重这种谎话,把我叫过来。”萧洋语调很平静。

    他并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也没有失而复得的侥幸,有过数次被骗经历,此时内心只剩麻木。

    “儿子啊,结个婚呗。”边说着,舒曼边啜饮了一小口。

    “嘁。”

    舒曼仿佛没听见这声嗤笑,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爸爸妈妈昨天突然想到,你是不是已经三十岁了?我们在你这个年纪,已经结婚了。你也该考虑一下了。”

    “不过有点可惜,本来被你拒绝的那位苏小姐,妈妈很喜欢她。”

    吹了吹腾起的热气,又接着说:“而且她也会画画。”

    “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萧洋沉下脸。

    舒曼奇怪的瞧向他。

    “妈妈给你找个比她更漂亮,更贴心的不好吗?她——还没考上美术学院吧?”

    萧洋觉得自己的胃开始缩紧:“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妹和你们没关系。”

    舒曼不管萧洋无理的拒绝,伸展双臂,做着拉伸:“你别搞笑了,萧洋。妈妈可不记得给你生过什么妹妹。我们一家三口就够了。”

    一家三口?

    他轻轻的闭上眼,胃抽搐隐隐发疼,睫毛颤抖,尽力克制自己后,直视舒曼。

    “舒女士,难道是我的记忆有偏差?您什么时候接受过自己妈妈的身份了?萧方海先生呢,他也接受自己父亲的身份?”

    舒曼动作一滞,诘责的瞥了他一眼:“怎么?以前不都是这样吗?”

    若是陌生人乍一听这话,会觉得二人前言不搭后语,萧洋却听懂了。

    “你说的以前,是你们想到还有个儿子,就让我坐十几个小时飞机赶过来,腻了就把我送走的以前吗?”

    “对呀,以前你多听话呀,一点也不烦爸爸妈妈,从来不会拒绝我们,哪像现在?”舒曼的诘责仍在继续。

    听话、乖、懂事,这是小时的萧洋听见父母对他为数不多的夸赞。

    那时自己为了赢得这么一声夸赞,小小年纪对仅见过寥寥几面的父母,已经懂得如何察言观色。

    父母原本是丁克,因为意外有了他。

    那打掉不就好了?讽刺就在于,他们有极其虔诚的信仰。

    因为共同的信仰,不能打胎。

    萧洋就这样不被期待的出生了。

    萧洋小时没有见过父母,只有他、管家和保姆阿姨一起生活。

    管家偶尔会拿来几张明信片和父母的合照,告诉他是父母在外工作寄来的礼物。

    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天,只记得在他把第九本相册,用明信片填满的时候,管家伯伯兴高采烈的推门进来,说要带他去见爸爸妈妈。

    管家在到达机场帮他换上早已经为他准备好的小西装和小皮鞋。小萧洋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不自觉握着管家的衣角,他偷偷假装没看见管家眼底的湿润。

    萧洋跟在父母身后,替他们拉开吃饭的椅子,帮他们接过手里不想拿的网球拍,这时偶尔会换来一句,没有前缀称呼的:

    “真懂事。”

    正是因为他懂事,所以会在那一天,给他小小的奖励吧。

    萧洋还记得那天,父母兴奋的不让管家跟着,说要带他坐火车去郊游。

    车窗外风景秀丽,青草漫山遍野,父母坐在窗边,有说有笑,互相一口一口喂着早已准备好的零食。

    他有些矮,看不到窗外的草地,不过,隔着父亲的手臂,他看到那天的天空很蓝,白云连绵一片。

    他知道父母不会给他投食,也应该不会和他聊天,那天火车开了很久,到太阳悬空的午时,他乖乖掏出包里的餐盒,这是管家今早匆忙准备的,他打开,很丰盛。

    是料很足的三明治,面包片夹的煎蛋是他最喜欢的溏心蛋。

    他大口咬了口三明治,面包被烤过,酥脆奶香。

    他默默翘起脚尖,抿着嘴弯起嘴角,真好啊。

    也许电视剧里演的一家三口就是现在这样吧。

    火车慢悠悠行驶了五六个小时,母亲在父亲肩头睡着了。他悄悄靠近了些母亲,手掌几乎能碰到她的裙边。

    下车后,他们饶有兴趣的带着萧洋逛了美术馆,人好多啊。

    逛完又在广场给他买了甜筒。

    萧洋拿着足足三个球的甜筒,欣喜又有些犯愁:“妈、妈妈,我”

    萧义康不等萧洋说完,大手附上他的肩膀,笑眯眯的说:“不是说不能叫我们爸爸妈妈吗?”

