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彦宁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周南辉案子的详情。

    周南辉家住永湖市红石区,手下有一个工程队,接点小工程业务。三年前的一天,他带着外甥和几个员工一起到他老家永熙县喝喜酒。酒席上遇到一个同乡,是吟月区的一个小混混,听说周南辉在政法系统有些朋友,就要他把自己犯了事的兄弟救出来。

    这个小混混本就脾气暴躁,喝了几杯酒,说话就更加没有分寸,周南辉气得当场摔了杯子。为了给主家留面子,周南辉要外甥和手下的员工把小混混带回了永湖,在吟月区他们自己的工地上,把小混混揍了一顿。

    小混混虽然挨了打,嘴巴依然不干不净,周南辉的外甥说不如报警,把他送进去跟他的兄弟团聚。周南辉安排人把小混混送去了最近的派出所,果然查出小混混是批捕在逃的犯罪嫌疑人。

    小混混被直接送进了看守所,他在里面向狱警举报周南辉带人殴打他,狱警带他做了法检,结论是轻伤,周南辉等人犯了罪。

    吟月区公安局刑侦大队认为周南辉等人涉嫌寻衅滋事,因为周南辉当时在生病,就把他外甥送到检察院批捕。唐朝阳亲自办理,将案件罪名变更为故意伤害罪,对周南辉的外甥做了构罪不捕决定。

    郑彦宁想到这里,疑惑的抬起头来,说:“周南辉案是唐朝阳检察官名下的案子,我当时是检察官助理,审查起诉阶段是我协助唐朝阳办理。”

    古庆国像个账房先生一样,从眼镜底下看着郑彦宁,说:“出问题的就是审查起诉阶段。”

    郑彦宁又开始苦苦思索起来,这个案子当时是怎么办理的?

    她拿到案卷的时候,唐朝阳提示了一句,说:“你看看案情,是不是符合不起诉的条件?符合条件就从快办理。”

    郑彦宁虽然与唐朝阳时不时有办案理念的冲突,但是作为唐朝阳的助理,她必须要接受他的领导,按照他的指示办案。

    案子中的周南辉是个小包工头,自己拉了一个工程队,从小混混的口中说出来,霸道跋扈,官场有人罩着,□□上也无人招惹,俨然一副大哥做派。

    但是对于郑彦宁来说,她看到的只有周南辉在小混混挑衅之下,带人殴打小混混致使他轻伤,事后将小混混扭送公安机关,后来还赔偿了小混混的医药费,取得了小混混的谅解。

    “这个案子的办理在检察官唐朝阳的全程关注之下。周南辉忍受不了被害人挑衅,带人殴打被害人致使被害人轻伤,对象明确,动机清楚,构成故意伤害罪。把被害人扭送公安机关,经查证,被害人为批捕在逃的犯罪嫌疑人可以认定为立功,主动报案符合自首条件,事后赔偿取得被害人谅解属于刑事和解,综合以上因素,对他做相对不起诉完全可行。”

    古庆国说:“周南辉以工程队为掩护,纠集人员,在红石区道南村拆迁还建工程中大肆欺压百姓,侵占了上百块宅基地,已经作为涉黑案件在查办。”

    “这跟我办的案件没有关系。”

    古庆国慢悠悠的说:“当然,这是你那个案子之后的事情,但是,周南辉前科累累,这样的人不适合不起诉。”

    郑彦宁疑惑,说:“我当时没有看到他的前科材料。”

    古庆国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你撒谎,郑彦宁,明明是你把周南辉的前科材料从案卷中抽掉了。”

    郑彦宁深吸一口气,冷冷的说:“接触这个案卷的不止我一个人,古主任的怀疑有什么依据?”

    “周南辉为了立功,已经指认了你。”

    郑彦宁皱眉:“我不认识他,在办案过程中只见过他两面,一次是讯问,一次是宣布不起诉决定。”

    “他老家在永熙县,和你早就认识。这三四年多次到你家去送年节礼物。”

    “无稽之谈。我在永熙的时候还是个学生,不可能认识这样的人。”

    古庆国一阵冷笑,说:“郑彦宁,你自己好好考虑,老实交代,还有从轻处理的希望。当然,你也可以交代其他人的问题,争取立功。”

    郑彦宁一言不发,冷冷的盯着古庆国。

    古庆国被她盯得有点恼羞成怒,厉声说:“郑彦宁,证据确凿,你就是□□分子保护伞,定你徇私枉法,一点都不冤枉。”

    郑彦宁一字一句的说:“我不认识周南辉,这完全是对我的诬告陷害。”

    古庆国站起身来,看着郑彦宁,说:“机会留给你自己。郑彦宁,考虑清楚了,我们随时过来。你要记住一点,我们办案讲证据,不是你说不认识周南辉就不认识。”

    郑彦宁顿时觉得百口莫辩,茫然的看着古庆国等人离去,接过女协警端过来的午饭,食不知味的吃了起来。

    乔勤立走进一间办公室,对面的中年男人一脸温和,问她:“乔主任,你对郑彦宁徇私枉法案的关注,出于什么考虑?”