    小萧洋怔住了,有些手足无措:“嗯,对不起。萧先生。”

    舒曼第一次为他解围:“乖,没事,我和你爸爸去趟洗手间,你在这里吃甜筒等一会儿噢。”

    萧洋瞬间捕捉到舒曼话语中的关键词,眼睛亮起来:“嗯!我、我帮你们拿包。”

    “不用。”舒曼拉着萧义康走的很快。

    萧洋看着手里对他来说有些巨大的甜筒,庆幸的想着,还好今天天气凉爽,冰淇淋不会化的那么快。

    甜筒吃的他浑身发冰,越到最后化的越多,他只能越吃越快。

    不能浪费。

    这是,‘爸爸妈妈’给我买的。

    不能说出口,那就在心里说无数遍,谁也不会听见。

    冰淇凌吃完了,天慢慢变成了红色、紫色,交相辉映,是晚霞。

    街边的灯亮起,广场人一直有络绎不绝的游客,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萧洋孤零零坐在广场的台阶上。

    他有些害怕了。

    就这样,等到星星和他讲了无数遍悄悄话,晚风唱了一万遍歌谣。

    他们也没有出现,他靠在身边的石柱,因为寒冷蜷成一团,困意袭来,却不敢闭眼。

    穿堂风一阵阵吹来。啊,讨厌的风,让他的眼睛发涩,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又被风吹干,干的地方皮肤发紧,他埋头颤抖着握紧胸前衣襟,一声不吭。

    第二天,天将将泛亮,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他跟前。

    “洋洋,回家了。”管家伯伯把他牵起来,乍一下站起来,他踉跄了几步,松开管家的手,离车只有几步路,每一步却如千斤般重。

    萧洋坐在回去的车上没有说话,双手搭在膝盖上,背挺得很直。

    到了家,保姆正在收拾着吃完的早餐。

    舒曼穿着真丝睡裙,躺在沙发上消食,端着咖啡一口口啜饮。他指甲盖掐着指肚,直直的走到舒曼跟前。

    他低着头,不敢看舒曼的眼神,又想等待着什么。

    终于舒曼悠悠开了口:“下次不要乱跑了。”

    萧洋呼吸一窒,不自觉眨了很多次眼睛,想把情绪憋回去。

    “嗯。”还是忍不住变了声调,他想他肯定是困极了,所以才会这样,所以他用手背使劲揉搓着眼睛。

    “我上去睡觉了。”

    当天晚上,他便被订好返程的机票。

    这次回去的只有他一个人。

    管家伯伯被他们留在了那边。

    此后也有过几次,突然被买了机票。

    不过可能因为萧洋再也不去殷勤他们,顶多在那儿待一两天,又突然被赶走。

    ·

    以前说不在意是假的,这段回忆一度成为梦魇,困扰着他。

    从前上学,十点睡觉,六点起床,有七个小时的时间用来沉溺、窒息、不甘心。

    直到他当了演员,工作原因,他不需要那么多时间睡觉了,精神才好了些。

    “你们俩够搞笑的。”他毫不在意坐在台阶上。

    “从前也是,现在也是。一个在电话里把你说的半死不活,另外一个,装模作样的在这山头,吹够冷风只为了给我下马威。”

    萧洋背对着舒曼,感受到兜里的异物感,他摸了摸,从里拿出一包快用完的手帕纸。

    纸巾慢慢展开,风一吹,溢出一股清香。萧洋眨眨眼,伸手摸了摸纸巾,像捧着一颗明媚的珍珠。

    纸巾上HelloKitty的红色蝴蝶结像一朵朵翻飞的小花。

    “什么时候塞进来的。”萧洋呢喃,自己都没发觉,现在的表情有多温柔。

    有了阿黎之后,童年的回忆已经成为可有可无地东西。

    他突然就不在乎了。

    舒曼皱眉,嫌弃看他身上一股子不文雅的气息:“起来。”

    萧洋没急着回话,心里只想着得省点用。

    他把一张纸巾一分为二,将半张纸重新放进去,这才悠悠开口:

    “年纪大了,注意说话的时候避点谶,别成天说自己不行了、生病了。下次再这样,我可没时间来了。”

    他拿另外二分之一的纸巾,擦着鞋上的泥土,缓慢说:

    “我的感情,我和阿黎的相处,或者说我今后的全部人生,和从前一样,不需要你们插手。”

    “你……”舒曼有些生气。

    “这是你们作为父母教会我的,不是吗?”鞋上的泥土处理的差不多了,他站起来。

    许是带起些灰尘,舒曼皱眉,用手挡住口鼻。

    “行了,别在这儿摆架子了,我走了。”

    说着把脏了的纸团放在胡桃木野餐桌上,“送您的礼物,很配您和萧先生,你们都拥有着‘洁白无瑕’的完美心灵。”

    舒曼瞪大双眼,看着那脏成一团的纸球。

    “萧洋!”舒曼直起身来,拍响桌子。

    “你……”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话能对他造成打击。

    因为她根本不了解萧洋。

    萧洋停下脚步,背对着,习惯性的,等待了几秒。

    突然回过神来,自嘲的笑了。

    他摇摇头,兀自向前走去。

    山上的风很大,吹得半人高的草歪向一侧,萧洋迎着异国的晚霞与月亮,一步步走下去。

    身后舒曼说了什么话,凉爽的夜风帮他轻飘飘的吹走。

    在往市中心的计程车上,下起了小雨。

    雨点细密,萧洋看着雨滴汇成细流,一条条流下。

    此时,萧洋的手机亮屏。

    “叮咚叮咚叮咚……”。

    一股脑发来十几条消息,透露着急切。

    文字消息没几条,更多的是一连串照片。

    他点开消息,慢慢向下滑动,看了两三分钟。

    “把图买断,等我明天回去再说。”他给刘元义,他的经纪人发道。

    然后锁屏。

    温带海洋性气候阴雨不断,空气中带着雨中泥土气息。

    望向窗外,天边压着厚重的雾霭,旁边车打开了红色雾灯,暖调灯光却没来由让人感到寒冷。

    手指下意识摸着屏幕上的裂缝。

    突然的,萧洋想吃点甜。

    红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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