    “我认识郑彦宁,一个工作才五年的年轻女孩,从人脉,从心态,从个人能力来说,都不可能结识黑恶势力,成为保护伞。”

    中年男人沉吟说:“世事无绝对。办案机关不至于罔顾事实,在众目睽睽之下,办出冤假错案。”

    “众目睽睽之下办出冤案,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乔勤立说:“永湖政法系统有一棵大树,根深叶茂,说句只手遮天,也不为过。郭主任,省里接到过不少举报,您应该也有所耳闻。”

    郭主任想了想,说:“那个涉黑案件的保护伞线索由红石区监察委初查,我们监察委将派专人和检察机关组成专案组,一起调查,就由你们监察二室去吧。”

    乔勤立回到自己办公室,卢砺行眼巴巴的望着她。

    “卢砺行,郭主任已经同意,由我们监察二室负责周南辉涉黑集团保护伞线索的调查。”

    卢砺行露出兴奋的笑容,乔勤立满脸严肃的说:“考虑到你和郑彦宁的关系,我会安排你回避。”

    “我和她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卢砺行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低沉了下去,说:“她只是我从前的同事,办案的那些人现在还是她的同事。”

    乔勤立想了想,说:“你去吟月区检察院,了解所有与郑彦宁有关的情况,正心园这边需要与郑彦宁正面接触,你不要去,我担心你会感情用事。”

    没有黑夜,永远是白昼。七号房间的生活完全透明,单调到令人抑郁。

    吃过晚饭,洗过澡,再把换下来的衣服都揉了一遍,看着女协警拿出去晒。郑彦宁在小圆凳上坐了一阵,脑子里走马灯一样的旋转。

    她始终想不起来与这个周南辉有什么交集。

    她在永熙长到十七岁,之后四年外出求学,大学毕业后就在永湖参加了工作,很少回到永熙。她绝不可能在永熙认识周南辉这样的人。

    家里的亲戚受父亲的影响,对她这个女孩子不看重,也不麻烦她,所以她在永湖独自生活五年,也没有什么亲戚上过门。

    年纪大的女协警对郑彦宁说:“七号,到了运动时间,你可以在房间内散步。”

    郑彦宁站起身来,把小圆凳踢到墙边,在室内来回踱步。走过去十步,走过来十步,这是她仅有的活动空间。身陷囹圄,就是这样,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体会过个中滋味,忐忑,恐惧,万念俱灰,如今她也要一一品尝。

    突然,郑彦宁停下了脚步,两名女协警一起看着她。

    郑彦宁一动不动,忽然感觉到一阵晕眩,抬手扶住软包装的墙,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怎么了?七号。”

    郑彦宁紧紧抱住自己,蹲下身体,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终于知道周南辉是什么人了。

    乔勤立和卢砺行在吟月区检察院的工作并不顺利。

    杨检说三年前他还没有主管刑检工作,对周南辉案件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一口拒绝了卢砺行的谈话要求。

    唐朝阳在卢砺行的坚持下,终于接受了谈话。

    “我作为周南辉案件名义上的承办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唐朝阳态度诚恳,满脸内疚,说:“是我没有把好关,让郑彦宁做出了不该做的事情。”

    卢砺行看了乔勤立一眼,乔勤立严肃的看着唐朝阳,说:“唐朝阳同志,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郑彦宁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唐朝阳一脸无辜的看着乔勤立,说:“不是已经立了案,人也采取了强制措施,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案子?”

    卢砺行轻咳一声,继续问唐朝阳:“这个案子是不是你交给郑彦宁办的?”

    唐朝阳摇头说:“详细情况记不清楚了,也许是我给她的,也许是她自己拿的,不是复杂案件,当时也没重视。”

    “你有没有阅卷?”

    唐朝阳笑了笑,说:“我哪有那么多时间,一个简单案子。”

    “案卷怎么到她手里的?”乔勤立问了一句。

    唐朝阳一脸茫然,说:“部里内勤从案管中心把案卷拿上来,交给我的书记员,书记员交给她。大概是这样。”

    “你是否认识周南辉此人?”

    唐朝阳再次摇头,说:“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乔勤立朝卢砺行摇了摇头,结束了跟唐朝阳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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